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上帝一定听见了我的祈祷,尽管过去的二十多年间,我从不信仰这个老洋鬼子,但是今天早上开始,我决定信他了。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朝南的窗户泻入几方美丽的阳光,白色的窗帘犹如披在新娘头上的婚纱一样轻盈,使我仿佛置身于天堂一般。
我觉得自己从地狱又回到了天堂,有个老女人正低头想着什么,我看了她许久,她终于也发现我在看着她了,于是她欣喜万分地笑了,“你醒啦!我去叫你爸爸。”
“妈……”我的喉咙口发出沙哑的呼唤,仿佛我打从一出生就是个哑巴,现在好不容易才学会了发音说话。我清了清嗓子,说,“不用急着叫他。你过来,坐我边上……”
她依言坐下来,可是两行热泪突然夺眶而出,我吓了一跳。只见她一边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一边近乎扑过来似的抱住我。
“你吓死我们了,一躺就是两个月,我还以为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你叫我和你爸爸怎么办啊?”
“妈,别哭别哭,慢慢说。”其实这个时候想哭的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啦,就想狠狠地哭一场,“我躺了两个月了?我……我怎么都没感觉啊?我是怎么住院的?”
我的母亲擦擦眼泪,吃惊地不知说什么好,“怎么,你都记不起来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尽饮那张邪恶而美丽的脸。
“语语,别着急,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啊?”
母亲的脸上浮现出重重的忧虑,我想无论什么使我住院,那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出了车祸?被殴打?被抢劫?
两个月了,即使是骨折也好得差不多了,我的身上已没有任何踪迹残留,我只感到长久卧床后全身酸软无力,头很重,身子又轻飘飘的。
“妈,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正在母亲犹豫不绝时,父亲与医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父亲乍一见我醒了,显得很高兴,他说:“医生说得果然没错,你这两天有可能醒过来。”
母亲说:“医生你来帮她看看,她说她有些事情记不起来了。”
我确信母亲向他们俩使了个眼色。
医生立刻会意,他走上前对我这边敲敲,那边听听,又仔细地看看我的瞳人和舌苔,然后坐下来像位长者似的摸摸我的头,“放心,很多病人昏睡久了,刚一醒来时脑子容易糊涂,记不清事,过一阵慢慢会想起来。我看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那我究竟怎么会住院的?”
他们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使我很不舒服,假如他们说我出了车祸并以此搪塞过去也就算了,可他们显然心有顾虑,甚至对于是不是该欺骗我都拿不定主意。我不希望被隐瞒什么,尤其被隐瞒的部分很可能是最重要的。“这个最好还是由你自己想起来。”说完他借口还有其他工作便起身告辞了,父亲跟出去多问了一些情况,我想他们在门外谈的正是不想让我知道的部分。
“妈,你还是告诉我吧!妈,你怎么不说话?”
母亲避开我的目光,低头整理床铺下的什么东西,“医生不是要你自己想的嘛,这样比较合适,听医生的话啊?”
“要是永远也想不起来呢?”
“其实也没多大关系的,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妈,我男朋友怎么样了,来看过我吗?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他……这个……我也不瞒你了,他一个月前从家里的窗台上跌下来,死了。”
我的心“腾”地一缩,他死了?而且是从家里的窗台上跌下来死的。
生病告假了两个多月,同事闻讯我已康复出院,纷纷来家里拜访,我的顶头上司说公司里还保留着我的职位,让我下个星期便可回去上班。
对于我住院的事已经达成一致口径,车祸。
而对于我男朋友的死于非命,并未带给我伤痛,反而是一种极大的震动,以及隐隐约约在我心头盘旋的恐惧。
他是后半夜从17楼窗口跌下去的,窗玻璃碎了一地,显然是被人推出窗口的。现场并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也没有可疑的指纹、脚印等,门及其他窗户没有损毁,警察至今没有抓到凶手。
我一再问母亲是否已经找到了凶手,她摇摇头,“那个时候你躺在医院里不醒人世,我和你爸为了照料你白天黑夜地守着,哪有闲功夫理他,连他死了都是警察找我们才知道的,这事也蹊跷,你病了,他来看你的次数统共不到十次,每次不超过半小时,也真没良心。他是认定了你不会醒过来,都准备再找一个了,结果邪门吧!”
