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周。好在到了章志诚生日当天，天便放晴了。雨水彻底洗去了残存在城市里的暑意，高迥的天空令人神清气爽。在一些视野开阔的街道上，能够远远望见平都北面那片山峦的淡蓝色的轮廓。
“那是什么山啊？我还没去过。”章志诚趴在公交车的窗上说。他那几个绿坪村的小伙伴，王垚、曲晓东还有张平贵，也都像他一样扒着窗子眺望远处的风景。
“大概是朝真山。”卓洛也不太确定。“想去玩？以后有的是机会。”
“太好啦。”
“那儿好玩吗？”
“山上都有什么？”
小孩们从早上出门开始就情绪高涨，像一群麻雀，一路上嘁嘁喳喳个不停，引得车上其他乘客频频往这边看。章志诚肯定是最兴奋的那个，但脸上却尽量装得比较淡定。
“喂，你们小声点。”在同村出身的这群小兄弟中间，章志诚表现出一种大哥的派头。
“江筠她们都认识路吗？”卓洛问他。
“我跟他们说得很详细。而且还有导航呢。万一还有人找不到，我也可以去接。”
章志诚显得胸有成竹，所以卓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章志诚尽管看着有点憨，其实粗中有细。昨天在打工者文化馆布置房间、准备食品的时候，他就表现得颇为细心，并不是光顾自己高兴，而是尽量考虑到了其他人的需求以及现有条件的限制，对前来帮忙的人也都礼数周全。在他的热烈邀请下，田野等人都答应今天一起来玩。
卓洛和章志诚下了公交车，走向打工者文化馆时，恰好看到林霁月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林霁月穿着白衬衣和黑夹克，下半身少见地穿了裙子，是一条藏青色高腰短裙，卓洛不由多看了几眼。
“生日快乐。”林霁月对章志诚说。然后她把脸转向卓洛：“抱歉，昨天睡得有点晚。”他们本来约好一起去西城小学接这帮小孩，结果今早卓洛一直联系不上她。
“我猜也是。”卓洛笑道。昨晚林霁月多半又去参加“海盗乌托邦”那一类奇奇怪怪的活动了。她的夜生活向来多姿多彩，虽然两人最近经常碰面，但卓洛也不是总知道她在哪里。
“对了，”卓洛说，“你爷爷昨天给我回邮件了，说干得不错。”
“你得意什么……说起来上周你那份报告我还没检查呢。里面都写了什么？”
“主要是说你最近热心于公益事业，没参加任何危险活动。所以老爷子也比较满意。”
“那就让他继续满意下去。”
两人说话的时候，章志诚的视线一直在他们脸上转来转去。
“干吗？”卓洛说。
“你和林姐到底是什么关系？”章志诚表情很严肃。
“打听这个干吗？”
“我跟袁老师是好哥们儿，我怕他不在的期间，有人打林姐的主意，我得替他盯着点。”
卓洛笑骂道：“就你惦记的事情多。”说着做势要踢章志诚的屁股。章志诚跳着躲开了，过了片刻却又叹了口气。
“要是袁老师今天也在就好了。”
卓洛说：“要不是他，我们今天都不会在这里，所以他虽然没来，却也等于来了。你们只管好好玩，他自然会高兴的。”章志诚说：“也对！”林霁月却瞥了卓洛一眼，目光中不知为何带着些许揶揄。
文化馆门口已经挂上了招牌，虽然这由仓库改装而成的房屋看上去还有些简陋，但也算有模有样了。这里毕竟交通便利，场地又宽阔，假以时日，或许会成为打工者和附近居民消遣休憩的好去处。不过眼下馆里只有值班的老张一个人，正在大厅拖地。老张也是绿坪村的人，由于上了年纪，故乡那边又没什么亲戚能够指望，在绿坪村拆除后将无处可去，所以村自治会便安排他到这里工作。
章志诚的小伙伴们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到处乱跑。章志诚却吆喝了几声，把他们叫回来，说先帮张大爷打扫一下卫生。于是小家伙们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然后才跑到娱乐室里。章志诚把他们送过去之后，自己又回到门口等待其他同学。看样子，只要江筠还没到，他终究是坐不住的。
