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走至正午,骄阳照射下的光芒已有几分炎热,陈若安安静坐在小石窟里读书,等过了一波又一波上山又下山的香客。
其间也不是没有香客进过石窟里,不过皆是些正值青春烂漫年纪的小女子,红扑扑的洁白脸蛋,声若细蚊,软软糯糯地问道:“道长,可以看手相吗?”
手相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当陈若安修长的手指接触到女子光滑肌肤时,那些女子脸颊绯红,有些滚烫,眼神无一不闪躲,却又拼命的用余光偷瞄着这位丰神俊朗的道士哥哥,只觉得画卷里也走不出这般好看的男子了。
心中还颇有些悔恨,早知道就问能不能摸骨了……
混混沌沌下回答了自己的生辰八字,随后听他说了一堆,只顾着听声,愣是一个字是没听进,又稀里糊涂的离开了小石窟,至于自己听了些什么,那位道长哥哥又说了些什么却是一概不知,只有小脑袋还为离开时,那抹温和如春风的笑容失神。
但这也只是少数,多数经过这儿上山焚香之人早已上了年纪有了阅历,见惯了风风雨雨,见着一枯坐读书的小道士,不过觉得他在故弄玄虚罢了。
陈若安并不在意这些,一心沉浸在书里,直到一位花白头发上缠着一块青色碎花裹布的老妇人,走进他的视野。
老妇人杵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棍,背脊佝偻,脚步缓慢。
陈若安连忙起身,从一旁移了块表面平整的大石过来,再将蒲团铺在上面,搀扶着老人家慢慢坐下。
老人家一身麻布衣衫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补丁,虽然破旧但却干净整洁,她卷起袖子,露出枯瘦手腕上栓得紧紧的布包,颤抖的手指解了半天才终于取下。
她将这沉甸甸的布包放在石桌上推向陈若安,笑容慈祥地说道:“这些年你都没收过我一分解签钱,这些你都拿着,我老了腿脚实在不方便了,今儿起了个大早却也在路上磨蹭了许久,所以啊以后我可能不会来了。”
陈若安没收只是看着老妇人,轻声说道:“我可以去山下的。”
老妇人摇摇头,神色有些悲戚,她开口说道:“好孩子,不用了,你的心意奶奶明白,只是以后没有再需要劳烦你算一卦的人了。”
陈若安竟一时无言,他十四岁于景愿峰开窟,六个年头来都在为这位老妇人解签,解的无非是一些事关平安的签。
老妇人的丈夫战死在平原战场,三个儿子也前后从军,家里的土地她一年老妇人如何开垦,再加上祈年朝下地的人户本就不多,有这把子力气的都爱出去闯荡,跟着商队混饭吃。
她一位孤寡老人没有办法下地只有荒废着,也不敢随便找些佃户,只好用每年三个儿子寄回来的一些粮饷抵扣土地税款,剩余的一些却要吃满一年生活过得相当拮据。
老人对土地执着得厉害,宁愿一年到头都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坚决不卖地。
好在道璞山脚下的百姓人人心善,逢年过节的给老妇人稍上些柴米油盐,这家喜事那家办丧也请老人家去蹭一桌席,这样几年下来身子也还算健朗,往年也没见杵着根木棍。
“还请节哀,珍重身体。”陈若安不知如何出声安慰,想着她的丈夫与三个儿子相继为国捐躯,她在这世间恐怕也再没了牵挂,老人的心死了,人即如一盏残灯,说灭也就灭了。
“老大呀,运气不好,跟了薛将军麾下的边军去北疆与北蛮子放马血战了一场,老二和老三本来是去大姜的,结果没跟大姜打起来,转头又去打了北疆,听远征退回来的伤残府兵说老三是不得了的汉子,第一个冲上了玉泉关墙头,你说他冲那么快干嘛啊,还有急着送死的吗?”老妇人眼珠混浊又起了层雾气,三个孩儿的突然离世对她来说就是天塌地陷。
“那些府兵还说,这次死了太多人了战马也损耗不少,骨灰是带不回来了,薛将军只好将战死将士们的骨灰,撒在了祈年朝濒临北疆的万重关外,说是有着历代英灵在此做伴绝不会孤单了。”
“说到这些三子他们一个个纵横沙场的大老爷们,哭得比老身还不如,眼泪沫和鼻涕泡子糊了一脸,还说着以后他们就是我的儿子,一定替我养老送终,让老身安心过完寿数。”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泱泱祈年,就真的不能将这些战死沙场,为国赴死的将士枯骨运回故土安葬吗?
