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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奉香

慈明二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积雪未消,新雪又至,入冬以来没见几个晴天,人人烦闷。腊月初七一早,铅云密布,半空中雷声隐隐。东平郡王府里四下悄然,合窗闭户,只有妙音轩窗扇大开。

素盈临风坐着,饶有兴致地看鸟雀在雪地里蹦跳觅食。丫鬟轩叶端来早饭,笑道:“年年都是这几只鸟来道贺,亏你看不厌。”

素盈接过那碗寿面,不忘吩咐:“撒点东西喂它们。今年冬天太长,活得不易。”

话音方落,鸟儿呼啦一声全飞走了——原来是她大哥素沉身边一个年轻管事正走来。素盈不及回避,他已径直走到窗下,扬着头尖声细气地说:“听说六小姐有块上好的沉香,驸马想要借用。”

素盈怔了一下,不言语。旁边的轩叶把脸一沉,呛声说:“真有意思!别的小姐生日,府里上上下下张罗送礼。我们小姐过生日,竟然碰上伸手要东西的!驸马什么宝贝没有,还惦记妹妹的东西?沉香是九夫人留下的。小姐晚上睡不好,一定要枕着安神,能随便出借吗?”

那管事很少在郡王府走动,但也听说这妙音轩里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他在驸马府中跋扈惯了,当下冷笑回敬:“真有意思!九夫人的东西,哪一样不是郡王赏的?她自己的私房,我们这正经用处可不敢惦记。”

轩叶气得瞪圆眼睛,正要再与他理论,脚面被素盈轻轻踩了一下。

素盈笑问:“大哥要沉香做什么?”

管事耀武扬威地回答:“下个月是丹嫔生辰,驸马请人雕个精致东西送进去。”

雕刻必然将沉香改头换面,又要送进宫里,再不可能归还。“借”只是托词,其实是“要”。轩叶嘴巴一抿正要发作,手腕却被素盈暗暗地攥住。

“什么精致东西?”素盈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管事看看这位清秀柔和的小姐,气便消了一些,说:“是座小仙宫,图纸已经画好,在三公子那里。他拿出一块上好紫檀,也是九夫人留下的。”

三公子素飒是素盈的同母哥哥,从小在宫中侍读,家里人对他期望很高。他有些古怪脾气,平日与热心慷慨不沾边。管事特意提起他,素盈果然懂了,笑嘻嘻地说:“既然用到三哥的紫檀,我这沉香也正好凑个热闹。轩叶,快去取来,莫要耽误。”

轩叶跺了跺脚,赌气回房里抱出大而沉重的沉香枕。管事在驸马身边看惯宝贝,见了仍不由得睁了睁眼。轩叶恨恨地交给他,转脸冲素盈嚷:“你们兄妹就这点私房,早晚折腾没了!”

素盈淡淡地笑一笑,代她道歉:“丹嫔生辰是件喜事,我做侄女的没本事筹办礼物,正好借大哥的光。管事别跟丫鬟一般见识,扫大家的兴。”

“还是六小姐识大体。”那管事得了沉香,再不多看轩叶一眼。临走前他侧了侧身,向素盈笑道:“今日是六小姐生辰,正赶上驸马去寺里给公主祈福,忙忘了。小人代为道个喜,愿小姐福寿绵长。”

下人口里缺乏诚意的“福寿绵长”四个字,便换走了沉香枕。轩叶目送他抱走宝贝,心疼得直皱眉,扪着心口唠叨:“九夫人攒的东西,多少件有去无回?如今惯出他们这毛病,连大公子也不肯落到人后——平常都说他器量宏大,今天真让人小看。”

“我们家不是第一次打着大哥的幌子送礼,别冤枉他。”素盈的嘴角上扬,稚气未脱的脸立刻呈现出一种特别的韵味,“木雕宫殿送给丹嫔,宫里人少不了捕风捉影,但听说是驸马送的,又总得憋住。毕竟,皇帝爱女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担当不起。”

轩叶气道:“索性不送,哪儿来这么多事!还能省下我们的沉香。”

素盈话到嘴边,最后只是模糊地笑笑,说:“今天不提那些寒心的人了。”

