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老人将举起的酒杯轻放,看清来人后笑呵呵地说道:“长安离青州甚远,山隘险阻,江河难行,公子竟也识得琥珀?”
“早已牵肠挂肚良久,做梦也想,醒时也想,却没想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会有做琥珀的酒家。”
钟千俞确实被勾起了酒虫,虽说他年纪不大,但确是一地地道道的老酒鬼,纨绔子弟,整日不饮酒作乐,莺歌燕舞,要天子如何心安?
“哈哈,那公子可是来对地方了,尝尝?”老爷子从桌布下取出一个干净酒杯,斟满二两琥珀色的酒浆,向着钟千俞邀请道。
钟千俞大大方方地坐下,手持酒杯赏了片刻,酒色醇正,味浓且烈,再一饮而尽,酒浆如一线星火入喉,点燃肚腹,双眼微眯,回味悠长!
见钟千俞满饮杯中酒,老爷子有些惊讶:“瞧着公子年纪不大,没想到也是位酒国高手。琥珀之烈,一般之人不敢尽饮。”
“故友相逢,哪能洒落半滴。”钟千俞咂咂嘴又继续说道:“老爷子,麻烦你帮我打上两壶带走。”
“两壶怎么够?”老爷子站起身,移开最里面的桌子,只见桌下有一大坛酒。
“家里还有一深坛子,打两壶给我一位朋友尝尝长安味道而已。”钟千俞上去帮着搭了把手,将酒坛往外移了些,阴影处老爷子打酒多有不便。
“青州的酒柔,像一位温婉的小女子,舒心有余,喝惯了,你那朋友恐怕就喝不来琥珀了。”老爷子打起两壶酒,帮钟千俞放进了他背着的背篓里。
“那就是他命不好。”付过钱,钟千俞笑着与老爷子告别,他乡遇老乡,心情大好。
走出巷子,钟千俞沿着大道走回去。而他身后的老人重新举起酒杯,美滋滋喝了一口,还哼着一首不似青州或长安的歌谣:一杯酒,一位仙咧,羡鸳鸯,不羡仙啊……
在返山之前,钟千俞还去了那卖油纸伞的摊铺,买了把绘有烟雨楼阁,做工精巧的油纸伞,还与那少女调笑了两句,问她买伞送不送媳妇儿?
少女双颊绯红,还未言语,那摊铺背后有一虎背熊腰的悍妇,抄着一把光秃秃的伞骨就杀了出来,满脸横肉凶恶,张牙舞爪地挥着伞骨就打。
钟千俞见势不妙,几下腾挪闪躲,转头融入人群之中,只留那羞涩少女轻轻拉着叉腰大骂的妇人衣角。
走过景愿峰门坊,钟千俞在心里估摸着应该过了两个时辰,摸出那张神行符,果不其然灰白符纸上的那点灵光,已彻底消散。钟千俞却也不急,抬头望去,蜿蜒石梯尽头,有一人白衣胜雪。
青山绿水之间,陈若安一手提着满鼓鼓地背篓,一手提着吐成死狗的钟千俞,说成了练气士后一定要在高处好好赏赏山河大地,结果才离地十丈,头晕目眩下又吐得天昏地暗。
两人落在了幸川峰竹楼,把那奄奄一息的钟千俞放在一旁地上后,陈若安开始翻捡起他背篓里买的东西。
看着都是些酒与吃食,闻到那股子肉腥味陈若安直皱眉头。
“哎吆……我要喝水。”钟千俞呻吟着。
给钟千俞灌了两大碗水,他才勉强恢复了些生气,瞅着自己一身肮脏,连忙去柴堆抱柴,准备烧水沐浴。
沐浴之前他也没忘了让陈若安烧两个可口小菜,说今晚咱哥俩找个景色绝美的地儿,赏景品酒,学一回文士风雅。
赏景可以,喝酒算了,陈若安这般想着走进了厨房。
夜色将至时的微光静谧怡人,繁星忽隐忽现,淡淡的月儿俏皮地躲在云层后面,耐心等待着远方天幕最后的红霞慢慢散去。
竹楼后面,钟千俞拿着一筐青草驱使着白娘子帮他挖酒,青蹄飞溅泥石,一坛埋得极深的老酒出现在眼前。
一旁的陈若安已能想象到,百年后师父来取酒发现空无一物时,抽搐的脸庞了,不过他还是默许了钟千俞偷酒的行为。
陈若安牵着白娘子,白娘子驮着钟千俞,驮着酒,驮着那筐青草,驮着那背篓……它背上的钟千俞两手各端着一盘小菜,还不忘登山放歌,兴致极好,只是这歌声听来好似乌鸦啼鸣,听者归西。
