两人先后走进医馆,留下众小厮打扫门前的一片狼藉。
姚氏医馆依山而建,为便于客人看病问诊,山下数进大院的厅堂房舍尽数改建成了大小用途各异的诊室,用来接待轻伤小病和短住的病人;后园依山而上,是绵延半山的药园和果园,其间点缀着数间清净小院,除去医馆弟子日常起居学习的院子,均是留着给有疑难重症、需长期治疗的病人久居用的。
羽湘儿主持医馆事宜,向来忙得脚不沾地,众弟子见她居然亲自带客人进门,行礼时都带了几分诧然好奇。但她无暇细说,带着程涟忆匆匆穿过弟子往来忙碌的前院,绕过几处诊院,终于来到稍微清净一些的后园。
“于二当家安排在西院,院子不小,房间也多,夫人可安心陪同住下。”湘儿温和道。
“多谢羽姑娘。那他的伤……”程涟忆有些迟疑地开口。于天琦伤得很重,且身中剧毒,虹门远在益州,若非当地医馆对他所中之毒实在束手无策,他们也不必受这颠簸之罪,千里迢迢到姚氏医馆来求医。
“我方才看过一眼,外伤均无碍,内伤需多养些时日。要紧的是他身上的毒,不过也不是什么奇绝古怪的毒,人既活着进了我医馆,便无须再担心了。”湘儿简要道,说话间已来到西院门口。
“方才送进来时,我已让他服下清心丸,可暂时保护心脉、抑制毒素,且已安排了弟子为他处理伤口,待包扎完毕,我会来为他行针疏经解毒、调理内伤。夫人可先进去看望。”湘儿说完,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方才听说门口闹了起来,我是从其他病人院中出来的,病人还有要紧的治疗未完,暂时失陪了。”
“多谢羽姑娘亲自送我过来。”程涟忆已领会到,正想问出口,却见湘儿微微摇头,眼神凌厉,只得咽下嘴边的话,轻轻一叹,进了西院。
湘儿看着她进门,转身快步朝北院走去。
医馆占地庞大,为保护病人隐私,后园几处小院之间颇有距离,北院地处半山,花树环绕,位置最偏,也最鲜为人知。湘儿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北院,谨慎地左右看了看,跨进尚显平静的小院,推开值夜弟子房中的密室暗门,掩在厚重暗门之后的混乱之声顿时传了出来。
“别动他左肩!那针孔止不住血!真是邪门了……”
“稳住……好,稳住!快,先把这儿处理了!”
“大家动作轻点!经脉都断尽了,万一续不起来落得残疾……”
密室大而宽阔,自有通风暗道,室内明烛高烧,一应桌椅床榻俱全,由一件红木屏风隔出内外两室。内室中忙得热火朝天,桌子矮几上扔满了急救的器械和药品,还堆着大盆的血水和被血浸透的绷带。内室高榻上躺着一位病人,面色青灰,浑身是血,四个医馆大弟子正忙而不乱地给他处理伤口,榻边还守着一人,一身华贵的缎袍风尘狼狈,脸上满是焦急疲惫,既不敢出言打乱弟子们的思路,自己也插不上手帮忙,只能颓然站着尽量不碍事,目光紧紧盯着榻上病人。
“凌阁主。”湘儿第一次见堂堂秋月庄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乾阁主变成这般焦急颓败的狼狈模样,不敢多言,只依依行了一礼。凌风焕显然没什么心情客套,胡乱摆了摆手,连目光都没有挪开。
湘儿看向榻上病人,眼眶微红,定了定神上前道:“我去了这么久,外伤还没处理完?”