吃完寿面,她又说:“图纸在三哥那里,我们去长长见识。上次借他的书,也顺便送回去。”轩叶恚容之上顿时泛起微笑,她抱了一摞沉重的书,腿脚却比平常更加轻快。素盈边走边想些七零八碎的事情,反而要紧走几步才能跟上。

姑姑丹嫔入宫十二年,素盈早忘记她的模样。按父兄女眷们口耳相传,她是素氏与皇族所生的高贵血脉,是天生该呼风唤雨的美人。可惜蹉跎至今,人生也不过如此。眼看她就二十七岁了,他们这个迷信“七”的家族,总认为这类年份必定会发生些事情。送一座木雕宫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多时,南书苑的粉墙已近在眼前。上一场残雪乏人打扫,瓦顶墙根随处留白。桐树枯枝挂雪,寒风一抖,玉屑纷飞,闪闪烁烁地落入回廊围住的空地。

三公子素飒平日总在宫中值宿,鲜少回来住,但妹妹生日这天,他必定在家。素盈、轩叶主仆二人由墙上的月洞门进入回廊,迎面看见空地中的箭靶插满了箭。素飒习武已毕,在满架刀枪前面就着一盆冷水洗濯。

轩叶抱着书腾不出手,急得跺脚大嚷:“寒冬腊月,公子不怕受寒!”

素盈跑去摘了架子上的手巾,笑道:“有人先犯心口疼,倒是真的。”

素飒擦掉满头满脸细碎晶晶的水珠,狠狠瞪她,板着脸问:“来看图纸?”

“听说要送丹嫔一座小仙宫,我来看看,是蓬莱还是广寒。”

兄妹二人穿过一间小厅,并肩走入书房。大桌上展开一卷图画,精细线条勾出气势磅礴的宫殿,造型独特。尤其正殿,规模异于寻常,细节煞费心思。

素盈注目一看——果然不是什么仙宫玉殿,是丹茜宫,历代皇后的居所。只要听过它的来历,谁也不会错认。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地笑笑。素飒问:“气势如何?”

素盈嫣然道:“原来送的是人间仙境,不怕别人看了不舒服吗?”

“没打算摆出来供人瞻仰。”素飒若无其事地说,“父亲说,长年累月沾人气的材料最好。想来想去,你那块沉香和我这边的紫檀,是九夫人在世的时候就跟着人的。”

沾过人气的材料?父亲莫不是要行巫术?素盈心头起了阴霾,眉间便呈现忧色。素飒没注意,将图纸捧到光亮处,凝目望着纸上的宫殿,神往似的说:“拿在手上一定更好看。”

素盈低声提醒:“只怕太沉重。”

素飒不假思索地嗤笑:“拿不动的人才会这么想。”

自从丹茜宫崛地而起,不知多少前程性命断送于此,更数不出有多少人为这座举世无双的宫殿痴迷贪怨,无法自拔。

造宫之时,世宗皇帝欲以威仪震慑四方,力求集天下之美、众家所长,万金征聘海内外技师。宏图初具,诸国宫殿无一能出其右。

天下还有那么多百姓头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地,他却要如此精美绝伦的宫殿,当然会有臣子反对,如果没有,反倒是王朝的悲哀。世宗心意坚决,力排众议,为他的新宫选定基址。后来的两年里,大臣们无数次劝他回心转意,试图缩减这座宫殿的规模和造价,而世宗以强大的气魄消弭了异议。

傲然雄立的正殿如同世宗构想,不仅像宫城的中心、北国的中心,俨然是整个大地的中心。任何人在它面前,都不由得倾倒折服。大多数宫殿的建造,到了这一步已无话好说,然而它才开始挑动人心——世宗宠爱的敬妃素氏,突发奇想,建议皇帝用丹茜草汁涂染这座新落成的宫殿。