说完母亲望了我一眼,那种眼神说不上什么味道,有点害怕,有点得意,有点幸灾乐祸,甚至还有点儿歹毒,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妈,他死那天,是你还是爸爸在医院里守着我?”这是问题的关键,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如果他们确实在医院里看着我,没理由我会脱身跑去把他做掉。
母亲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心里一慌,“噢,没什么。”我总不好说,我怀疑那天晚上是我杀的人。
事情不了了之,我重新回单位上班了,生活似乎也没多大改变,要说改变,只是我少了个男朋友。我想我并不怎么深刻地爱他,因为我对于他的亡故竟没有多大的悲痛,尽管我在翻看他留下的照片与遗物时,看到他那张英挺朝气的笑脸,想到抱住他时那种厚实健壮的触感会有一点点的回味思念。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我出于何种原因昏迷住院,也许我是把最痛苦最可怕的记忆封存在十多亿个脑细胞中不被发现的某个角落,也许我一辈子也想不起它们了。
我与父母住在一起了,本来他们住在邻近的一个小城,不过近一段时间他们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
有一段时间了,尽饮,并没有出现。
第一次,在古代这个世界睁开眼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恶俗桥段,若某一日真降临到了自己身上,任谁都会觉得,荒诞的像一场梦。
梦中是简陋的草房,昏暗的油灯,五大三粗的男人,怨着怎么又生了个赔钱货?
可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去了。
这场噩梦还是不曾醒来,所以我终于接受了这事实,明白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梦境即现实。
我是个现实的人。
现实的人,既然活着,总会想自己活的更好些。
于是之后整日里忙忙碌碌,为生存,为将来,在艰难的环境中一面挣扎一面费尽心思的四处打探,种种谋划,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简单的目的而已。
我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接受了默默活在历史的一隅之中。
历史是真实的,那么自己也是真实的,与那个灯红酒绿,不夜天的世界,只不过是隔了时空而已。
我真的已经这么认为了。
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山上。
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回来的,或者只是下意识的跟着师父而已。
骨子里,毕竟不是孩子,是以这些年,我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很少想找人倾诉什么,何况很多事情也无法倾诉。
跟了师父以后,彼此都不是喜欢多话的人,渐渐就形成了一种默契,什么事情我若不说,师父她也不会过问。
可此番,自店铺出来后归途的一路上,师父她已经打量了我好几次,此刻终于欲言又止。
闻声抬头,就看到她微微颦眉,神色虽然如常,但眼中分明闪了忧虑。
我想自己脸色一定很不好,但也知道她大约是因此误会了。
师父是极骄傲的人,讲话一诺千金,做事说一不二,她虽从未对我亲口承诺过,但其实在华山定居之初,就已表明了认我做她衣钵传人的态度。
所以才会有那一番勉励之话,而如今再收一徒,又是根骨奇佳,虽是平生得慰,但心里难免对那失言有些耿耿。
我之前也懂她的心思,所以一直做贴心状好令她释怀,可如今真正收下弟子的当口却偏偏脸色,不佳起来,定是让她以为我其实心中还是介意的。
当天夜里,我破天荒的失了眠。
我翻身起来,悄悄披了外衣,想去洞外走一走。
谁知这小小的动静也会惊动到一向戒备心颇重的那孩子,他在一旁长椅上警觉的抬起头,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直直的望向了我。
我也默默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我收回视线,转身出了洞口。
洞外的空气带着一阵凉意,无论什么季节,山里的深夜总是凉的,今晚也是皓月高悬的好夜色,天空中点点繁星,似乎与我当初在猎户人家,每晚所见的别无二致。
我看不懂星星,只是每每抬头相望,总觉得心被抚慰一般,得到了片刻平静。
平静很重要,因为只有平静,才能冷静理智的思考。
抬起头,星河浩瀚,它们和数百年后我在楼宇和荒野间,眺望过无数遍的那个星河,真的是同一片么?
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我曾经以为找到了答案,可如今却全都又变的模糊起来。
静坐良久,困扰依然,迷惑依然,一切还是没有答案,但至少,经过一番梳理后的思绪,不再像之前那么纷繁复杂到搅成内心一团乱麻。
知觉恢复,身上终于也感觉到了冷,自嘲的拉拉衣服,我起身离开。
从皓月当空的夜色下回到内洞,眼前越发的漆黑,凭着记忆摸索到了休息的石榻边,刚刚坐下正准备卸去鞋袜,却倏忽感觉到了一道视线。
我睁大眼,凝神用尽目力,终于看清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还是那孩子。
他保持了我之前出去时的那个姿势,似乎动都没怎么动过,只是一双明眸在黑暗中映着微光,此刻见我察觉到了,便有些无趣似的打了个哈欠,转头在长椅上趴下继续休息了。
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觉得他似乎是专程在等我回来。
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只闻得黑暗中他浅浅的呼吸声越发清晰。
今天白日里师父才刚还他起的姓名,一般小孩都不会这么快记住。
我顿了顿,试探着唤了一声:“陈风镜?”
这次他侧过半个脸来,瞧一下这边,仿佛是判断出我在逗弄他,不满的皱了皱小鼻子,恶狠狠从喉咙里发出代表抗议的一声,又转去头不再搭理。
我抿嘴,无声无息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