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喝多了,伤感一过,就会开始倾吐压在心中的烦心事。
钟千俞一脚踩着月桂酒坛,一手提着琥珀,醉眼朦胧中眼眶还有些微红。
他手指星月,大有一番挥斥方遒之态,只是骂得难听,稍微能听点的话就是,楚钩你个白眼狼,迟早老子要娶你老母,睡你媳妇儿,让你儿子管我叫爹,再让祈年朝改为钟姓!
祈年朝跟谁姓陈若安无所谓,但你骂着骂着突然改口喊姐夫就不对了,而且钟千俞还颇为得意,还说是要写信回家,让阿姊上山玩几日。
前面还在破口大骂,后面立马厚着张脸拉着陈若安袖子央求他答应,陈若安不跟醉酒之人一般见识,敷衍地点点头,随后准备带着钟千俞回去。
谁料钟千俞打死不走,抱着株松柏大喊道,今夜要以天为盖,地为庐,要做那酒中仙,醉生梦死处,席地而睡最安眠!
陈若安决定满足他,就让他抱着不撒手,没过一会儿他也就睡着了,横抱起瘫睡在地上的钟千俞,唤醒睡着了还在嚼草的白娘子,将他放在白娘子背上,回望了一眼两人坐过的地方,真是一片狼藉。
钟千俞啃过的骨头、纸袋、果皮、油盘、酒壶,丢得四处都是,不能对不起这片带来无边风光的皎洁月色与青秀大地,陈若安白袍轻拂,一切回归原始。
下山的路上,钟千俞还嘀咕着说了很长一段梦话:“从长安到青州,我故意走了好久好久,只想看看长安城里都有些谁惦记着我这条性命,来了的我都一一记住了,还有些隐藏得深的,等我回去也要通通揪出来……”
陈若安沉默地走在前面,没有理会他的这些小心思,直到一座竹楼出现在眼帘之中,他好似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谁都不能让你死,我说的。”
青牛蹄轻,行路安稳,迷迷糊糊之中,钟千俞嘴角勾勒起一丝弧度。
……
天地苍茫,云海翻滚,穹顶之下,有一身着青松白鹤图道袍的道士,脚踩云纹金羽鹤,自抱朴宗而来,去往幸川峰。
鹤背上的松鹤无奈至极,此次前往幸川峰是为了给那群孩子找先生的,至于教得尚好的姚老,家有急事,前几日连夜赶回旧阳,今儿晨时飞剑来信,说是姚家老祖要买飞升台,算是个笑话。
看了信,松鹤自然也明白姚老近几年是落不了清闲,不过买飞升台,他家老祖宗也是想得出来,真不拿天上天下最后一位天君当回事儿了?
姚老一走,这几日是由松鹤代为授课,可再过几日三月初九,便是龙虎山举行的罗天大蘸。
抱朴宗一脉,今年还是由松鹤带着几位嫡传弟子前往,他这一走多多少少也要个小半年,可那些还在后山书院学习的孩子,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宗主云游未归,剩下的几个元婴境的长老,你要他们跟人斗法都是些宝刀未老的好汉,若是喊去教学生,松鹤还怕他们误人子弟。
于是乎只有求到境界高,学识渊博,又最不怕麻烦的小师叔头上,至于小师叔那金丹境,道璞山嫡传之中谁也没当过真。
求人办事,一般都要破财,花些山上钱总比欠人人情来得划算,但求长辈,你都是我师叔了,关照一下师侄也是情理之中嘛,再说了师叔那般高洁的神仙人物,定视钱财如粪土,怎么再能用那腌臜之物,玷污我师叔澄澈道心呢。
“小师叔啊,师侄是真没办法了,您看这几本儒家孤本,它们恨不能长存于师叔的书柜之中,沾沾您的气象!”松鹤站在书桌一旁,挽袖研磨,笑眯眯地说道。
“师兄有何难事,先说来听听。”陈若安停下手中‘琉璃’抬头扫了一眼,又继续着墨行笔,笔力透纸,迂回曲折,浑然天成。
“姚家急召姚老回去主持大局,师侄过几日又将赶赴罗天大蘸,可后山书院的那些孩子总不能放任不管吧?”松鹤一边研磨,一边啧啧赞叹,说是师叔的字一年比一年更具风骨,说不得就可效仿前大周楚君,以字证道。
“书拿走,人送过来,不过我的小竹楼住不下,你要负责再起三座。”陈若安淡淡说道,对松鹤的溜须拍马充耳不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用不着三座,我只挑选了三女六男九个孩子来幸川峰,其余那些要么用心不纯,要么心计颇深的小狐狸还得留在抱朴宗熬一熬。”松鹤心喜之下,将《元华》拿起放进小师叔的书柜,又继续说道:“书就不拿走了,就当是师侄的一番心意嘛。小师叔,那您看哪个时间合适,我就把这些孩子送过来?”