“官家给的抚恤很丰厚,还给了老身一座瓦房,只是每晚想着这是拿三个儿子的命换来的,就彻夜睡不安稳,也不知道北疆那边的地凉不凉。”老妇人声音哽咽。
陈若安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却想着去年解的三条签,虽然皆是下签,但大意却是指有惊无险,自从陈若安学了些鏚纬之术,算不上精通,但测算三个凡人的命途应是百无差错。
想到这儿他眉头一皱,这山下气运定是被人擅自扰乱了,以至于殃及到了老妇人一家。
“这些钱就当补上了香火钱,也算了结老身一个心愿。”老妇人继续说道,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怪过陈若安半分,她活了好几十年是明白天道无常,没个准数的。
陈若安不好拒绝只好收下了布包,老妇人见完成心愿后也不愿再久留,颤巍巍地想要站起身子离开。
陈若安立马搀着老妇人,等她站稳了,又慢慢地搀着他下山。
“我送您下山吧,周阿婆。”陈若安说道。
周阿婆张了张嘴,想婉拒却又合上了,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也想再多看看这个好孩子。
下山的路两人走得很慢,一路上周阿婆叮嘱着陈若安还是要早早下山娶妻生子,模样生得这般好看,性格也好,样样都好,就是想在山上当个道士不好。
陈若安也只能陪着笑,说着以后一定。
周阿婆却长吁短叹地说她看不着那天了,以后有心就带着新媳妇去她坟头看一看,给她托个话,她去了下面跟丈夫儿子,帮他找找鬼差想些办法打点些阳间事,祝他岁岁平安,儿孙满堂。
说起这些周阿婆笑得很轻松,陈若安也笑着答应,心头却是一阵隐痛,他约莫着也就这几日周阿婆……。
悄无声息地从阿婆头上截下一寸花白的发丝,陪着阿婆到了山下门坊,阿婆笑着让陈若安留步。
从陈若安手中接过木棍,说了一句好孩子啊,随后缓慢地走进了人潮之中,陈若安看着周阿婆佝偻着身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直至消失不见,眼角不禁有些酸涩。
周阿婆不是放下了,是不愿再受人世之苦,以前活着是想看着三个孩儿成家立业,看着他们老杨家开枝散叶好下去对已故的老头子有个交代,现在却不必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说的就是周阿婆吧。
陈若安生来近道,从小又独身与群山万河为伴,道璞山上诸位仙人最为担忧他会成一个淡漠性子,而在这寥寥六年区区几面间,这位可怜又平凡的阿婆却为他带来了一些人性,让他明白何为同情,何为担忧,何为伤感等诸多情绪。
这突如其来的离别,让陈若安明白了失去一个‘朋友’的真实感受。他沉默地返山,一路上心不在焉,没有回应一些认出他的道士。
从小石窟带走木箱子,他将周阿婆的发丝包好放进箱子,他今日准备的白驼龟甲也没有派上用场,树下的那匹马也消失不见。
继续上路,这次他走得极快,等他迈进了功德殿,牵走了白娘子后,陈若安屹立山巅,止步不前。
山风凛冽,乱了发丝,陈若安回望山下,他心里想着等待时机合适一定要下山走走,好好看一遍这百态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