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间的路上,花落趴在花源的身上嘟囔问道:“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了?”
花源的脚一顿,停下了。
此时的月色已经渐渐浓起,这条路有些发暗。花落喝醉了,自然是看不见花源的脸变得惨白。
若是有法子,他不愿意要这段记忆。
那年,他也是刚来到人间不久,在土中待的年月里也一直在沉睡。他浅薄的对人间的实践,只有那短短几日,在那喧闹的街头所看见的人群。
姐姐曾和他说过,人类会害怕与自己不同的物种。当害怕占据了上风,就会变为杀戮。因为,只有驯服杀戮过后,才会不害怕。
即使妖比普通人厉害,总会有一批天赋异禀的人可以攻克他们。世间万物,总有相克的法子。所以不能在人世间经常变幻。
他在老村医的院子里,又待了那么几年春秋。来往的只有农户,所见到的事情也都安静祥和。
村里的人都忙于农事,稍大的孩子也会帮忙上山挖野菜与猪食。作为全村农事最少的村医这时常会有半大的孩子托付一日。
老村医虽然年过半百,但是并无妻儿。他对儿童也是喜爱,每次都是乐呵呵的应下。
那日,村医在房中因为一个古方想的出神,没有注意到因为好奇过路卖货郎的叫喊而垫着没放安稳的瓦罐爬上围墙的孩子。眼看那孩子脚底打滑就要摔倒,村医却还在看方子。
花源便变成了人形,接住了孩子。那个孩子因为一时的失重正吓的哇哇大哭。也是这个哭声让花源立马看向了,正对着窗户的村医。
老村医正直直的盯着他看,眼里虽无害怕却有震惊。
甚至还扫了一眼已经空了的花盆。
顿时,花源便想放下孩子离开。
却听老村医一声厉声,站住。
此时的花源与年幼的孩子并无区别。有个看着外表苍老的人与自己讲话,不自觉的就听话扭头了。
事后,这个老村医不仅收留了花源,还带着花源学医。
花源唤他先生。
先生之前自然是看过妖,在他年前的时候还是主城中的贵人家的大夫。那贵人家便有一只梨花妖。
他遇见的妖善良美好,花源又是为了救人而现身,他自然是不怕花源。
当年的梨花妖,初化人形,五谷不识,与儿童并无二致。时常趴在她那从府外牵入枝条的围墙上问他,今日二公子在哪?
她化人形为的是一个人。
纵然天真美好,她终在那段爱恨纠缠中从妖化魔,烟灰破散。
先生喜欢这只花妖,喜欢她的天真良善,也从未想过改变什么,也从未教过她什么。可最终她死于不识人心。
时光荏苒,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枝梨花成了他心中的执念。不娶妻,不生子,不孝宗门,他就在这山间小村中独自记着那年围墙上的梨花妖。
他不怕花源,却知妖的力量之可怕。
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他像父亲,也像老师一样教导花源。
没有背出百草书,识错草药,先生便会拿着他的教尺追着花源打。擅自幻行,用妖力,先生便罚他在园中的梨花树下罚跪。
说实话,花源着实不喜欢这个严厉古板的老头。可是他又会在饭桌上询问他喜欢的食物,会在他罚跪后撩起他的裤腿,看看他是否也会受伤。还没有学会处理伤口时,腿上的淤青都是先生用那双粗糙的手抹的药。
花源第一次为农户处理伤口时,先生就在旁边看着,见他做的不错,开心的在晚上加了花源喜欢的食物。第二日逢人便说他的小徒弟学会了包扎伤口。
明明对先生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因为是花源的第一次他也开心异常。
那时花源就想,再等等罢,人的寿命浅短,陪着老先生过完他的春秋,再去洛安也不急。
凤启国的建年只有五百余年,也就是那段时间,原来的赧阳国一分为三,为现在的凤启、菏泽、泺源三国。
先是城里有人咳嗽不止,高温不退。大夫还未开出治疗的方子,便有更多的人出现了病症。起初,没人想到这个病会以人传人。
但是一直找不出良方的一个大夫想到了之前上门购药的一名老先生,谈吐之间表现出来的医术远在这主城中所有大夫之上。
他上门求了医,求先生救主城。
那是先生第一次问他,学医是为了什么?