“羽姑娘!”弟子如获救星,“您终于回来了!快来看看病人!他这伤口没法止血……”
“现在什么情况?什么伤口止不了血?莫非是中毒?师父走之前新制的破煞散用过了吗?”湘儿快步上前问。弟子忙给她让开位置。
“回禀姑娘,外伤一共三十三处,缝合十五处,均已包扎处理完毕,只有病人肩头这处……”那弟子语气略一迟疑,细细指给湘儿看,“这里有三枚长针,长度约二寸四分,直径不到一分,埋在病人皮下三分之处,分别贯穿了病人肩胛上缘、切迹,针上带花纹、淬毒,因未形成穿刺,只有三处伤口,创口不大,但因毒素血流不止,我们不敢贸然拔针。对症的凝血药膏都试过,均无作用,恐怕需先解毒,才能进行处理。”
“毒很棘手?”湘儿听出到了他的未尽之意。
“是弟子无能。可这毒素……弟子实在生平未见,您还是亲自察看吧。”那弟子低声道。
湘儿接过弟子递来的干净棉巾,轻轻拭过病人肩头,血污被擦去一些,但更多的鲜血迅速冒了出来,是妖异的艳红。她戴上手套,拈了些鲜血观察,秀美轻蹙,许久,褪去手套,俯身查看病人的眼白。
“是毒蛤,寒性。”她很快判断道,纤长的手指搭上病人腕脉,“你们做得对,现在确实不能动这针。寒毒流转慢,他又经脉寸断,针上毒素尚未完全侵体,贸然拔针只会导致毒素攻心。”几个弟子满头大汗,听得唏嘘,连连点头受教。
“将护神丹研末,拿黄酒兑了喂他服下,他心、肺、脾几处均有寒毒侵蚀之状,需先护住心脉;再拿我腰牌去神农阁领蟾衣散,还有还魂丹,他内伤太重,能不能撑过今日还不好说。”
“是。”弟子马上分头行动,一人取药,一人研制,小心合力将药徐徐喂入病人口中,另一人接过腰牌就要出门,湘儿又吩咐道:“小心些别引人注意。你们几个把这些处理了,再去看看之前吩咐的安神汤熬好了没有,病人神魄惊悸不宁,则气海血脉也激沸不宁,不利于收敛止血,需用药强行镇定。”
弟子一一应了,喂完药便七手八脚地将一盆一盆血水、绷带、各种器物和废料抬出了密室。密室的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室内只剩下湘儿与凌风焕,和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韩潞。
“凌阁主,这是怎么回事?”人一走,湘儿就急切地问,“他……到底有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凌风焕长长一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些日子是什么人在满天下地追杀他,羽姑娘想来也听说了。”
湘儿一怔,咬唇道:“可就算是秋月庄……凌阁主莫怪,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秋月庄虽号称天下第一大帮派,但全庄上下又有谁是他的对手?这三枚毒针分明不是那么容易能扎进他身体里的,他们不可能拿得下他……”
“但他还是被拿下了。”凌风焕低低地说,“这三针扎在这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湘儿愣愣地看着他,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此处是他九天劫脉的脉门,脉门被封——”凌风焕一叹,“真气倒灌,决堤溃散,一身内功……恐怕是就此废了。”
“不可能!”湘儿惊呼,扑到榻前就想查看,却被凌风焕拦住:“别动他!封脉的是秋月庄的至宝封魂针,淬有无解剧毒,寻常人连一针都受不住。方才你也说了,此时贸然拔针,毒素必然攻心,他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命来,你要把他推回去吗?”
湘儿呆了,方才人前的冷静自持早烟消云散,伏在榻边,泪水滚滚而落。
“只是内功废了而已。以他的身手阅历,待伤养好了,依旧是一代武学宗师。前提是,你要能治好他。”凌风焕轻声说,“九天功无需丹田蓄气,时刻运转不息,一旦被截断脉门,全身功力被阻,无处可去,便会决堤倒灌,吞噬自身,导致脏腑重伤、经脉寸断——这便是他变成这模样的原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湘儿哪会不愿竭尽全力救好韩潞,几乎下意识就要应下承诺,话出口之前却生生梗住——经脉寸断,脏腑重伤,还有肩头的毒针,任何一样都足以夺命,师父远游未归,以她的医术,真能将人救回来吗?
凌风焕见她迟疑,苦笑了一下转开话题:“我能从庄主手里抢回他一条命实属侥幸,虽请涟忆姐挑了今日来医馆门口闹了一出,引开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才能安然把他送进来,但此计并非万无一失,庄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且如今想要他性命的并不止秋月庄一家,因此绝不能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在医馆疗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为冷冽郑重:“——尤其是逍遥阁。”
湘儿一愣:“怎么连逍遥阁也……”
“若非逍遥阁泄露了他行踪,秋月庄怎么可能抓得住他。”凌风焕冷然道,“逍遥阁作为天下第一的消息机构,手眼通天,耳目众多,并不是能轻易瞒过去的,所以更要谨慎应对。”
“……我明白了。医馆之内我会把握分寸,除了方才的四个弟子,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那四人我亦会慎重告诫。医馆常收进来身份不便的病人,弟子们都懂得规矩,不会多嘴的。”湘儿低声道。
凌风焕点点头,又叮嘱道:“他在萧木谷出事,离得最近的去处便是你们医馆,即便我们再三遮掩,今后恐怕依旧会有不少人来医馆打探消息,羽姑娘也需小心应对。我尚有要事,无法久留,最迟明早便需启程。今后一切全仗羽姑娘了,若有任何变故,请马上传书于我。”
湘儿心中揣了这么大一桩事,唯一能仰仗和分担的支柱却要离开,不由得慌乱道:“凌阁主要去哪里?”
凌风焕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雅致的黑檀盒子,轻轻摩挲了一下:“替韩潞把这玩意儿送到该送的人手上。”他黯然一叹,“若非为了此物,他何以至于落到今日的境地。”
湘儿惊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秋月庄的东西。你当他是为何会被天下第一大庄疯狂追杀?”凌风焕没有详说,“他性子执拗,没人能劝得了。我们能做的,也唯有让他此番折腾不会白费。”说话间有铃声传进密室,是弟子们回来了。湘儿连忙拭去泪痕,起身去开门。凌风焕收回黑匣,黯淡的目光落回韩潞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