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千俞醒来后已不在山顶,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之上,身边是一张玄木茶几,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与一本翻开还未写完的剑经。
此时的钟千俞还些恍惚,缓了一阵,他破口大骂:“陈若安,你他娘的!”
“喀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直守在门外的陈若安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满脸愧疚。
“钟公子,实在对不住啊!小道我不是存心的,是真给忘了。”
钟千俞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忘了,我受罪,看我今天……
哎呦!
钟千俞才猛得撑起身,又猛地一头栽在玉枕上,头晕目眩之感去而复始。
陈若安连忙走了进来,坐在床边,食指中指并拢轻点在钟千俞的眉心,一股真气如潺潺溪流自他眉心而入,瞬间走过全身经络温养着钟千俞的身子。
可溪流流淌所经之处,好似有断石拦截久久不得而入,好在陈若安真气奇绝深厚,以水滴石穿的功夫还是磨了进去。
“你被山势所伤,最近不宜妄动,需静心修养几日。”陈若安低声说道。
摔在玉枕上的钟千俞不仅头昏脑胀,后脑勺还如火燎一般的疼,他咬牙切齿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陈若安强颜欢笑,一个劲的致歉,钟千俞偏不理睬,就在陈若安自言自语中又睡了过去。
木屋外,与幸川峰上老槐树不同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映出斑驳光影,燕子啄回筑巢的春泥,在老槐树一根粗壮的枝干上,显摆着它的手艺。
春日浓浓,万物生灵都忙着呢,只有陈青冥与朱莽坐着品茶闲聊着,不过大多是陈青冥在聊,朱莽在听。
陈青冥很健谈,只是偶尔语出惊人。
说什么盗匪做得再大也没前途,要形成产业链,自抢自销,有渠道,有后台才能成事。
后面还很惋惜地说着现在正值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你敢占山为王,百十来号人的寨子,就让长安城里个个能统御千骑的将军为了军功争个头破血流,如今世道还是早日上岸洗白为妙。
早先年朱莽也读过几年私塾,一个识文断字的本事还是有的,盗匪也做过几回,但这些话听起来就是不明所以,又不敢一直询问,为这么个事儿劳烦真人。
只是到底何为产业链,何为渠道?
“今日于幸川得一馈赠,在下已打算为小陈道长守山百年。”朱莽恭敬说道。
陈青冥却是挥挥手:“山中安宁得紧,你愿意留就留着,只是道山清净,人间之事了人间。”
朱莽低头说道:“等送完钟公子回了将军府,我便去了断人间因果。”
陈青冥笑言,看了一眼他被衣袖遮挡住的左手:“你可能要先行一步,他三五载之内是走不了了,而你身上这条因果线已缠动,迫在眉睫。”
朱莽闻言想起昨日入山的四翼鸟,料到了钟公子会在道山上住一段时间,却没想是三年五载,应是将军府已有安排,不敢多言,于是岔开话题请教了一些武夫八境之后的事儿。
陈若安见钟千俞已陷入熟睡,轻轻关上木门走了出去。见师父与朱老前辈交谈甚欢便未过去打扰,只于屋檐下找了一角静心看书。
书上说到,那独步江湖的青衫儿问剑诸山,无一败迹,在与当代剑道魁首一战之前,捡了一位生而知之的孤儿做弟子……
时辰过去甚久,日头自中央已往西偏移。
木门又‘喀呀’一声打开,当得上一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钟千俞,从屋里走出,瞧也不瞧角落里的陈若安,径直去往槐树下给陈真人见礼。
陈青冥笑着受了一礼,随后开口说道:“你父亲来信,说是让你在道璞山潜心修行,不急于返回家中。”
钟千俞自偷跑出来早料到这般结果,他说道:“昨日上山与陈兄相处融洽,不知晚辈是否能留在幸川山与陈兄做伴。”
陈青冥笑着点头。
陈若安也笑容满面,却见钟千俞背过身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是笑不出来了。
“直到你下山这段时间,修行之事便由陈若安带着你,莫轻视他年纪与你相仿,单论底子打磨,道璞山往前追溯至开派祖师年月,也未有出其左右之人。”
陈青冥解释了一番,少年人心思多,他不想原本该和和气气的事情,最后闹得不好收场。
钟千俞倒未有什么想法,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能得山上人教已是幸事,更何况还是道璞山辈分高极了的师叔,即便这位师叔年纪跟他差不多大。
陈若安见师父说了也并无异议,他这也不是第一次帮师父带学生。
见钟千俞应下,陈青冥便带着朱莽准备离去。
得之朱莽将要下山了断因果,钟千俞自知再也无从劝阻,便从手腕间一条宛若银蛇缠绕的一个小银镯中,倒出一柄长刀,刀刃漆黑,饕餮为柄,刀身朱红龙纹遍布。
他费力地长刀抛向朱莽,放声说道:“斩龙在手,八境武夫,今后人间又多一快意刀客,人间纷杂且尽兴!”
