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啾,叽啾!
春日浓浓,草长莺飞。
日色下,冰冷的长安城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盛况。
走南闯北的商队,穿行于长安城中,络绎不绝。
长安辖下的周边庄户人家,殷实一些的也驾着自家驴车,赶往长安西市。几块木板简易搭成木栏,几个竹篾筐子里装着自家地里种的粮食。
贫寒一些的庄户就一个肩头,一条扁担两个筐,谁能推个烤玉米烤红薯的炉子进城,人人都得高看你两眼,这年头玉米和红薯就是金贵东西,新粮食嘛。
天边已渐露出鱼肚白,顾知意便叫醒了还在熟睡中流着口水的骁南,顺着拥挤的人流,在两位魁梧的守卫层层搜检下,进了长安城。
长安城占地广袤,街坊巷道四通八达,如棋盘上的条条道道,比之洛阳或姑苏等地大多如绿水缠山一般,东门进也只能东门出的道路来看,祈年国都更像是一座战争之城。
一旦有敌叩关,姑苏洛阳寻安等城中守卫军,登城迎战都应不了兵贵神速这条箴言。故祈年朝大城兵营多驻扎城外,甚至连当地官府护卫,除却一些夜间巡护的武侯与上官亲卫可停留城中,其他官兵一律安扎在外。
但长安不同,只因皇城身在其中。宫墙深深,宫里的人想出去,宫外的人想进来,锁得住天下悍勇铁骑,却锁不住人心。
太平盛世里的天子,都恨不得将十三卫都锁在厚厚的宫墙之中,这种年代任何手握兵权的大臣,无论忠奸都是天子心腹之患。
祈年朝当今天子却大不相同,文人墨客尽皆称诵有开国先祖烈烈遗风,登基不过三载,已遣出十支雄卫,北扛蛮子,东击大姜,只余下十三卫里三支较为战力平疏的军队护卫王城。
还活在盛世里,瞅着一群州县叛匪,都眼红不已的将军们又不得不披甲上阵,远赴边关,灞桥别柳,骑在颠簸的马背上时,心中却又甚是怀念家中混吃等死的日子,生死面前,这些勋贵将军觉着军功也就那样了。
本在颐养天年,子孙绕膝的老将军们也应诏远行,按常理来说这些六七十高龄的老将,早已成为一种国家力量的标志,足以靠前半辈子的赫赫声名,在家安享晚年,哪还用亲自率兵出征?
只是新皇登基,本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旧事,自己杀了大半辈子的人,最后战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但若是不听天子诏令,前半生拼下的富贵成空不说,一家老小恐怕也难以保全。
“自古伴君如伴虎,如今圣上行事真是酷烈。”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一处暗室,仅有几缕阳光渗透进来,细微的粉尘在光隙间飞舞,石墙上隐约可见挂满了短剑、长刀、手戟等各式兵器,一室兵器内,薄薄光影下坐着两人,面容却是看不清晰。
“公爷节哀,破局之人已入长安。”坐在右手边的身影声音朗朗动听,轻声说道。
“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丢入这座吃人的庙堂又有何用?我怕他在这群老狐狸中求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从姑苏到长安,我派遣密谍一路跟随,这主仆二人所做之事,事无巨细皆记录在册。”
“察事知人,顾知意此人能伸能屈,也重情义。他二人逃亡至古宝县时,全身已无银两,而他那仆从又突患高烧,久久不退,眼见危在旦夕,我那密谍本欲出手相助,谁知他一弱书生竟外出偷抢,算是凑齐了足够的银子,到这儿我本以为此人骨气尽损,不堪大用,给他一场隐姓埋名的安宁富贵便是了。”
“谁料出古宝不久,两人再次身无寸物,只有偷的一箱子旧书,可即便饿得多次晕厥过去,顾知意也不肯再去或是卖书,算是再续上了一半书生风骨。”
