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坊里的奴仆二人很心烦,丫鬟在心烦到底该不该告诉小姐刚刚的事,但是转念一想,小姐都是要跳河自杀的人,再和她说一句,救你的是男人,周围还有很多男人看着,她有点怀疑她家小姐可能会再跳一次河。
所以她决定先憋下来,偷偷瞄了眼小姐,唉,这表情比她还痛苦纠结。
她有些不懂,从带着她出逃开始她就不懂。
她家老爷是江南总督,说一句不怕死的话,这江南说是老爷的也不为过,私底下大家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姐又是嫡女,比隔壁的黄大人还是临街的李大人家的小姐都好,老爷家少爷多,但是女儿只有一个。
所以不管是嫡出的兄弟还是庶出的兄弟都待小姐极好。
她还是不明白,连那样好的夫婿都摆在她面前了,她有什么不满,要带着她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丫鬟出逃。
出逃就算了,毕竟她以为,立马就会回去的,这是老爷的地盘不是?
可是为什么跳河,前一秒还好好的人,下一秒为什么要跳河?!
她有点想开口问,你是不喜欢那个夫婿吗?想来就憋下去了。
下人的婚姻大事看主子心善开口,主子的大事自然由父母开口,况且,那未来的姑爷还是江南首富的独子。有多少钱她不清楚,可是院里的管事嬷嬷说,那家的钱可以买十个总督府还多。天煞!那是多少的钱啊。
总之小丫鬟还有些不满,您老为什么要出逃跳河搞成这样啊,回去她能不能活都还不知道,想来去见识可以买十个总督府的首富之家也是难了。
念及此,她忍不住叹了一声气。
床榻上的小姐开口了:“小云。”
她急的应了声。
“出去和他们说我还没醒。“床上之人说完闭眼不说话了。
他们自然是救了她的四皇子一行人了。江南总督的嫡女舒璃这会是真不太想说话。不止小丫鬟心累她也心累。
那个首富的独子她见过,家中二哥顽劣却宠她,之前带过她出门玩耍。路过一家姹紫嫣红的小楼时,她见到一个衣裳凌乱的人被人从那下楼里扔出来,二哥说,好人家的女孩不能看这楼。
她转身的时候听见那个男子还在大叫,说他是首富的独子李程德,这小馆还怕他不给钱吗。还有路人的议论,说这人夜夜宿在青楼小馆中,怕是江南没有哪家青楼他没有去过。每次住到花光钱才会回家。
世人轻商,可是金银这种东西喜欢的人还是多的。要是几日前,有人说她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她定是不信的。
江南总督的地位让他去和富商结亲?还是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人?
可是现在她不但要被逼着嫁人,还从府里逃出来了。大家里的事怎么说的清,她抬袖遮了眼睛,偷偷的在袖下哭了。
旁人都说羡慕她,生的人家好,相貌好,才情也好。
它日不是宫中的贵人也是会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闺中的姐妹每每讲到这个还会与她调笑,说怕是整个江南也找不到与她相配的人。
她也常常想,未来与她举案齐眉的人会长什么样,是个怎样的人。但断不是在青楼下叫喊引一街人看笑话的人。
可是父亲青色的脸还印在她的脑海里,那是她撕了庚帖以后父亲说的话。他说,你平日里得我的庇护做了这么久总督的小姐,今日你也得为了这名号回报我。
他素日就冷情,家中这么多姨娘少爷他都没有特别喜欢的,有用之人才能入他眼。家中兄长弟弟也都板着脸,不认同她的模样。
钱财素来就与权势挂钩,有了权势她的父亲就想要钱财。可是她不想拿她的一生去成全她的父亲,所以她逃了出来。
这江南有什么地方她可以去,又不会被抓回去。她仔细想想,其实没有。先不说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躲过官兵的搜查,且说这偌大的地方谁敢收留她。
有的,今天她才发现的。
就是这艘船,她远远便看见这船上站的都是官兵。船只的规模也不是平常的官员可以乘坐的。几日前她还听别人说过,京中四皇子去苏州求医。她想赌一赌,赌着船上的人是四皇子,赌着船上的人对江南感兴趣,赌自己还有一丝价值。
过了一会,小云回来了,对舒璃说:“船上的一个公子说等小姐好了再下船也可以。”
舒璃依旧盖着脸,看不出表情,只是扭了个身,摆了一下手表示听见了。
这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小云起身开了门,是一名青衫丫鬟给舒璃送来了干净的衣裳。小云道了谢正想关上门,毕竟她可是跟人说人还没醒的。丫鬟却拦住了她,笑着与她说起了话。
房里静悄悄的,全身湿透的舒璃,背着身对着房门。一边搭讪一边往里面瞄的小宫女,看见舒璃的模样后,了然的和小云道了别。匆匆的走向了另一间船舫的隔间。
隔间里正燃着熏烟,细细的烟丝,朝着甲板直直的往上游动。小宫女进隔间的时候,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榻上的人。
只见那人神色阴沉,在有些发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恐怖。
平日里,映的人清风朗月的白裳在此时把人照的更苍白了。
“人醒着?”