没过多久，贺陶陶和文彬彬便相继出现。贺陶陶带了电磁炉和一整套炊具过来，干劲满满，转眼间又跑到附近的便民市场买菜去了。文彬彬则是一来就大呼小叫，问小朋友们都在哪里，准备给他们推销一款新的桌游。把文彬彬打发到屋里去之后，卓洛就坐在门口跟老张下象棋，林霁月和章志诚在旁边看。
一局棋刚下了一半，忽然有一辆银灰色的高级轿车从街角出现，仿佛有些迟疑似的缓缓驶来，最后停在文化馆门前。车门打开后，两个衣着鲜艳的小女孩跳了下来，后面跟着一位中年妇人。
从章志诚的表情便可以看出，两个女孩中肯定有一个是江筠了。梳着双马尾的女孩还在东张西望，短发的那个却已向章志诚招了招手，大大方方地走上来，说：“我本来要坐公交，结果刘蓁蓁的妈妈说要送她，就把我们一起送来啦。”章志诚的态度却有点僵硬，似乎不想被人看出他有多高兴，只是郑重地说：“欢迎！”想来这女孩便是江筠了。后面那个叫刘蓁蓁的女生犹豫了片刻，才跟着走过来。
卓洛看看那辆银灰色的“人马座H23”，又看看刘蓁蓁母亲那一身珠光宝气，心里暗暗称奇。他正想跟林霁月说话，却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再一看，只见刘蓁蓁的母亲也正盯着林霁月，显得颇为意外。这意外的表情又迅速化为一团亲切得有些浮夸的笑容。
“哎呀，是霁月吧？”
“陈姨。”林霁月也笑了笑，礼貌的背后有一种距离感，像是见到令人乏味的长辈，只是出于义务才不得不敷衍一番。
“好久不见呀。这两年春节都没见到你，我们都很惦记哪。也真是巧！我家丫头说要到这地方来，我本来还有点不放心呢，非要跟来瞅一眼，早知道你在这儿，我就不用担心啦……”
她们正寒暄着，章志诚已经把两个女孩接进屋里。刘蓁蓁母亲便说：“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工夫啦。”又叮嘱女儿说：“晚上我再来接你。别玩得太疯，注意安全，注意卫生！”又冲林霁月一笑：“有空来我们家坐呀。”然后才走回车里去。
章志诚把江筠和刘蓁蓁带到娱乐室去的时候，卓洛说：“没想到他班上还有这种家庭背景的同学。”林霁月说：“你又懂什么背景了？”卓洛说：“跟你家沾亲带故，自然不是寻常人家。”林霁月白了他一眼。卓洛又说：“我还以为这种人家的小孩，都是上什么私立贵族学校，怎么会和章志诚变成同学？”林霁月说：“哦，你不是本地人，可能不知道。平都市在义务教育上投入很多，所以这个阶段公立私立差别不大的。但到高中以后又不一样了。”卓洛说：“那江筠有可能还跟章志诚做同学么？”林霁月说：“难讲……你操心的事还挺多。”卓洛笑道：“你也看见了嘛，刚才那小子见到江筠的时候，那一脸傻样——”林霁月说：“你也好意思笑话别人？”卓洛说：“这话从何说起？”林霁月说：“那你往外头看看，是谁来了？”
他抬头望去，看到一男二女跨过马路向文化馆走来。当先一人有着田径运动员般修长的身材，像往常那样穿着朴素的衬衫和牛仔裤，正是田野；紧随其后的那个穿浅栗色露肩短袖衫和绿色百褶裙的女孩，自然是师小妍。而走在他们旁边的那名穿白色罩衫和米色连衣裙的女生，则是宗莹。她不知在与师小妍说什么，笑得很开心，灿烂的阳光洒在她的短发上和干净的脸颊上，仿佛整个人都亮晶晶的。其实卓洛早就知道她今天要来，因为田野已经在聊天组里说过了，但此刻他的心跳还是快了几拍。
“哥哥姐姐好！”章志诚早已迎了出去。也不知为什么，在田野等人面前，这小子总是表现得极为乖觉，全不像跟卓洛说话时那样没大没小。众人纷纷祝他生日快乐，师小妍还隔着帽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正说话间，贺陶陶拎着菜篮从外面回来。她打量一下其他几位女同学，笑道：“你们怎么都穿得这么漂亮？不打算干活儿了是吧？”田野说：“你也别光顾着干活，大家今天是来玩的嘛。”章志诚说：“里面有很多零食！”贺陶陶说：“我先拾掇一下这些东西，你们去坐吧。”卓洛表示要给她帮忙。贺陶陶说：“你行吗？”卓洛说：“我有什么不行的，只要你的菜刀别往我手上剁。”贺陶陶怒道：“这又不是装修，做菜我很拿手的好吗。”众人笑了一阵，便进里屋去了。