“直到被当地黑斧寨的一帮劫匪绑了去,那寨子常行拐卖之事,漂亮的孩子随着商队卖进青楼或富贵人家,姿色平常的要么断手断脚,挖眼去舌,赶去街上行乞,要么留在寨中被玩弄致死,没个全尸的下场。”
“顾知意却以一子虚乌有的瀚海侯墓穴,坑杀恶匪百人,此间心计心性可为一时之选。狠辣之余也有向善之心,不择手段又不忘情义之重,这般人才放在祈年朝的庙堂必定如鱼得水。还有公爷与我暗中相助,想来而立之年,那紫袍朱冠也不是不能戴上一戴。”
“再说公爷手握边军十万,门下故旧无数,小皇帝只能依靠蚕食徐徐图之,不会过分煎迫,只要今年两战皆败,至少可保公爷府二十年平安喜乐。”
听到前面之事,钟公爷难得有些伤感,直到那声音说起边疆战事。
“你这是要我为一族人之性命,罔顾出征数十万将士之命?”老人声音里仿佛有只野兽在低吼,多年来放马血战,久居高位的气势犹存。
“这已是涉及国运之战,大丈夫死则死矣,舍了几代富贵,也不能做那祸国之奸贼。”
“公爷息怒,岑溪绝无此意。”
暗室之中,钟公爷久久不语。
“还是按原定之策行事,将我那外甥送去王府,我做不来国贼,也不愿任人刀俎,天子也不行。”公爷进紧靠着背椅,声音疲惫,仿佛又苍老了不少。
“人心险恶,世事无常,此子以后若是反噬又当如何?”公爷又突然说道。
“自古皆有熬鹰之法,不过岑溪倒是认为对待此子坦诚相待即可,若他能与赵氏与天子摒除灭门之仇反咬公爷,岑溪会亲手送他上路。”
“好,必要之时你可动用府中死士。”
岑溪在一侧点头,又摸索着在黑暗中站了起来,左手好似在空中瞎抓了一番,却从上百根自上垂下的黑线中,稳稳逮住了一根红线。
轻轻一扯,红线落地。
就在这一刻,好似有一股暗涌自暗室涌出,淹没了公爷府,席卷了长安城,甚至蔓延向北边更远更远的地方。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在这暗涌背后推波助澜。
公爷站起身,几寸光影之下,他苍老方正的脸如同一尊雕塑,他背对着这位假名岑溪,在祈年朝史书上了无痕迹,却在公爷府暗室之中,跟了他十余年的书生说了一句话。
“天下太大了,你还是老实留在这暗室之中,当个瞎子吧。”
“岑溪从不敢睁眼看世间,怕高官我想有,圣人我要做,害怕万一有一天就想看看天子之上,那大周之前的人皇是何等光景。所以十四年来自囚暗室,只为静心,公爷百年之后,岑溪自当同行。”岑溪躬身一礼。
“哈哈,老夫五境武夫单论岁数,还有百八十年好活,我看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公爷笑着离开,走出暗室。
只有重新坐在木椅上的岑溪喃喃自语,不知所言。
……
置身长安城街,来来往往的行人如同浪潮,淹没了主仆二人。天子脚下,清水监无孔不入,顾知意不敢轻举妄动找上门去。
突然,顾知意身形一个踉跄,一位担挑农夫不小心撞到了他。
那人赶紧扶住顾知意,连声道歉,却见这青年男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与他身旁书童的模样的少年说了一声抱歉,便赶紧挑着担子远去。
骁南担忧地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一声公子,顾知意如梦初醒,眼神清明且坚定地拉着骁南,离开了拥挤的人潮。
找到一处随意歇脚的茶棚,花光身上最后几文钱买了一杯凉茶,端坐木凳,闹市之中,顾知意埋着头,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条和一个信封,只见纸条上面写道:顾家罹难,舅父痛心疾首,一切事宜,王寻府见。”
信封里则是一张长安手绘地形图,街坊巷道全都标注在上,还有祈年泰源银票若干,顾知意手中紧攥着纸条,头深埋臂间,双肩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