人和妖是不一样的。妖修炼前是动物,是树木。动物只知杀戮和生存,树木是在自然中随万物调和。
人有人定胜天的豪语,也有为他人奉献的精神,他们称之为美德,并以流芳百世为志愿。有的是为名,有的是为天下苍生。
先生说,他与我皆为凃狗,我不救凃狗,我便也死。
有的人也是为了自己。
往往日未还未升起,先生便提着药箱坐上来接送的马车,直到月亮在天边发白他才回来。花源留在村里接替了先生的工作。只是先生皱着的眉头一日比一日柠。
有一天回来,先生对他说,这病怕是瘟疫。以人传人。他不在要医馆的人打下手,开始带着花源一起出门。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人类的脆弱,一场病痛很快就要了他们的性命,留下来的家人在尸首面前撕心裂肺。
先生只会木着脸叫他帮忙拉开,他也还未懂什么是生离死别。
短短五日,不止河行主城爆发了瘟疫,不断有传书过来,周遭的城也开始有了症状。先生在医馆的时间就更多了。但是不知为何,再晚他都要回那山村小院。有时连睡一觉也来不及,他就在梨花树旁小歇几刻钟,又匆匆离开。
正是因为这样的匆忙,先生和他都不知道村里也有人出现了病症,并且开始有人说,这病是出入主城的花源与先生带回来的。
第十日的时候,河行城已经死亡过半。四周的城的情况也不好。在所有人放弃了希望时,先生却从义庄中跑出,兴奋的对他说,再给他三日,再给他三日他就能找到药方了。
那时候他已经染上了瘟疫,为了对症下药。
可是先生最终也没有等到第三日。
那日他像这近来的几天一样,一定要回家。到达家门时却发现木门已毁,院中花卉草药遗落一地。先生着急的跑到院中看见那梨花树还在,安心的靠着梨花树闭着眼睛休息了。
花源只能去收拾这些被打乱的东西。
一条火龙便从村中游来,那是在村中等着先生回来的村民们。
之前先生医治他们,不收银钱。有时还会主动为他们送些伤药。每次见到先生他们脸上都带着笑意和谄媚。此时他们的脸上却被这火龙照的狰狞。
姐姐说,人对害怕的东西会恐惧,恐惧后便会转为杀戮。这场瘟疫杀戮的对象是谁?
村民们选中的对象是出入主城的村医师徒。
他们拿着火把围着靠着梨花树的休息的村医,嚷着要他给出说法。从梦中惊醒的先生,对他们说,再给他一日,快了。
在庄稼中的汉子向来不讲道理,拼的是嗓门和力气。秀才与村民怎么理论?
推搡中先生被推上了梨花树,撞的树一阵摇曳。花源想动手让村民们离开,却被先生严厉自制。
发了疯的村民甚至拿起农具砸向他们。一个锄头便朝着花源的头袭来。先生在一旁看见便跑过来推开了花源。那锄头砸向了先生的脑袋,顿时献血直流。
到此时见了血,发疯的村民才冷静下来。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花源却被那献血染红了眼,他哑着声音问:“你明知,你明知……为何还要替我挡下?”
先生说:“我明知你不会因为这个受伤,却还是忍不住。”先生企图平静的说,却因为本就被瘟疫拖垮的身子变得力不从心。
先生救人是为了什么呢?
苍生还是流名?
到最后花源也不知,只是先生临末之际看的还是院里的梨花。那是从当年的梨花妖本身上折下来的一枝树枝……
原来失去亲人是这种感觉,心脏被撕去一半,惶恐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说:“谁叫元村医每日去城里,染上了瘟疫,还连带我们……”剩下的话那人没说完。因为花源红着眼看着他。
这些人不敢承认错误,承担责任,先生却为了就他们染上了瘟疫,身体一下子就垮了,现在更甚与死在他们手上。
这些人该不该救?还是该死?
再说话想摆托责任的人,被花源一手结束了性命,夜的风随着花源四周快速旋转,村民们吓得四处逃散,却都被浮在半空的花源了结了性命。
他们没有死在瘟疫中,死在在花源的手里还有自己的罪孽中。
那日回的时候晚,天很快明了,花源跪坐在先生的尸首前,周围是前来兴师问罪的村民的尸首。当村中的公鸡啼叫打鸣时,花源才回过神。
瘟疫的药方其实出来了,就差先生自己服下检测到底有没有用了。
那日清晨,花源安葬了先生,在梨花树下。信步从院中走到了马车前,赶马去了主城。按药方熬成了药分与主城的人。他不在乎药是否有用。
河行主城的瘟疫很快得到了控制,情况慢慢变好。因为瘟疫人人自危,根本就没人去那个村落看过,里面只剩下了家畜与儿童。
病痛还带走了各城的经济,各地民不聊生,回缓缓慢。乱世出枭雄,赧阳国各地有人掀竿而起。
而花源游走在各地行医救人,为的怕不是苍生。
回想到这里,花源也带花落回了房。发下花落为她撵了下被子离开了。
姐姐,有些过往你不必知道。
花源在人间一直以元家世代大夫为称,世人都知,合善堂有位医术高明的元大夫,能起死回生。历经几世几代,其声誉不止在苏州,乃至各国都有美誉。世人也知,合善堂的坐台大夫都是元大夫从外面带回来的孤儿,他们无家无名,入了和善堂,就以元大夫为称,一位“元大夫”死去,会有另外一位“元大夫”代替。
可世人不知的是,这些历年为芸芸众生诊治的,全都是花源一人。用法术变幻自己的年月外貌。用木偶术变幻那从外面而来的孤儿。
六百年,除去他跟着先生学的几年医术的时间,和善堂已经换了三十余位“元大夫”了。
四皇子询问花源,为何他年岁竟看起来如此年轻,花源向他解释道。
当然其内容都是世人所知的部分。余下的,花源解释给了花落。
那模样就像出门许久才归的游子和母亲叙述旅途的故事。
几百年前,那山涧中时常发呆的少年郎,竟变成了如今悬壶济世的圣手,花落有些微微恍惚。倒也明白,这世间最让人迷惑的不是人,反倒是时间。终会让一切变了模样。
六百年前的花林里的不爱穿衣服,光腚子的花笙也会变成浊世的佳子。六百年前,花林里什么都不愿接触,守着自己一亩三分溪的花源也能变成侃侃而谈的少年。
而她,在花林里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因,被囚禁了六百余年的果。今日似乎也在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