“哈哈,多谢公子馈赠,待老夫斩尽因果,再上山陪公子坐忘青山白云处!”朱莽同样放声笑道,只是这笑声背后却是决绝。
与钟公子和陈道士告别后,朱莽便随陈青冥远游而去。
陈若安一点一点地靠近钟千俞,他能感觉到钟公子心情有些伤感。
钟千俞望着槐树喃喃道道:“虽说他是被我用一柄符刀诱拐同行的,但是这一年一千里路,他从未对我起过杀人越货之心……”
“他一直说他是从蜀中出来的悍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一路他确实杀了不少妖怪甚至人,但那些人或妖都该死……”
“有一次我们途径北海,老头望向天芝城的方向,见到将那武无第一,硬生生打成天下第一的武夫姜淮,在北海上空与人厮杀。那日他喝了许多,嘴里念叨着些我听不懂听不清楚的话,只有杀了他这三个字重复了百遍不止,且清晰可辨……”
“我真的好怕他的仇家就是那武夫姜淮,那日我只见了他一拳,他也只出了一拳,竟惊起北海倒灌天河,如日中天啊!”
“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陪他同行也只会是他的负累,就跟从前一样,只要不能修行不能自保,我就是钟家最大的包袱。”
钟千俞自言自语说了半天,陈若安安静地听着。千里之行,朝夕相伴一载,已结下深厚情谊,如今却只能笑着送这位豪爽的老刀客前去赴死,其中心酸滋味只有自知。
“人生世间,便是生于密密麻麻的因果线中,不动或妄动皆会牵动线头。师父让朱前辈下山了断因果是为他好,道山与天上与人间牵扯更深更远,因果交杂之下只会害了他。”
“若你放心不下,我可以亲自走一趟北海天芝城,一直听我一位叫我师叔,其实是我师兄的人说过,那北海苍茫,景观雄壮,早已心向往之。”
钟千俞摇摇头,将门多武夫,他自然明白骨气重于生死。
“陈若安,我饿了。”
“那我们回幸川,我给你做饭吃。”陈若安轻声说道。
“好,不过不骑牛了,骑牛太慢了,你能带着我飞吗?”
陈若安迟疑了片刻说道:“还是骑牛吧,你今天神魂激荡,不宜再凌空了。”
“哦……”钟千俞有些丧气,这还是陈若安看见钟千俞脸上的除了瞪眼,凶恶下的第三种神情。
“我让白娘子跑快一些。”陈若安说道。
“白娘子?”
“就是那头青牛……”陈若安挠挠头解释道。
“怎么取了一个这么古怪的名字?”钟千俞觉得白娘子来称呼一头青色的牛,还是模样憨厚的,总觉得古怪。
“唉,师父给取的,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那是第一次见师父笑得那么……那么坏……”
“不过师命难违嘛。”陈若安继续说道,一双清澈的眼睛笑眯眯的,很好看。
“行吧,那走着?”
“等等,我突然想到咱们怎么上来的?”钟千俞面色一下苍白。
陈若安笑道指了指天上说:“这是山腰处的木屋,怕你下山的时候再受苦,趁你晕厥时又抱着你从山顶下来了,现在我们在那处断崖附近。”
钟千俞宛如还魂,还嘴硬的说道:“可惜了,我还想再来一次。”
白娘子‘呼哧呼哧’的跑过来,有时候觉得的它真不像头牛,除了跟牛一样爱吃草。
又是一日夕阳,如血残阳映照着天空流云溢彩,群山的脉络变得格外分明,茫茫云海好似披上了朱红的缕纱,在群山峻岭间升腾。
而在无名山中两位翩翩少年,一位身着玄衣,身姿挺拔骑着青牛,一位白衣胜雪持书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