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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梁天德:三十二年云和月

1963年11月16日,因为毛主席、周总理等所有政治局常委的悉数接见和国家主席刘少奇的直接指导,因为李先念副总理的亲自主持,因为旨在恢复经济秩序、严格财经纪律,所以这次全国工交财务工作会议被称为历史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在这次大会上,石油系统的代表梁天德提出要实行总会计师和会计师制度。此言一出,立即受到李先念等中央领导的高度评价。于是,一股强劲的“梁旋风”刮了起来。一时间,梁天德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

追捧,采访,讨教。这个3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惹人瞩目。

但梁天德的内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个1948年入党,1949年4月担任兰州大学地下党负责人之一的学生领袖,这个在国民党监狱里表现得最坚强的共产党员,这个作为甘肃省学生代表领队参加了西北第一届青年代表大会的优秀共产党员,竟然在1951年被莫名地“停止”了党籍。他一边把对党的忠诚化为努力的工作,一边开始了漫漫的申诉之路。

1953年12月,兰州的冬天特别的温暖。中旬,时任中共甘肃省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高建君的一个电话,把在省体委工作的梁天德叫到了办公室。高建君握着梁天德的手说:“小梁啊,你是兰州大学第一届会计专业的高材生,组织上调你去兰州炼油厂筹建处工作,这是我党执政后正在建设的国内第一座大型炼油厂,希望你能够做出贡献。”面对组织的召唤和期待,梁天德愉快地接受了安排。在兰炼党委会议上,高建君说:“同志们,今天我特意把梁天德交给你们。虽然他现在不是党员,但要作为党员使用;他的党籍问题,由兰炼筹建处负责解决,在未解决前,组织上隔一段时间要和梁天德谈话,并通报党内情况;梁天德同志可以列席党委扩大会议。”

高副书记的约法三章,使这个“非党人士”的老党员心头滚过了阵阵暖流。他从此手握尚方宝剑,全身心投入到祖国石油事业的建设之中。

大名鼎鼎的黄文中是梁天德的高中语文老师,先生祖籍甘肃临洮,早年留学日本,是同盟会成员,孙中山专门为黄文中题词:“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梁天德有幸成为其得意门生,也因此濡染了先生诸多教诲。梁天德大学老师盛成,11岁加入同盟会,被孙中山称为“赤心童子”,他赴法国留学期间,参与创建了法国共产党,出版法文《我的母亲》轰动世界,为中华民族赢得了崇高的荣誉和尊重,他日月般闪耀的才华,成为全人类共同的财富,法国总统授予先生最高荣誉——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先生业已故去,但他在法国的崇拜者组织的“盛成协会”直到今天仍然还在活动……

此刻,梁天德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这两位恩师。他沐浴着老师思想的恩泽,运用着老师所教的扎实文字功夫和深厚的国学修养,使程式化的会计工作上升为一种管理、一种思想、一种理念。

在全国,他第一个提出建立会计师制度;

在炼油企业,他第一个提出把炼油成本的计算,由苏联的“重量法”,改为“技术经济系数法”,并在全国推广。

1962年,兰炼炼制的原油由玉门改为大庆供应,运费一下子高出了50%,使兰炼由年盈余变为计划内亏损2600万元的企业!怎么办?时任兰炼厂长徐今强找到了梁天德,梁天德带着职业的敏感,深入调研,他提出“先算后干”并推行“日核算、旬检查、月分析”制度。1963年,实施这个制度的当年,兰炼就实现了扭亏增盈,因此被评为全国勤俭办企业五面红旗之一,周总理亲自给兰炼颁发了奖状。徐今强拍着梁天德肩膀连连称赞,这种信任和赞赏,使梁天德兴奋得双眸饱含泪花!

多么有胆识的厂长啊,这么大一个国有企业,叫一个“非党人士”在算盘上站岗放哨,这在“文革”前的新中国真还是一个奇迹……

正当梁天德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天空裂炸,惊雷滚滚,“文革”的风暴迅速遮蔽了满天的阳光。

梁天德被下放到靠近腾格里大沙漠的景泰农场,他干着力所不及的体力活。“文革”前,梁天德以不是党员的身份干了一个党员的事业,这时竟然成为罪加一等的有力证据。那时,见了梁天德的人都说,他儒雅得像个君子,却没有想到在零下30多度的寒冬季节,光着脚丫,顽强地站在水里铺建着引水管线。一个文弱的知识分子,做这么苦的重体力粗活,谁见了都心疼!梁天德亲眼看到工程师于光荣身患绝症,仍被强迫劳动,竟然惨死农场。

恐惧袭上心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夏天的傍晚,梁天德孤独地蹲在草地上,他眼睛痴呆地看蚊虫,看蝴蝶,小动物敏捷的翅膀扇动着丝丝气流,从他耳旁掠过,突然间,他感到了生命的鲜活。梁天德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此时,爱人因为他也正在蒙受着人生的重大变故。年幼的子女因为他而被驱逐出兰州。虽然已经伤痕累累,但梁天德沉静如故。每当沉郁袭来时,他都会想到党,甚至还想到黄文中,想到盛成,这时候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令他昂起高贵的头颅。

吴忠懿,梁天德的爱人。她担任过甘肃省学联副主席,代表甘肃妇女参加了第三届赴朝慰问团,被推选为甘肃省人大代表和兰州市政协委员……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女干部正在书写着人生的锦绣前程。

突然,有人找她谈话。有人呵斥,有人胁迫,有人诱惑,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她和梁天德离婚!

离婚?