榻上的人似乎并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宫女,眼睛还是直直的看着那淼烟。
“醒着。”四皇子平日里并不喜欢讲话,有时是在书房里看书,有时是在院里看花,不讲话的时候总是多与他开口的时候。
整个宜华殿能得他开口的人并不多,也只有那个青衣小童能得他几句唠叨。
可就是这样,四皇子在宫人的眼里并不可怕。他只是不爱说话,对奴才们却是好的。
整个宫里从来没听过他打骂奴才。虽不爱出声,但是看见四皇子总会让人觉得舒服,在烈日下得四皇子一笑也能舒坦起来。
此时?此时他让人有些心惊。
出去吧!
站在一旁的小童开口了。
宫女得了令立马退出了隔间,出门前听到小童说,“爷。”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停下了,后面她便没听见。
四皇子举着手示意小童不要说话,眼睛无神的不知道落在何处。
良久,他开口了,细碎的声音让小童仔细听才听见:“刚刚我也派人去打听了,江南总督舒湘鄂的嫡女不见了。”
小童抬眼看了一眼四皇子,他的眼神依旧落在烟上,看来并不是对他说。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也习惯了。离开花笙后,他想事情要不就是一个人沉默,要不就是这么细碎的对他自己说。
“江南,我总要把手伸过去。我想的许久,也没想到办法。因为我已经不是被花家庇佑的人了。现在很多人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汇林。”
他突然叫小童的名字。
汇林抬眼看他,却见他还是看着烟,只是神情变得难看起来。
声音也突然拔高了,“我都来江南求医,我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
“他说要谋心,谋心才是上策。”
说罢,眼睛终于回了神,盯着汇林突然惨白一笑。脸上虽然苍白,眼睛却发着光,在这暗淡的地方灼着人心。似乎要把周围的一切都烧焦,化作焦土。
那笑里有汇林看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叫人好生伺候这吧,其余的明日再说。”
汇林得了令,立马出了房,留四皇子一人在灰暗的房间里坐着。他并不会做什么,四皇子这样很好。很好。
比之前在宜华殿里那个没有生气的模样好太多了。
人在浮世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用权用势。但是一无所有的时候用什么最牢靠?
是心,是去谋一个人的心。让他相信你,依附你,愿意为了你抛弃他自己。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谋一人心谈何容易。
花笙说,谋不得心就谋人。在他身上烙下自己的印记即可,给旁人看,也给他看。剩下的用利益、用恩惠、用虚情假意······虚情假意。
此时已然到了午间,船只换了河道,本晒不到太阳的隔间也有了阳光。灼热的阳光透过船窗一束一束的打进隔间。在阳光里,四皇子看见细小的微尘在空中挣扎沸腾,眼里的狂热也渐渐的褪下来了。
即使没有花笙,他最终也会走到这条路的。
是的,他在怪花笙。
三年前他虽一无所有随时可能会变成一滚烫水泼向朝臣,警示朝臣后覆灭。但是若是当时他已经覆灭,他会孤苦的在宫中走完一生,却因无所期待而能心安理得。
可偏偏他有了期待,而又失去,他变得不甘,迫切的想得到更多弥补被再次丢下的惶恐不安,以至于他一步步的走向一条他所唾弃的路。
今后该不会了,迈出第一步并不难。日后的每一步也不会难,他只是在这闷热的日子里有些烦闷。所以此时内心才会如此不安。
总督府里绣香阁已经乱成了一团。平时贴身的丫鬟除了小云都被罚了杖责趴在房里哼唧。
房外的几个嬷嬷脸色也黑沉着,指挥着粗使丫鬟端水。管事的黄嬷嬷此时正跪在主母的主厢里,低着头。
房里的首座坐着舒湘鄂与他正妻程氏。此时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怒气。
舒家嫡女当着李家管家的面撕掉庚帖,扬言宁嫁落魄户也不嫁李程德。当夜甚至带着行李离家出走了,本应该被拦下的消息却在苏州被扩散开。
里面说没李家在从中推波助澜,舒家人不信。
比起家丑被宣扬开,舒湘鄂更害怕的是李云腾的作为无疑是在和舒府决裂。
江南是块肥肉,往来的商户众多。经济自然也好,作为总督的舒湘鄂在这里自然是握着各个商户的命脉。可是,僧多粥少,江南只有一处,总督也只有一个。多年来他一直在观望着站队。
看中大皇子时,那时的大皇子还是太子,突然丢下京城的人事去了西境的雪山归隐了。
看中二皇子时,在朝中默默无闻的四皇子被花家支撑着走向了世人。
舒湘鄂想,这次应该没错了,花家的传说里,只有经世之才才会辅佐。投诚需要诚意,舒湘鄂准备的投诚之礼是江南各个码头的管理权。
虽然重大码头照理来说是官府管理,但是流水的总督铁打的商户,历年来,码头的实际管理权都在各大商行的手里,收回不可能,只能协商合作。这一协商,舒总督花了两年。
等准备投诚时,巧了!花家公子欢天喜地求娶二皇子的母家宰相的嫡女去了。二皇子的势头又起来了。
作为墙头草的舒总督,原以为天高皇帝远,那些皇子们应该记不起自己时,京城来的商户越来越多了。
经商作为江南的官家怎么可以加以阻挠?况且还是各个皇子的母家表哥表弟?