贺陶陶找了个卫生间隔壁的空房间，作为临时厨房，接了水洗菜淘米。卓洛在旁边帮忙。其实他觉得在这里做饭完全比不上叫外卖方便，但他很高兴有个正当的借口，让他待在宗莹看不见的地方。据田野说，他为了改善同民联的关系，还邀请了另外几个人，但最后答应来的只有宗莹一个。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卓洛决定不去琢磨这些事，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他渐渐从准备食材的单调作业中感到一丝愉悦。
“卓洛，你再削几个土豆吧。”贺陶陶说。
“好。土豆在哪儿？”
“这儿。”一个声音在卓洛背后说到，同时一个网兜被递了过来。卓洛很自然地接到手里，过了片刻才发觉异样，他回过头去，只见宗莹站在他身后，身上套着一件围裙，向他微微一笑。
贺陶陶见到宗莹也吃了一惊：“哎呀，你怎么过来啦？你是客人，去坐嘛。”卓洛说：“那么你想必是主人了。”贺陶陶瞪了他一眼。宗莹却笑嘻嘻地说：“对嘛，咱们在这里哪有什么主人客人的。有什么要做的，请指示。”贺陶陶便不再客套，开始分派任务。宗莹按照她的要求，把黄瓜和西葫芦切成丝，刀工非常漂亮，贺陶陶看了赞叹不已，说：“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手艺，我哪敢指挥你。待会儿还是你来掌勺吧。”宗莹说：“你买的菜，肯定自有安排，我打下手就好啦。”
两个女生一面做事一面闲聊，三言两语之间，距离便仿佛拉近了很多。聊着聊着，贺陶陶说：“要是民联的人都像你这样容易相处就好了。”宗莹却为她的同伴辩护了几句，说他们其实人都很好，只是有些成见还没扭转过来。贺陶陶向来喜欢在这类事情上发议论，于是大谈学盟和民联的组织方式之差异，说民联那种作为劳动党下级的活动方式已经过时，需要去中心化。宗莹也不跟她争，只是笑吟吟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当卓洛把鲤鱼去掉内脏并洗净，贺陶陶却犹豫起来，说：“我这记性，昨天才查了松鼠鱼的做法，现在又有点拿不准了……宗莹你会吗？”宗莹说：“不会诶，要不我现在查一下？”贺陶陶说：“没事，我去问问霁月得了。”卓洛说：“她还知道这个？”贺陶陶说：“她在公寓里给我们做过一次。这个懒人，也不来干活儿，我去把她揪过来！”说着走出去了。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只有洗菜和切肉的声音。孩子们玩闹的动静从远处飘过来。过了片刻，卓洛说：“这个贺陶陶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在这里做饭，连个抽油烟机都没有，一会儿炒菜要呛死人。”宗莹说：“墙角那个黄颜色的大袋子里，好像有个便携式抽风机。”卓洛去看了一眼，惊叹道：“她带的东西还真多。”于是将那抽风机拿出来，准备接到换气窗上。宗莹走过来给他帮忙，手上正做着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
“你还好吗？”
“你也看到了——还凑合。”
“那就好……”宗莹顿了一顿，又微笑道：“感觉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变好还是变坏了？”卓洛也笑。
“说不上来。”宗莹摇摇头，换了一个话题：“想不到你加入了学盟。感觉怎么样？”
“一般般吧。”
“你说的一般，那就等于比较满意啦。”她轻轻颔首，好像对他说的话拥有某种解释权似的。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是吗？”她看着地面，声音仿佛变得有些无力。
“不是，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卓洛补充道。“我都不知道你已经退出管乐团了。”
管乐团三个字似乎令宗莹的眼皮微微地跳了一下。
“那个时候，真是对不起……”
“都过去了，就不提了吧。”卓洛打断了她。
