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森然,槐叶飘零。
宋青竹看着眼前自小,便才情无双的陈青冥,又想起了不少道山旧事。
当时先生还只有他一个弟子,道璞山也仅有一座山头,陈青冥与寒山上山后,先生总是偏爱这位耀眼瞩目的二弟子,不惜只身飞升又拔山下界,仅是为他一个生辰心愿。
那时的宋青竹并不嫉妒他,还常痴迷于他那些,随口就能诵来的恢宏巨诗之中。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狂诗便是烈酒,一位少年郎酿的烈酒更烧心窝子,不仅先生弟子喜欢,当时道璞山的生灵也皆甚喜之。
后来少年理所应当地学了剑,有这人间独一份的心气在,他于剑道一途走得极快极高,下山百年便问尽了天下剑仙!
剑仙回山后不久,宋青竹便推了洛阳下九幽之地,带着远古禁术叛出了道璞山。
人老了就不能回旧的地方,一旦念了旧有了情绪,出剑就不纯粹,也就不快了。
心头一缕剑意起,将这些散落的情绪斩了个七七八八,瞧着陈青冥有些伤感的表情,宋青竹却笑了,论剑道之高我不如你,论绝情绝性你不如我多矣。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陈青冥说道,宋青竹心头起剑又落下,陈青冥自然感知得到。
“人都是会变的,你不也是一样?以前的你狂妄孤高,手持一条凡铁便敢睥睨天下剑仙,如今你倒是更像寒山。”宋青竹再饮了一杯,他突然觉得这坛子酒早些喝完也好,好早断了念想。
一旁埋头不语的松鹤心里酸涩,却再不肯为宋青竹说一句话,如果不是他去香火洞天功德殿央求山灵放他进山,此刻他宋青竹万没有与陈师叔坐谈的机会。
当初宋青竹推洛阳入九幽之境,一定是有什么隐情,因为他当时就在龟驮碑旁,那时他看见的,是一位悲痛欲绝的先生。
后来师祖大怒,而先生却从头到尾都在沉默,不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松鹤坚信事情绝不是他看见的那样,也想着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谈,一家人没有什么是说不清楚的。
可是这次松鹤是真的失望了,宋青竹离道越近,也就离道璞山越远。
见陈青冥不语,宋青竹继续说道:“我不求道璞山能够助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出手干预就好。”
“你成了它又能如何?”陈青冥愠怒道。
“我只想知为何而生,也知为何而死。”宋青竹说道。
“先生等了这么多年,你就不能再等等?”陈青冥最后出言相告。
“我若是有先生那般耐心,当初就不会修习禁术,也不会推……”宋青竹站起身来,没有说完最后一句。
陈青冥也不在说话,看着杯中酒映着槐树影,恍若隔世。
见陈青冥沉默,宋青竹已得到想要的答复,便没必要久留了。坛子里还剩下半坛子酒他又想余着,万一身死道消,以前的故友亲朋至少还有个念想。
朝着那座弥天高山遥遥一拜,老头子你不见就不见,让青冥来吓唬我?弟子浑身是胆,除了您还没怕过谁。
去休去休,趁着不多的时间,还没有将人间好好走上一遭,我宋青竹在人间活了一遭,怎么的也得留下点东西吧?
宋青竹的身影如烟云散去,恣意洒脱。
陈青冥恍惚之间,好似又看见了几千年前站在罗天道场上,那个‘武夫体魄,剑仙手段’意气风发至极的宋青竹。
宋青竹离去后,松鹤喃喃道:“为什么他就这样着急?”
