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寻,泰源三十四年进士,长安人氏,官至工部侍郎,泰源二十六年,连连大旱,饥荒遍野,受公爷恩惠得已在灾年保全全家性命,此后暗中迭伏,泰源三十五入朝为官,在朝中多为公爷政敌……”
眼前这个穿着一身蓝锻锦衣,腰佩碧玉,脚踏云燕靴,五官端正的中年男子像在背书般与顾知意背他的生平过往。
从西市到王府,一路上顾知意都在揣测舅父深意。此行去王府恐怕是要给他换个身份,可在皇城根下,要做到将一个人彻彻底底变成另一个,谈何容易。
自古以来人喜群居,我活到二十岁,在长安肯定会有不少人认识我,且还要有我熟悉的亲朋好友,亲戚之间各自家族都枝连甚广,只要有一人疑惑我的存在,那么这个谎就不攻而破。
但更令顾知意心烦意乱的是,连舅父都不敢光明正大的收留他,一可能是为了埋下棋子,二就是我顾家灭门之祸涉及之深,绝不仅仅是赵二公子假栽赃我顾家私拥重兵,真贪求吾妹姿色这么简单。
“咚咚咚。”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顾知意的沉思与王寻的沉默。
“谁呀?”王寻坐得端正,发出的声音却似才刚刚睡醒时的慵懒。
“老爷,您请的大玉匠来了。”门外有声音回答道。
“请他进来。”王寻对顾知意点点头又说了一句:“公子等的人来了。”
雕花门扉被轻轻打开,春日暖阳趁着打开的大门直直照入屋子,明亮的春光点亮王寻了的书房,又随门被轻轻合上,转眼消失不见。
进来的是一位看着木讷的老者,手上提着一个红木所制的箱子,老人进来先是拜见了王老爷,随后又叫了声公子。
顾知意心跳隐隐加快,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只见那位玉匠打开了携带的盒子,取出了一系列玉器和切割工具,但一封信夹杂在这些其中,老人面无表情地将玉器与那封信推给王寻。
顾知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知道人生如逆旅,要换新人间了。
一柱香过去,顾知意皱着眉头看完,其中多次舒展又皱起,看到最后满腔愤恨无处倾泻。
信中大意为,顾家罹难,舅父被调离长安,远在边关,未能警觉于万一,才不慎让赵氏二子给天子当了枪使,一切只因天子忌惮钟家,敲山震虎之举却是这般酷烈,一切之过皆是愚舅之过,舍妹举家惨事,吾整日悔恨难眠。
这是简单将顾家灭门之祸所牵扯之人说了个通透,后又给了顾知意两个选择。
一是远离长安,远离俗世,去那道山上做个清修道士,二是隐姓埋名,忍辱负重,踏足祈年朝堂,去做那百官之首,为祈年朝换片慈悲的天。
顾知意其实没得选,他看着老玉匠说道:“说说看,舅父的瞒天过海之策。”
老玉匠从红木盒里取出了一方玉盘,背着光的他在阴影下打磨,他手劲很巧也极稳,下刀的每一寸都极有分寸。
“只要你点头,从今天开始,你便是王大人遗留在和玉庄的私生子,因是青楼女子所生,出生卑贱,不受掌门大妇容纳,但许夫人腹中难结胎珠,为王家香火传承,于今日接你回府。”
玉盘之上渐渐有个轮廓成型,但还认辨不清。
不等顾知意提出疑问,老玉匠接着说道:“关于和玉庄所有与你应该相关,或无关之人,都为此准备了两年时间,所有细微末节都已打磨成熟,不过两年要替代一个人二十年,可能还存在一些,我等未察觉的细微漏洞,这些就需要你这七日将这些牢牢记住后,其他随机应变。”
老玉匠见面前男子答应,腾出手又从盒子里取出三份厚厚的宗卷,上面记载着这个人二十年里,在和玉庄发生过的诸多事情,且也还记录了以这个人的性格,遇事之后会如何行为。
“为什么是七日?”顾知意抚摸着三本厚厚的宗卷,不解的说道。
“岑先生说,在私生子重回王府这件事被清水监查去,再到圣上出招只需七日。”老玉匠在玉盘上雕琢出,好似一双眼睛的轮廓。
“岑先生?”