“好的。”宗莹顺从地说道。她看上去还有些话想说，但最终默默地咽了回去。
“你什么时候加入民联的？”卓洛试着把语气变柔和。
“其实大一就加入了，只是没顾得上参加什么活动。最近一年空闲时间多了，所以……”
卓洛点点头。宗莹还是那个宗莹，即使对一批人失望了，也会找到新的共同体，结识新的伙伴。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对了，”卓洛说，“民联的人看到你和学盟接近，会不会说什么？”
宗莹笑了笑，说没事。
这时恰好贺陶陶也回来了。她没把林霁月抓来，却带来了两个小家伙。江筠走在章志诚前面，看见屋里的食材，顿时眼睛发亮，说：“我来炒菜！”贺陶陶说：“你会做什么？”江筠说：“黄瓜炒蛋，西红柿炒蛋，还有青椒炒蛋……”贺陶陶笑道：“好吧，那等会儿你就做个西红柿炒蛋。卓洛你先给他们俩找点事做吧，我是顾不过来了。霁月这死丫头只顾着打牌，偏要说什么厨房地方太窄，站不下这么多人。”卓洛便给章志诚和江筠随便分派了点剥葱之类简单的活计。两个孩子并肩坐在小凳子上，有说有笑，就像从来没有闹过别扭。
午餐时，大人和孩子分成相邻的两桌，孩子们桌上有一个蛋糕，是师小妍在她常去的甜点店里订的，外形是一只飞碟，底部倒插着十根短短的像推进器一般的感应式电子蜡烛。
“别忘了许愿哦。”师小妍说。但这时章志诚已经一口气吹了过去，那些蜡烛大放光芒，然后全数熄灭。章志诚回过头来，目瞪口呆地说：“我忘了。”
“没事，”江筠边切蛋糕边说，“我替你许过啦。”
师小妍笑了起来：“没听说过还能代人许愿的。”
章志诚说：“那……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江筠撇了撇嘴。“不告诉你。”
章志诚还想追问，但是江筠叉起一块蛋糕堵住了他的嘴。“生日快乐！”
孩子们闹哄哄地吃了起来，转眼间就变成一群白胡子。邻桌的大人们纷纷露出微笑。今天早晨，绿坪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们还有些隔阂，但一起玩了两个小时以后，氛围融洽了不少。
田野说：“没想到我们的支教活动还能以这种形式延续下来。感谢大家！”他举起酒杯，众人纷纷响应。他又转向坐在一旁的宗莹：“也要特别感谢你们民联，愿意跟我们合作。”宗莹说：“哪里呀，求之不得。”田野：“以后可能也有很多事，需要麻烦你牵线搭桥。”宗莹说：“没问题！”田野与她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白净的面颊上已有些微红。其实他平常不怎么喝酒，今天为了陪门房老张，杯里才倒了白酒。
老张拍着田野的肩膀说：“你们这活动好，应该多办。小孩嘛，本来就应该大的带小的，这样才能早点懂事。现在城里的学校都把不同年纪的孩子分隔起来圈养，不好不好。”师小妍笑道：“您当年上学时难道不一样？”老张说：“我那时候在农村嘛，人少，整个小学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初中也差不多。”贺陶陶点头说：“确实，战前的二三十年，农村人口已经很少了，只是因为打仗把城市破坏得太严重，所以战后农村人口有过一波回升，但现在渐渐又不行了。”老张说：“是呀，所以我也不愿回老家。城里毕竟热闹，不像那边荒荒凉凉的。”
老张话一多起来，酒下得也快，田野跟他喝了一气，便有些东倒西歪，情绪却更加高涨，开始满桌敬酒，由于和宗莹坐得近，敬了她好几回，差点把宗莹的衣袖打湿。师小妍便从田野手里把酒杯夺走，给他换上茶，田野却不肯答应，嚷着说张大爷没人陪，师小妍赌起气来，索性给自己倒上酒，跟老张喝了两杯。结果午餐结束时，两个年轻人都像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师小妍已经睡着，田野虽然还半睁着眼坐着，但师小妍的脚都快蹬到他脸上了，他也没什么反应。
宗莹微笑着说：“他们俩平常也这样吗？”
林霁月说：“师小妍今天可能有点紧张。她这人越紧张的时候越是放飞自我。”