甚至京城来的商户们组成了京商商行,和原有的各个商行在江南的生意场上干了起来。
生意人怼上的方式不外乎断货源,哄抬价格,找对方的茬,商户难过,百姓难过,他这个总督也难过。
思来想去他想的法子是找一户官商,一来趁此机会拿下江南经济的主动权,二来让官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三来四来是私利。
既然涉及到私利联姻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再者,官商的法子要想把物价压回平稳,前期肯定会折不小银子,家底不厚的商户根本不行。
此时的舒湘鄂万般庆幸自己有一个才情外貌皆在上乘的嫡女。而江南首富李云腾只有一个独子。
婚姻大事本就应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舒湘鄂根本就没把嫡女的心思放在心上,也没有去了解过李程德的秉性。
两家的庚帖早早的换好,等着李家聘礼上门。
舒璃从小便乖巧听话,在舒湘鄂的眼里,两家定下婚事这件事就算成了。
万万没想到,聘礼上门的那天一向乖巧的女儿不认这门亲事,当着两府的面要看庚帖。因为事先没有说过,舒总督为了让女儿安心待嫁,命人传了庚帖。庚帖很快被送到舒璃面前,却没成想,接了庚帖的舒璃一把撕了它。
平时舒湘鄂对女儿的管教并不多,但是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嫡女安静内敛,乖巧听话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其实,即使舒璃不愿意嫁李家也无事,他大可可以事后处理。然而现在已经于事无补。
舒总督看了一眼跪着的黄嬷嬷,神色沉的更深了。
此时出去追踪的管家带回了消息,出了远州城便找不到了。
府衙的衙役,舒府的下人将百人竟然找不到两名弱女子?
舒湘鄂起身抬脚便是一踹,禀报的管家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下。
“找,都给我去找,再找!”女儿没有了,之后他可以再生,但是李家这条路断了,不止断的是财路,还可能是官路。
再次寻找舒家大小姐的人马迅速以舒家为中心向四周分开。街巷、客栈、农家、甚至烟柳之地都展开了搜索。
对舒湘鄂来说,舒璃此时只是他巩固权利,积聚财富的工具,而且是一个能让他事半功倍的好工具,他不能丢。这一点,四皇子自然也明白。
所以握住舒家不能用像握住宰相一样的方法。对宰相来说,他的女儿是心尖,他可以为了女儿选择站队,可以为女儿的未来拼上一个宰相府。
所以,他能冒着大家的鄙夷一同求娶魏佳宜,一同来到江南。
而对舒湘鄂来说,他的女儿只是他的工具,一个工具没了可以换一把。只是因为李家看上了舒璃,所以舒璃变得重要,不可丢。
但是也没到压上一切的地步。没有李家,江南还有王家、陈家。还有皇子,他可以在每家压上宝。
唯一拿下舒湘鄂的方法便是把他推上江南势力的对立面,让他不得不争。赢了,舒湘鄂是他在江南划下势力点的重要一步。输了,在他们的对抗之中,他完全可以趁乱扶起新的家族。
只要舒湘鄂走到江南的对立面。
在他身上烙下自己的印记即可,给旁人看,也给他看。
晚间,花源正赖在花落舫里和她讲他学医遇到的趣事,一名侍从敲开了他们的门,“四公子有请二位。”
花源扬了扬眉,问道,何事?
“船行无聊,把酒言欢。”
听到那四皇子的理由,花源正想摆摆手,让他告诉四皇子,那你就继续无聊,别打扰我和我姐姐“言欢”。
花笙却已经从隔壁船舫里出来,对花落说,出来,带你喝喝看江南的酒。
花落想,自己应该是喝过酒的,在丧失记忆之前。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一个人,玄衣华服,举起一樽酒,对她说,你尝过酒味吗,今天我带你尝尝,也尝那酒过喉间,心若娇阳的滋味。
语毕,又发出几声轻笑,似乎还带着丝丝伤意。
花落心里一怔,想再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人的模样。她猛然明白,那名玄衣男子就是自己来人间找的答案。
她今日也想知道当日那酒过喉间,心若焦阳的滋味。
于是乎,她拉起花源的手就往门外走,“我们去尝尝看酒过喉间,心若娇阳的滋味。”
花源边向后扯,边掰开花落的手,“他说去,我偏不去。不就是酒谁没有喝过。”语毕,像是想起什么,他又猛然握紧花落的手,“不行不行,你也别去,不是心若骄阳,是焦阳,像是要把人烧焦的感觉,你也别去。”说完,又瞪了花笙一眼。
花笙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盯着花源,却对花落说,“江南的酒绵厚醇甜,不似京都的酒烈烧喉,去尝尝。”
花落听了,更要向外走。花源虽不情愿,可是还是看到了花笙眼里意味分明的笑意。当下又一狠狠的警告似的瞪了花笙一眼,才肯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