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在空中,又大又圆。
万物似乎披上一层银衣。
枝叶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簌簌地响着,一声一声都是那么清晰。
那黑暗中的人影,那冰凉的眼泪,是如此的熟悉,恍恍惚惚间,让大柱觉得他应该不属于这里,而是应该留在刚才的黑暗中。
一切在真真假假中穿梭,如梦一般,道不明,讲不白,看不透,摸不到,恍然只见,物是人非,空谷荡荡。
只有右臂彻骨的疼痛提醒着大柱眼下这个世界的真实。
大柱想起那怪虎,猛然一惊,醒了过来,急忙挣扎着坐起来。
那怪虎已不知了去向,四下只有一片空阔的寂寥。
夜风微微吹过,轻柔温和。
猎杀,弓箭,长枪,酒壶,胡乱的在地上扔着。
大柱一人呆呆坐在这一片影影绰绰的狼藉之中,疑惑而茫然。
大柱暗暗寻思道:“不知那怪物为何放过自己,但此刻月高林密,在这荒山野外要是再跳出个猛虫大虎,又怎么能搏的过?快快先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下了这山岗再做理会。”
想着,大柱便在地上捡起猎叉,忍住浑身的伤痛,扶着山岗上的乱树,踉踉跄跄,一步步慢慢向那山下挪去。
这坛山罡山山丘丘,绵延三十多里,白日里意气风发,并觉得不难走,但是现在连夜赶路,大柱只觉得林高树密,山势险绝,再加上受伤心着急,摸爬了一阵,竟然失了方向迷路了。
月亮渐渐西沉,被天边一朵云彩挡住,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微光。
大柱心急,如无头苍蝇一般,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忽然听到前面簌簌有声。
哗哗的响着,似乎是挣扎喘气的声音。
大柱屏住呼吸,悄悄拨开树枝,提着猎叉,向前偷偷望去。
只见几丈开外的山坡上,有一棵枯黄的松树,在微亮的月光下,好像黑纸剪成的一般,倒在地上。
一只灰色的野兔,皮毛凌乱,正巧被压在那松树下。
那兔子腰杆被压着,后腿蹬空使不上力,只能勉强伸出两只前爪,在碎石地上奋力刨挖着。
尽管那爪上早已经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兔子却不管不顾好像看不见一般。
大柱见状,舒了一口气,拨开树枝走了出来。
兔子见有人来,更是焦躁,拼命挣扎,但那枯松有一抱粗,重达千百斤,任兔子挣扎,却是浑然一丝不动。
大柱暗暗叹道:“要是平常,定会拿你性命,可眼下你我同为蝼蚁,自然有惺惺相惜的触动,我今天好心,放了你去吧。”
想罢,大柱伸出猎叉,向那松树下挖去。
那兔子眼见猎叉扎下,以为是冲自己而来,嘶鸣不已,忽然发出人声,大叫道:“我命休矣!可恨!可恨!”
大柱脸上一惊,压住猎叉,怒道:“又是怪物!看我结果了你性命!”
兔子闻声,怆然大笑道:“我山林一野兔,本就死不足惜!只是言出身行,却碰巧被这大松树砸中,不能完成使命,送出消息,也是可恨!”
说罢,眼睛一闭,神情笃定,停止了挣扎。
大柱见状,奇道:“居然是一只守信的畜生!”
便停下猎叉,问道:“你要去给谁送信?送什么信?”
兔子挺起胸膛,冷冷一笑,道:“凡人俗胎,也敢妄听天机,简直可笑,要杀便杀,别再啰嗦!”
被这莽撞的言语一击,大柱心中反倒是乐了起来,见那兔子倒也豁达坦然,沉思一阵,道:“看你也是爽快,我要是救了你,你帮我一事,怎么样?”
兔子听到,眼中警惕,揉揉胡子,瞄了一眼大柱,道:”你要求我什么事?”
俨然就好像大柱眼下要不得不求它一般。
大柱不以为意,大气道:“我现在有伤在身,又在这荒野里迷了路,我若救下你,你能不能指出个方向,能把我带到一个修养歇息的地方?”
兔子长笑道:“这是小事,我正要去大哥家中,你若是不怕,可跟我过去,休息到天亮。”
大柱暗暗一笑,心道:“这兔子也真是心直口快,刚刚还是满脸铮铮,不肯说给谁送信,现在竟然一不留神,直直地说了出来。”
转念一想:“既是兔子的大哥,那多半也是只兔子了,难道要领我到兔子洞不成?不过眼下月黑风高,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出了这莽林要紧。”
大柱挺起胸膛,大笑道:“我宋大柱浑身铁骨,即便是龙潭虎穴,也不会害怕!”
那兔子不禁怔了一怔,脸色微变,惊道:“你就是三年前去了北邙山的猎户宋大柱?”
大柱也是一愣,道:“你认得我?”
兔子闷声叫道:“你三年前去的邙山,今年我才两岁,哪里会认得你?只不过听到过你的一些传说罢了。”
大柱弯下腰去,盯着那兔子,急切道:“什么传说?实不相瞒,我现在也记不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像做噩梦一般,从山上回来,看这世道,竟然已经是三年后了。”
兔子看大柱迷茫困惑,也是长长叹了口气,道:“功亏一篑,真是功亏一篑啊,我大哥也是三年前从那北邙山里出来,关于你的事,你可以问问他,或许他知道的多一些。”
大柱叹道:“好!我这就放你出来!”
说罢,大柱撑起猎叉,拨开碎石,在地上挖个深坑,放那兔子出来。
兔子一跃而起,伸了伸腰骨,拍拍胸口,道:“以后叫我兔莽就行,你可要跟紧我了。”
说罢,一瘸一拐,向草丛里跳去。
大柱也忍住伤痛,撑起猎叉,踉踉跄跄紧跟在它后面。
月影西沉,满山静谧。
只有一人一兔,钻林跃草,在这山野间,蹒跚前进着。
不知走了多久,大柱看见前面山凹下,有几棵粗壮的柳树,枝条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地摇曳着。柳树后面,是一座茅草屋子,依稀有灯光由门缝中透出。
兔莽指着屋子道:“这就是我大哥家了。”
大柱心中也是一喜,道:“居然是间屋子,这下可以好好休息,睡上一觉了。”
待到近前,大柱却发觉这屋子有些怪异--这屋子的窗户不仅紧紧地闭着,而且还钉上了许多木条,密密地封住了整个窗户。
兔莽来到门前,砰砰敲了敲门。
“进!”
里面传来一声苍凉疲惫的声音。
门本没锁,兔莽伸手一推,便领着大柱大踏步地进了屋子。
大柱站定,只觉得一阵奇怪的味道迎面而来,四下一看,心中暗暗一惊。
只见屋中,密密麻麻立满了书架,上面胡乱地堆着了各种材质的书籍。
甲骨,竹简,木牍,丝帛,藤麻,黄纸。
书架上剩余的空隙里也是塞满了用来驱除蛀虫的兰草,鱼石子,云香等等,那怪味就是由此而来。
在一个阴仄的角落,摆着张斑驳的书桌,桌上也堆着小山似的书,凌乱狼藉,旁边有一盏昏暗的油灯,飘忽闪烁着。
桌边坐着一人,瘦小羸弱,头发凌乱,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粗麻衣服,低着头正在如饥似渴地翻着手中的书。
兔莽来到跟前,悄悄站定,全没了之前的狂莽,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大哥!”
那人依旧佝偻着头,浑然如没听到一般。
兔莽定了定,又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那人这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放下了手中的书,慢慢地抬起了头。
昏暗灯光下,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狂热而狰狞:
“救我,否则,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