宗莹说：“她紧张什么呢？”
林霁月笑道：“可能怕田野被人抢走吧。”
宗莹睁大了眼睛，仿佛有些惊讶。贺陶陶却笑道：“霁月你又说冷笑话啦。虽然那些小女孩确实很喜欢田野，但小妍总不至于跟孩子们吃醋呀。”林霁月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这么多人，只有你是真傻。”贺陶陶怒道：“谁傻啊。你不要故弄玄虚，跟我洗碗去！”说着把林霁月拽走了。
宗莹看看卓洛说：“你这些同学真有趣。”
卓洛说：“林霁月这人向来爱说怪话，你不必理她。”
宗莹笑笑，脸上却有些发愁的神色。
卓洛说：“不用担心。田野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人。”
宗莹说：“我知道。我只是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两边的合作……”
卓洛看见她眼里的纠结，心里忽然有些烦躁。果然，她还是那个顾全大局的好孩子，为所有人着想的乖女孩……他一时克制不住自己，竟冷笑道：“你要是这么重视学盟和民联的合作，那就干脆和田野凑成一对也好，双喜临门，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宗莹仿佛冷不防被人打了一耳光，抬起眼睛错愕地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卓洛话一出口便已后悔，正欲设法补救，宗莹却别过头去，低声说：“我去看看厨房那边需不需要帮忙……”话音未落，已经匆匆跑开。
下午，众人有的陪孩子玩闹，有的坐着聊天，卓洛却在那边待不住，便去帮老张整理了一下陈列室里的资料。这些资料包括绿坪村的工人们获得的各种集体奖状和奖杯，大量的纪念照片和视频，反映村民生活变迁史的家居杂物，以及一些手制的工艺品。这些东西还不足以填满陈列室，但是在文化馆正式开张以后，平都的众多打工者们的生活将会让馆藏资料不断刷新。只是卓洛不太确定，这些资料究竟展示给谁看。他坐在电脑前，花了半个小时观看两位打工歌手的一系列演出视频，他们激情澎湃，但由于收音设备的问题，高音部分显得颇为怪异。矮个子的那位歌手举止狂野，经常表现出摔吉他的冲动，但或许是想起了更换吉他需要的费用，在最后关头总能控制住自己。
从陈列室出来后，卓洛又去看章志诚他们。
这些小家伙闹腾了一个下午，先是用文彬彬带来的那些老旧投影设备打游戏，后来开始满屋子捉迷藏，最后跑累了，才又坐下来，玩一款叫作《谁是仿生人》的桌游。卓洛以前接触过这个游戏，它要求玩家分别扮演普通人类和藏身其中的仿生机器人，通过辩论和推理来猜测对方的身份，人类的目标是清除叛乱的仿生人，仿生人的胜利条件则是消灭并取代人类。但是文彬彬带着小孩们玩的游戏是改版的，有一套更加复杂的规则，其中增添了一些角色，包括渴望成为仿生人的人类内奸，和试图用仿生人替代普通人的资本家，这让局面变得更为混乱。文彬彬教会了孩子们，又拉着卓洛等人在旁边另开了一局，后来田野和师小妍缓过劲来了，也加入了他们。老张旁观了一会儿之后评论说，这游戏很有教育意义。他相信绿坪村居民的大量失业正是机器人造成的，所以对后者十分敌视，但他同时也冷静地表示，假如他来当老板，他也会更喜欢机器人。
“我们这些没用的人，早晚要被它们取代。”老张吐出一个大而悲哀的烟圈，回值班室里去了。
卓洛倒没受这种悲观情绪的感染，但他有些尴尬，因为两次抽签都和宗莹是同一阵营。宗莹脸上已看不见中午那场小小的风波的痕迹，但她也还不能完全自然地与卓洛交谈，所以两人之间沟通很少，无论是言语上还是眼神上的。奇怪的是，不知是运气还是默契，他们居然连续两次带领仿生人取得了胜利。林霁月连输了几盘，有些郁闷，狠狠瞪了卓洛几眼，他只有苦笑。
天色渐渐暗下来，章志诚的同学们陆续离开，这时他们已经约好下次一起玩的时间了。江筠还是搭刘蓁蓁家的车回去，临行前她再次叮嘱章志诚，必须等到独自一人时才能拆她给的礼物，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林霁月望着这幅光景，卓洛从旁边走过时，听见她正在用鼻子哼一段古怪的旋律。稍后他想了起来，这是小孩们今天玩的一款电子游戏的通关音乐。
