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里的油已经快没有了。
脚镣又黑又重,绍暗脚踝上的白布,早已斑驳不堪,此刻又有鲜血慢慢渗出,重重的手镣也让他更加的佝偻。
他站在屋子的中央,灯火将他的影子拉的格外的长。
灯火飘摇中,只见他双眼赤红,狰狞狂热,一股癫狂之像,全然没有刚才的疲惫和从容,不禁令人胆寒,大柱竟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范甲长长叹息一声,道:“人鬼之事你不该过问的。”
绍暗粗粗地喘息着,嘶哑道:“我不问人鬼,只问对错。”
范甲不再多说,低吼一声,手中那雾霭一般的链钩已凝成黑色实物,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如一道黑光向绍暗飞去。
谢乙那白皤的魂幡也幻化成一片白色冷雾,飘然飞向绍暗。
两人一快一慢,一虚一实,漫天的攻势,似乎无懈可击。
绍暗被手镣脚镣束缚,挪一下脚抬一下手都已经是非常的艰难了,他根本无法躲避,只能一动不动倔强地站在那里,仿佛要用这血肉之躯去抵挡那两冥差的凌厉一击。
眼见大哥危在旦夕,兔莽又怒又悲,大叫一声:“大哥小心!”
说罢,一跃而起,冲那钩链奔去,竟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钩链。
范甲见状,眼神一闪,手臂下压,那钩链仿佛获得生命的毒蛇一般,昂首曲颈,蜿蜒避开兔莽,继续闪向绍暗。
大柱见过范甲曾一链打散两只厉鬼,知晓它的厉害,不由大叫一声:“小心!”
兔莽挡在空中,虽未被钩链击中,却被钩链带动的阴风扫到,只见它闷哼一声,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空中重重的坠了下来。
大柱就地一滚,接住兔莽,接着又是一滚,迅速闪到墙角,再去看怀中的那只拼命的兔子,已经是两眼紧闭,嘴巴乌青,两只兔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浑身冰冷如霜,就像是从腊月间的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链风就已经如此恐怖,大柱慌忙脱下外衣,包住兔莽,心中焦急,起身又想再去拉绍暗。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间,哪里还有时间?
那魂幡飘飘然间已经封住了绍暗的所有退路,钩子也闪电般飞到绍暗脸前。
癫狂的绍暗到了此刻,忽然仰天长啸,啸声凌厉清绝,响若惊雷,震得人耳鼓欲裂。
长啸声中,他站直身体,手脚猛地一伸,如挣脱腐朽麻绳一般,竟将那手镣脚镣豁然撑断!
紧接着,他伸臂一挥,就向那钩子抓去。
可那漫漫的魂幡已飘至绍暗身边,纵然绍暗再有本事,也逃脱不开这铺天盖地的魂幡,那魂幡带着凄厉的风声,飘飘然间将绍暗吞没。
只听“轰”的一声,无数哭声从那虚无魂幡中迸出,凄惨无比,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一个霹雳一般炸在绍暗身上,猛地腾起一阵白雾,整个草屋晃动不已,摇摇欲坠。
良久,屋中才回归了平静。
夜已将近,仅存的一点月光透过门缝照在地上。风吹着窗户,吱吱作响,风从窗户上木板的缝隙里吹进来,就像是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拍打着大柱的背。
嘈乱的草屋竟然奇异的静寂下来,大柱感觉到了这安静中蕴含着的紧张,时间过去的越久,这紧张的氛围越是沉重。
他看向那两个冥差,范甲和谢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范甲直直地拉着链子,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咬住了他的钩子。
大柱有些疑惑了,转头也看向那团烟雾。乳白色的浓雾慢慢地散去,一条横眉怒目的身影,逐渐的显现出来,就像那夜里的幽灵。
风很冷,大柱的背上却是湿的,已经沁出了冷汗。
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虎,头上长有一角,爪露银钩尾如长鞭,身上铠甲似的披着一身鳞片,似虎非虎似犀非犀,四肢撑地,口中正咬着范甲的钩链。
这正是大柱在坛山罡上遇到的那只怪虎!
这绍暗竟然就是那怪虎!