“你以后会知道的。”
顾知意点点头,心中却是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恐怕在顾家出事之时,这位岑先生就已经开始着手布局,此人心计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沦为棋子,顾知意并不觉有何不对,人只要还有利用价值才叫人,更何况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玉盘上五官已雕刻完成,只是玉质所造,看不出丑美之分来。
“现在要给你换一张脸,待一切尘埃落定后,玉盘取下即可。”老玉匠一只手托着玉脸,一只手捏着顾知意的脸比对尺寸。
一听要换脸,顾知意并未有任何惊慌,早听闻山上有五大人间客。
赊刀人,缝补匠,布衣相,苦修僧。
还有一种是为禁忌,不可轻易提起。
其中换脸这门技艺,则是缝补匠的拿手绝活,技艺高超者甚至缝得天衣无缝,哪怕神仙到此,也看不穿手中顽玉。
“王大人,麻烦把骁南叫进来吧,我不想等会儿再跟他解释一遍。”
这两日顾知意所见所闻,已然让他疲惫不堪。
“好。”王寻撑起身来,亲自出去叫他。
古色古香的书房之中,骁南看着改头换面的公子突然有些陌生,虽然这一切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可眼睁睁看着那张青色剔透好似面具的玉,覆盖在公子脸上后,像是融化了一般,渗透进公子的皮肤,再一眨眼就彻彻底底成了另一张面孔。
玉匠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难得一笑:“你可得好好爱护它,为这张脸公爷可花了不少山上钱。”
照着骁南拿来的镜子,顾知意有些不自在他将镜子移开,拿起桌上的卷宗走出门口那一刻,他骤然回头笑问道:“父亲大人,孩儿叫什么名字?”
王寻双手笼袖,一副老父亲慈祥的笑容:“王周,我和你娘颇爱读书人有古周之风。”
顾知意一揖到底,随后转身离开,从今日起顾知意便是死了。
……
大将军府内院。
钟公国坐在庭院石凳上,四周空荡,无一人敢靠近。
刚才宫里传出消息,天子命胡衣率最后驻守长安三卫中的千牛卫,熊霸卫两卫,即刻出征大姜,驰援杨潜所率的六卫。
自此长安守备只剩下皇室独掌的玉龙骑,与钟国公手下的云虎骑。
而云虎骑有两万兵众,玉龙骑不过寥寥三千。
一时间众多肱骨大臣与勋贵纷纷入宫,请天子收回成名,哪怕再留下一卫兵马护卫王城都可,绝不能让钟国公的兵马威胁到长安与皇城安宁。
见圣上一意孤行,勋贵们出宫后,各自紧闭大门召集幕后幕僚商议,这深水之下的各般利益纠葛,大家都在赌是钟国公新王登基,还是天子肃清侧卧之榻。
其实说到底皇家也是勋贵中的一员,都是两条胳膊,一个脑袋的,天子位你坐得,别人就坐不得了?
而如今的祈年朝庙堂上,有一席之地的臣子,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平时一腔匡扶社稷的忠义之士,此刻也都选择明哲保身,大家皆打算隔岸观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若是先皇还在人世,见自己的孩儿当个天子,真当成了孤家寡人,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十二卫尽出,边军也尚在北疆抵御蛮族。自古以来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圣上举一国之力,却连足够的出征口粮都未凑齐,若是效仿那大周名将白恩旧故,以战养战,打下一处搜刮一处,祈年朝境内,不知又有多少好汉子身埋边疆,又不知有多少百姓之家支离破碎。都是孩子的父亲,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圣上真的是一点都不心疼吗?”
“家天下,家天下,圣上连如此浅显都道理都不懂?还是只为了逼反我钟家?”
“何至于此啊?”
钟国公一声叹息。
又低声自语:“千俞离家两年了?今年不知他十八岁的生辰如何过的……”
承乾三年,钟国公入宫交还云虎虎印,乞骸骨,辞去兵部尚书一职。砸入长安这座深潭的巨石,只渐起小小涟漪后再度恢复平静。
事不关己者,相约三四好友共聚明月楼,举杯之时皆笑言和气生财。
怀有狼子野心之人关于府中密室,大骂钟国公窝囊至极,小天子都踩在了头上还不反,准备坐着等死?
三公六卿,祈年朝累世大族等皆松了一口大口,但也吩咐族人彻底断了与钟家联系,小天子已摆明态度,他们也就得被迫选择站边。
尚书房中,年轻天子在不停歇地咳嗽声中,烧掉了顾家逃脱的两主仆画像,撤回攻伐大姜的十万兵众,调转兵锋,连下北疆三城。
当日还昭告天下,择日迎娶大姜公主,两国和亲,普天同庆!
也是当天,自钟府一马夫口中传出,两年前有飞剑报喜!
道璞嫡传,青冥剑仙弟子陈若安,要与钟家明珠钟离结为连理,婚约已成,举世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