卓洛说：“我拍了些照片。如果有需要可以发给袁开看看。”
林霁月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自己能看见。”
“你是说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比如趴在对面那座楼的楼顶，一边用高倍望远镜往这边看，一边在风里打哆嗦，旁边搁着干粮和保温杯？那他一定是真的很闲。”
“大概不是以这种方式……”林霁月也笑了起来。“不过比这更荒唐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将近六点钟时，家在平都的孩子都走了，只剩下几个跟章志诚一样住校的男生。卓洛等人打算带他们在外面吃了晚饭，再送回学校。一行人刚走出文化馆，忽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吹哨子似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从上方传来。大家仰头望去，只见一串光彩夺目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绣球花般的光焰旋转四溅，花瓣剥落后露出四个闪烁的大字：生日快乐。这行字在空中停留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才消散不见。
章志诚张大了嘴，看得目眩神迷，等烟花散尽，才困惑地望向卓洛等人。他还不敢相信这烟花是为他放的。然而大人们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平都市对烟花爆竹的管制相当严格，按常理说，这个季节里不可能看到烟花。
“它几乎就在我们正上方，放烟花的人肯定离儿不远……”师小妍说。“是霁月学姐安排的吗？”
但林霁月显得和其他人一样意外。她摇了摇头，忽然笑了，对章志诚说：“这是袁老师给你的礼物。”
“袁老师？他就在附近？他会过来吗？”章志诚顿时激动起来。学盟的其他人则震惊地看着林霁月，问她是否确定。
“我们去找找。”林霁月说。她的样子有点像电影里那些收到犯人挑战书的侦探，虽然冷淡镇定，但隐隐透出一丝兴奋。
于是田野等人先把孩子们带走，林霁月和卓洛则在附近的街巷里转了一圈。最后他们还真找到了放烟花的现场，因为剩下的空纸筒就被丢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的气味。但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也找不到其他线索。他们在附近的巡警赶来之前离开了现场。
“想不到他真的在暗中观察……”卓洛说。“感觉怪不舒服的。”
“他又不是专门盯着你。”林霁月嗤笑道。“你要是不喜欢，随时可以退出，找点别的事干。比如多参加一下民联的活动怎么样？”
卓洛被她这句话呛住了。他试图进行还击：“我只是在想，他看到我们两个经常一起行动，可能会不太愉快？”
“不然呢？”林霁月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是叫上你？”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太伤人了。”
“总之我说过啦，要退出就趁现在。不然的话，没准他接下来要整你了。”
卓洛摇头叹道：“被这种亡命之徒盯上，真是太可怕了。为了给一个小孩过生日，他竟敢公然违反市政条例，在市中心燃放烟花？简直是穷凶极恶。”
林霁月扑哧一笑，开始摆弄手腕上的通信器。
“好吧。既然你不听劝，那就一起看看下个任务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