范甲谢乙见到这怪虎,脸上却没有太多惊奇,仿佛早就知道一样。
那怪虎咬住钩链,闷吼一声,突然往后一撕,范甲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情不自禁也使出全力拉动链子。
怪虎见此,猛地放开钩链,怒吼一声,一阵罡风拔地而起,刮向范甲,范甲猝不及防,不由向后几步,撞在墙上。
谢乙见状,大声喊道:“看幡!”
两字刚出,魂幡不似刚才虚幻无形,而是幻化成形,幡风凌冽,无数狰狞痛苦的魂灵夹在这幡风中,嘶鸣着冲着怪虎压来。
怪虎不甘示弱,猛挥前爪,带起来一阵刚烈青风,排山倒海般,啸声不断,冲向那白色幡风。
一白一青,两道狂风纠缠在一起,盘旋嘶鸣,片刻之间,这屋中书架就连倒一片,漫天的古书像是挣扎在怒风中的蝴蝶一般,凄凄然上下狂飞。
紧接着只听“轰”的一声,这两道纠缠的狂风冲破屋顶,化成一道旋风向空中飞去。
悲恸的哭声响起,惨于坠落的幽鬼。
原来范甲此刻也缓过气来,手中那缠着白纸和麻线的柳杖散出一阵阴气。
一只大头恶鬼,张开血盆巨口,舌头抽动,在范甲的柳杖奴役下,挥舞着巨爪,嘶鸣着冲向怪虎。
大柱一看,那恶鬼,正是昨晚被谢乙收去的大头鬼。
怪虎怒吼一声,全然不惧,一跃而起,头上那角如同利剑一般,一下就刺穿了那张牙舞爪的恶鬼。
恶鬼哀嚎一声,顿时化作一团黑气散去。
说时迟那时快,范甲钩子趁机又是一掷,只见那钩链像一条飞起来的蜈蚣,蜿蜒游来,嗖然缠住了怪虎的后腿。
怪虎身体被这链钩羁绊,连连怒吼,狂躁不已,扑杀,抓掏,撕咬,虽然身陷囹圄,犹如持干戚而舞的刑天,猛志犹在。
激烈的厮杀,似乎已经震撼了这空旷的夜晚。
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没过多久,怪虎鳞甲耸立,喘气不止,他的双眼因为激动而更加赤红。此刻它的攻击虽然依然锐利刚猛,但那两冥差已经像是一道漫漫无际而又攻击不到的铁墙。
如此许久,它已渐渐透不过气来了。
面对范甲谢乙的每次攻击,它都要用尽浑身身法才堪堪避开,而范甲和谢乙就像是两个猎人,看着猎物在陷阱中挣扎,然后从容地等着猎物的精疲力尽。
大柱抱着兔莽,坐在地上,看着身陷囹圄,依旧拼命搏杀的怪虎,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暗问自己:“我还能算是个人吗?”
“无论如何,这绍暗这样做,是为了阻止我被鬼差带走,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他都能挺身而出。”
“我自比聂豫,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匹夫之勇罢了,别人要杀我时,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本就是一浑浑噩噩的野鬼,虽不知道这绍暗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变成那噬人的怪物,但此刻为了我已经拼到最后一丝力气了。”
“我虽然打不过这两个冥差,难勇气都要输掉吗?。”
大柱坐在墙角,胡乱的想着,抬头看向那怪虎。
此刻它已然处在下风,气虚喘喘,范甲谢乙的攻击就像是铁拳,无情的铁拳,无情地捶打着它。
而它依然耗尽全力,拼命反击,并不放弃,并不绝望,就好像只要有最后一口气,就不会退缩。
被衣服包着的兔莽眼睛眨了眨,似乎要醒过来,昏迷中,喃喃叫道:“大哥....大哥.....”
大柱看了它一眼,心中默默打定了注意。
范甲忽然猛抽钩链,缠在怪虎腿上的链子,如同一条银蛇,昂首而立,向怪虎头上咬去。
大柱瞅准时机,暴喝一声,猛然一跃,挡在怪虎身前。银蛇飞过,大柱只觉得胸口一凉,心知是那链子穿了过去。
屋内的两鬼一虎都是一愣,不由得停了下来。
大柱回过头来,冲那怪虎咬牙一笑:“我的事,你莫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