陈青冥不语,举头望青天。
弥天高山之上,一位双手笼袖的麻衣老人站在深不见底的崖边,居高临下看着无名山。
老人旁边宽大锦绣衣袍的涂山,抱着名为‘无欲’的长剑欲言又止。
“想下山就去吧,一直跟在先生身边,人间就从不晓得道璞山上,还有一位剑若悬河的剑仙。”麻衣老人开口说道,慈眉善目的面容上,难免又浮现一缕忧愁。
涂山摇摇头说道:“等宋师兄问天之后再下山,如今人间气运絮乱,弟子不愿掺和进去反而害了师兄。”
麻衣老人一扫愁思,颇为欣慰地笑道:“他还有遗憾,心境有缺,等他问天恐怕还有个七年八年。”
“先生其实洛阳一事,您心中其实有答案的吧?”涂山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
麻衣老人只是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涂山四顾张望,将道璞山其余十峰尽收眼底,扯开话题:“山上日子赏着青山云霞也就坐忘了百年,七八年的时间正好留些东西给若安那孩子。”
麻衣老人却阻止道:“再等等吧,若安进境太快,又修了剑道,道璞山要兜不住了。”
“十八岁的年纪最宜学剑,少年意气是剑意一大风流!那股子遇不平事,我一剑平之的豪情侠气,最是等不得,老了再修那暮气沉沉之剑如何胜天?若是天劫临头,我第一个出剑,不惜身死,再为若安换百年光景。”涂山难得与先生争辩一次。
麻衣老人笑道:“一叶障目啊山儿,你只见若安孩儿朝练气暮结丹,却不见他一直走在藏剑于心的路子上。”
“青冥一生是剑痴也是酒鬼,他不让若安沾酒,却从小就在教他藏剑,这份瞒天手段相当高明了。”麻衣老人呵呵笑道,他活了太久太久,许多事情都随着岁月流逝,起初的情感烙印也渐渐平淡,唯有收了的这几个弟子一直让他引以为豪。
天上天下仅以收弟子的本领,他老人家高处不胜寒啊。
涂山也叹服道:“好在是自家师兄,如今想想当初师兄下山问剑,那些毁在师兄一柄凡剑下的寸寸剑心,我还只觉是道璞山下剑仙剑意太低,如今若是师兄倾尽全力与我问剑一场,我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麻衣老人拍拍涂山的肩膀说道:“青冥剑高,你剑意纯粹,各有春秋又何必妄自菲薄,习剑之人最忌不战而怯,你还不明白?”
涂远拱手道:“弟子谨受教。”
长安城内,一处柳岸酒家,酒香满岸,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出一位青色襕衫男子,他手提着一壶长安琥珀酒,赏着无边柳岸,大好春色。
柳絮随风飘扬,随春而绿的两岸中间,夹着一条蜿蜒平静的碧绿小河,河上有如千帆竞发,扎堆在一起的游船实在是大煞风景。
直到岸边有一位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猛然掷出一杆长戟,如长虹掠空,气势惊人。
戟落之处,一艘奢华游船应声破裂,激荡起水浪三尺高,殃及了不少四周他人游船。
都是些在长安城中有跟脚的勋贵子弟,怒视岸上那名男子,要将这贼子撕成碎片,可看清那人面容后又讪讪缩回脑袋。
衣衫、美酒、美食、美人湿就湿了,脾气暴躁些的就拿船上侍酒的美人撒气,窈窕动人的女子也只能强颜欢笑,受尽屈辱。
这让站在岸边正在品酒的襕衫男子,难免好奇那青年身份。
春日游河自祈年朝开国以来,是勋贵们特有的游乐方式,这一河的勋贵子弟说不定还有些是当老子的,全都敢怒不敢言,哪有平常横行霸道时的半分英姿勃发之态,实在让人称奇。
这时,只听闻那青年冲着那艘破裂的游船处,几名抱着木板漂浮的杂役,和一位站在水上的高大男子高声怒斥道:“徐谨,你不是很行吗?欺负我弟弟算怎么回事,你爷爷我今儿回长安了,来跟你会一会!”
被叫做徐谨的高大男子,稳稳站在水面上,只是面色阴晴不定,与那青年男子对峙了片刻后,随手拎起自己落水的仆从踏水上岸离去,其间无论那掷戟男子如何辱骂他都不发一言。
“呸!狗怂货色!”青年男子脸露不屑,也进了一辆五马齐驱的马车离开。
襕衫男子觉得甚是有趣,小饮了一口琥珀,心里思忖着,祈年朝徐家与赵钟周共为祈年四大家,传承千载,各家老祖都是跟随开国天子,南征北战,定鼎中原的从龙之臣。
面对那掷戟男子如此挑衅,身为徐家嫡子的徐谨居然忍而不发,想来祈年朝能稳压徐家一头的只有天子一脉,圣眷至深的赵家和未交出云虎骑的钟家。
此人又是离京身返,再一回想决定孤身进长安之前,手下人收集的情报来看,只能是出了两代皇后的赵家公子了。
襕衫男子笑着再饮一小口琥珀酒,赵氏家主活得战战兢兢,儿孙却嚣张跋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