两人一牛到山巅时,月已挂中天,夜色亦苍苍。
从篓子里取出一匹黑布铺在不平的地上,陈若安帮着钟千俞摆着酒食,白娘子懒散地趴在地上咀嚼着青草,皎皎清光之下,它宛如一块内蕴青光的灵石,熠熠生辉。
摆好酒菜,钟千俞费力地打开酒坛,往两个碗里倒满清澈酒水,酒香清冽,光是那么闻上一闻便陶醉其中。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陈兄,莫为世事烦忧,饮胜!”钟千俞双手端碗,仰头痛饮,豪气迸发。
陈若安望着身前酒水有些讶然,又看着再添了一碗的钟千俞说道:“我不会喝酒。”
“闭眼,张嘴,倒进去。”钟千俞笑着说道。
“今日怎想着喝酒了?”陈若安好奇端起酒碗,在钟千俞期待的眼神中,不小心深吸了一口酒气,只觉有些呛鼻,又立马放下。
“这不是午时见你一个人闷闷不乐,想着以你陈若安的修为身份,谁还能给你添烦恼?但真要有那肯定不简单,不大醉一场消不了愁。”钟千俞端起陈若安放下的酒碗,双手前伸,摆在他的面前,大有一副你不喝我不放的意思。
陈若安接过酒碗,轻轻泯了一口,只觉舌根发麻,他又说道:“我没有什么闷闷不乐,生老病死是天地循环正理,我只是觉得凡人也应该有平安喜乐的权利,而不是成为山上人或当权者手段下被无辜殃及的鱼虾。”
周阿婆蹒跚步入人潮的佝偻背影,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可是……”
“可是弱肉强食也本就是天地至理。”钟千俞接着补完了陈若安未说完的话,他的心头也好似堵着什么,夹了两筷子菜,又饮一碗,仍觉不痛快。
“我们一边怜悯着弱者,一边却无力改变现局,因为我们都知道,人人平等,人人为善,不分尊卑,不分贵贱的上古之国只存在于圣贤所著的书中,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差异,谁也不能让聪明人做傻子的事,过傻子的生活。”钟千俞劝慰说道,这段话是他从岑先生那儿听来的,也是同样的月夜,岑先生与他的友人在暗室饮酒悲悯众生,小千俞坐在门槛遥望月盘。
“人间……是个什么模样?”陈若安叹息一声,向山下望去,只是漆黑一片,灯火全无。
钟千俞沉吟良久最后说道:“我也没看清楚。”
他生活过的十六年长安,见过不少加官进爵之人春风得意马蹄疾,见过罢黜远方之人凄凄惨惨戚戚,见过为博功名利禄也能头悬梁,锥刺股的读书相公,也见过谄媚小人也是孝子贤孙。
钟千俞见过很多,也见得不多,所见所闻是人间事,而又不足以概括人间。
“有机会我陪你下山游历四方,从青州起,去往北疆,去往东海之滨,只要有人的地方我们都要走上一走,看上一看,至于看个什么,我不知道,但只要能让你开心一些就好。”钟千俞有些醉了,埋在竹楼后面的老酒名叫月桂,是当年月中神宫还尚存时,神女所赠予师父的五酒之一,这也是当世仅存的一坛月中碧桂。
月桂性温,凡人也喝得,少喝一些只是易醉些罢了,但凡事都有个过犹不及,毕竟仙凡终有别。
眼看着钟千俞还要倒酒,陈若安连忙夺过酒坛说道:“好了,还想喝就喝你带的酒,这酒你是不能喝了。”
钟千俞撇撇嘴:“小气!”
随后气鼓鼓地拔开琥珀壶口的红布,就着酒壶豪饮,酒水洒落,浸入玄衣。
“陈若安,你还不喝!没劲啊!”钟千俞大吼大叫,指着陈若安说他不给面子。
早已料到会有此番情景的陈若安,面不改色,不断按下想要撑起身的钟千俞,害怕他滚下崖去。
月若冰盘,沉溺星河,清光与星光交相辉映,斑斓绚烂。
“来,小安,这是长安的琥珀,那里有我的父亲与阿姊,我,好想他们……”
钟千俞高举酒壶对着异彩夜空,怆然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