“随……”陈若安还未说完。
卧房的门突然被推开,脚步轻浮,发髻凌乱的钟千俞走了进来,他双臂展开,还打着哈欠。
进了房间,见着还有一位陌生男子,打量了一眼,光那件道袍就可看出来历不凡,想着可能又是道璞山一位真人,于是钟千俞连忙见礼。
松鹤拱手还礼笑着说:“这位便是钟公子吧。”
钟千俞见他道出了自己的名姓,向陈若安投去目光,想让着他介绍一下,谁知陈若安一心欣赏着自己的墨宝,根本没看他一眼。
“敢问道长尊号?”钟千俞开口问道。
“哈哈,不喜尊号,仅以松鹤二字苟活于世间。”松鹤说道。第一次见着这位钟公子,这模样当真已生得超凡脱俗,不修边幅下更增几分不羁之感。
“原来是‘手握雷法三千,荡尽天下妖邪’的松鹤真人,小子有礼了。”一夜宿醉,今早醒来还有些神志恍惚,到此时听见松鹤名头竟是心神震动!
道璞山对于人间百姓来说,就好比直入九霄云外的高山,凡人只知其山脚之景,权贵可稍知一些山腰之风光和一些山巅传闻。
但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山巅之上有大恐怖也无人接触得到。
剑仙之首陈青冥,也仅仅是同为山上人的仙家才有切切实实的畏惧之感,凡人也只能听个姓名,最多再听个事迹,敬畏肯定是有的,只是比起常年奔波于山上山下,被更多人所熟知的松鹤真人来说就有些云遮雾绕。
“客气,客气了,钟公子既然上了道璞修行,那便是自家人,不用过于拘束,太不自在!”松鹤一只手托起要再行礼的钟千俞,心中有丝得意,这千年山上山下来来往往时,顺手除了些妖祟,好像闯下了不小的名头。
两人客套了几句后,松鹤打算向师叔告辞了,既然事情敲定,他得回去让还在垒假山的莫天一,赶往幸川峰造竹楼,早一日盖好,好早一日将那些孩子送来。
“小师叔,师侄就先告辞了,呆会儿我门下大弟子莫天一就过来修造竹楼。”松鹤向陈若安说道。
听见莫天一要来,陈若安只是点了点头,而听过一枚白霜果换千年蛟泪故事的钟千俞,却是差点笑出声来。
正准备离去的松鹤,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回身说道:“对了,小师叔,这次我前往龙虎山时,会路过天芝城,前些年从那儿给您带的雷击木可还需要?我顺路就带些回来。”
陈若安想了片刻,那雷击木用来做印章品秩确实不错,于是答应道:“多带些。”
“好,那师侄先走了。”话落,松鹤走出竹楼,又突然听见钟千俞地呼喊。
“松鹤真人!”钟千俞追出竹楼咬着牙喊道。
松鹤笑应道:“钟公子也要一些吗?”
钟千俞支支吾吾地说道:“多谢真人好意,小子……另有他事,想请真人帮忙照看我一位朋友!”
听松鹤真人要前往天芝,钟千俞便打算不去无名山拜访陈先生。
“钟公子直说便是,只要是松鹤力所能及之事,自无不可。”
“我有位朋友去了天芝城寻姜淮报仇,小子也知真人不理江湖恩怨,只求真人在天芝城停留时,若见着他,保他一命即可。”钟千俞大礼相拜恳请道。
道璞山不涉江湖,千年万年皆是如此,但小师叔既已代师收徒,钟千俞虽未入祖师堂牒谱,也算半个自家人,自家人之事戒律清规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松鹤扶起钟千俞,看向少年清澈眼底郑重说道:“定不付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