这不是太荒唐、太荒谬了吧?吴忠懿的神智都快要错乱了,瞬时她只觉得天昏地转……

曾经的温馨甜美的片段开始在吴忠懿的脑际中浮现。

那是1949年12月,在新青团甘肃省工委举办的兰州青年训练班上,担任甘肃省学联副主席的吴忠懿和梁天德这两位优秀的青年才俊相遇了,他担任青训班第三队主任,她是学员,两颗年轻的心悄悄地相互吸引着。

那是1950年8月,他作为甘肃学生代表的领队,她作为甘肃的学生代表,携手西安,共赴第一届西北青年代表大会。古都八月,骄阳似火,相爱的心儿也激情似火,他们来到了西安东大街,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石膏像前宣誓定情,一对令人倾慕的青年代表就这样把两颗燃烧的心融化在了一起……

这是一对彼此融入对方心灵深处的合法夫妻!为什么要离婚?

公理何在?人性何在?

风雨如晦的夜晚,笔者不知道吴忠懿经受着怎样的煎熬。第二天,她一字一音明确地回绝了组织上要求自己离婚的决定。

从此,她便由兰州市委办公厅副主任,被下放到“山比云高”的武都。

1981年,在兰州市委宣传部长任内,她曾被提名为兰州市副市长候选人,就是由于丈夫的缘故而落选。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任甘肃省委组织部部长的流萤同志仍不无痛心地说:“在我任内,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吴忠懿了。”

爱妻的支持是多么的无私啊!从梁天德潮湿的眼眶中,我仍然能够体味出他当时的心情。

尽管在被剥夺党籍的日子里,梁天德的心头始终像压着一块巨石,有时候折磨得他气都喘不上来,但他一颗赤诚的心仍然向着伟大的党。

“文革”后,梁天德还是一名非党人士,但企业急需他啊!

老厂长亲自把他接回了兰炼,请他继续做财务负责人,同时又委任他兼职企业管理办公室主任。他着手创办《兰炼管理》杂志,并亲自任主编,这个杂志现在已经在兰州石化生根发芽。

1983年11月,一个极其寻常的日子,但对梁天德来说,却永生难忘!这月,兰州市委按照中组部的批示,正式恢复他的党籍。

从25岁被莫须有开除党籍,到57岁又恢复党籍,整整32年啊!

32年来,梁天德背负沉重的思想包袱在勤奋地为党和人民工作着。可以想象他内心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煎熬和酸楚。

32年来,他无数美好的向往都因此而渺茫,他失去了多少为党和人民更好地奉献自己才华的机会啊!

32年来,他很多的亲人因此蒙冤受屈,以致影响了前途。但他对党的忠贞不变。

他百余次地由兰州市委到甘肃省委,由甘肃省委到中共中央组织部,不停息地申诉。他相信党、相信人民。他热爱党、热爱人民。为了不影响工作,他利用休息时日,乘飞机进京申诉,在机舱里,除了零零落落几盏阅读的灯光外全都阴沉沉的,梁天德甚至感到自己在漫漫的夜空中像一粒微尘般漂浮着,不禁升起一份深远的寂寞。

1982年,他终于非常幸运地见到了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宋任穷同志,他强忍住眼眶的泪水,像失散很久的游子见到了亲人一样,他不停地哆嗦,不停地叙说,他不让人打断哪怕是一秒钟自己说话的机会。在听诉了梁天德的委屈后,中组部立即派专人来兰审查,并将有关档案带回北京。时隔不久,中组部批示甘肃省委“恢复梁天德同志党籍,党龄从入党之日算起,党费不再补交”。

闻此惊天的喜讯,已经57岁的梁天德激动得像个孩子,任凭泪水满脸纵横。他急急忙忙赶往家中,揣起自己仅有的400元储蓄,一步一步向组织部门走去,向党旗走去。

此刻,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他想到了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兰州地下组织时,他宣誓过的党旗;他想到了1949年4月作为兰大党支部的地下党员时,他扛过的党旗;他甚至还想到了1951年到现在,被无端开除党籍以来的32年间,他时时梦见过的党旗!

终于,他成为本来就应该是党员的党员,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靠近党旗,他觉得党旗的红光已经照耀着他的全身,他感到好像一下子扑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从此,梁天德像天空的鸟儿长出了坚强的翅膀,他夜以继日地在祖国石化事业的蓝天上展翅翱翔。长期的积累,他厚积薄发。他提出并推行“管理会计”,建立“管理成本”制度,他推行的“质量成本”、“目标成本”等管理方法,现仍然在兰州石化等石油化工企业发挥着作用。

1987年,梁天德离休了。但他觉得自己党员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在中国石化总公司的支持下,他创办了《中国石化财会》杂志,杂志的名称是时任中国石化工总公司总经理、第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陈锦华亲笔题写的。梁天德继续为新兴的石化行业培养着急缺的会计人才。他还创办了中实会计事务所,担任甘肃省会计学会副会长和甘肃省注册会计师协会副会长等职务。

1999年,73岁的梁天德离开了《中国石化财会》总编辑岗位。

2011年3月1日,在兰州石化郁吉白副处长的带领下,笔者来到梁天德寓所采访。但见满头银发、素净干练的梁老,怎么也看不出他已85岁高龄!他舒展地道的兰州话犹如歌唱,令聆听者陶醉。他讲着老师黄文中亲自给他书写的中堂,他拿出了黎元洪题词的盛成文选中他发表的文章,他要给兰炼老厂长贾庆礼等领导写书,他在练习书法,他在绘画,他说他的时间很紧张……听着他富有节奏的讲述,我们仿佛一起在岁月的长河跋涉,他把充实和淡定融进了幸福的晚霞之中。

这一刻,望着眼前这位有着坚定信仰的老共产党员,我滋生了无限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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