前人想出长庆赤、雪花泥已令人咂舌,拿染衣的染料涂刷宫墙,简直奢靡到匪夷所思。世宗正是一个喜欢炫耀国力、挖空心思要在史上留名的人,敬妃向来懂得投其所好。

很快,典雅内敛的红色着于新宫粉壁。苍天白云、金瓦灰墙之间,多了小小的暖意。沉默的宫殿群落之中,唯独它有呼之欲出的饱满情绪。世宗幻想中的恢宏宫城,有了一颗热烈活跃的心脏。他伫立高楼赞赏那红色宫殿,赐名“丹茜”,敬妃却卷入“谄媚不贤”的旋涡——她只记得讨皇帝的欢心,急于出谋划策,忘了这世上不止皇帝一人看到她的言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朝臣们防备着她。

深宫似海,皇帝一入其中,便暂时摆脱了臣子的规谏,受惑于一群女人。外臣向来提防宫中女性,听闻敬妃的主意,当即警惕起来:恃宠而骄,佞惑天子,这般荒唐的奇想也能得逞,还有什么是她想不出、做不到的吗?“女祸”近在咫尺!

只是为涂料出主意的敬妃怎能容忍“女祸”的罪名?她激烈否认一切指责,似乎不认错就没有错。她将攻击她的大臣视为仇敌,难掩愤恨,不知不觉已无法回头。

诤谏大臣们料到这场战斗注定是他们胜利。世宗好名,越是激烈的谏言,越可以体现出他有容人之量。要他疏远一个女人,实在容易。

果然,世宗很快疏远了红颜祸水。孤立无援的敬妃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迫,去了皇家寺院修行。

目送敬妃出宫的顺妃在心里冷笑——宫廷中的富贵不属于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

用丹茜草做涂料,是顺妃装作无意透露给敬妃的点子。当将军的父亲教过她,不战而屈人之兵,靠的是了解对手。

她了解敬妃借花献佛的坏习惯、不肯让步的固执,还有几近离谱的自尊心。她也了解,建造宫殿一事上,谏臣们没能阻止皇帝,令诤谏的勇气受到质疑,于是需要一个小题来做大,最好关于道德——太切实的问题,都不如它易于收放且冠冕堂皇。她知道他们为了体现忠心会奋不顾身,也知道他们一定能够令皇帝就范。

然而,足智多谋的顺妃却没算到,她的下一个对手从哪里来。

丹茜宫竣工之日,世宗突然宣布,新落成的宫殿赐给顺妃,立刻引来新一轮轩然大波:太后住在简朴的宫中,却将如此奢华的宫殿赐予妃嫔,孝道何在?

太后并非世宗生母,比他还要年轻两岁。青春丧夫的太后在堂皇喧嚣的宫殿群中隐居,只在需要露面的场合出现,以提醒人们她仍活着。世宗对她一向没有好感,但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圆滑的顺妃立刻主动让步。然而获得一个人的欢心很难,失去一个人的欢心,只需要一件事、一个瞬间。这个错误的瞬间,使得太后不久之后在立储一事上,挺身站到朝臣们一边,首先排除了顺妃的儿子——因为皇帝偏宠,开了错乱嫡庶的先例,恐怕贻害无穷。

据说,顺妃曾惆怅叹息:“不该让圣上萌生赐宫的意图。”也曾愤懑地向太后抱怨:“不就是一座宫殿吗?何必计较至此!”

太后漠然回答:“今日的皇帝心里,你在前,我在后,差的只是一座宫殿。凭你逼敬妃出家的手段,倘若你儿子当上明日的皇帝,那宫里还有我这太皇太后喘气的地方吗?”

丹茜宫落入太后囊中。

第二年元旦,世宗在丹茜宫大宴各国使节,来者无不喟叹。世宗轻描淡写地说:“此是太后寡居之所,先于诸宫营造,今年借来一用。来年,宫城初具规模,另有恰当之处设宴。”使节们赞他孝心,也好奇北国宫城究竟要建多大。

世宗大笑说:“百里小国,宫城至多十里,再大些,全国都在宫中。一统天下之国,如海纳百川,无所不容,宫城自然要宏大。”太后对他的豪言壮语粲然微笑,以为自己能在天下的中心看到那一天。

听说南边那个大国的皇帝,都城当中只有一宫,其余皆称为殿。世宗便要超过他,成为十座、百座宫的主人。长宁宫、庆云宫、凝芳宫、流泉宫……他梦想中的宫城日复一日扩大,琼楼玉宇层出不穷,湖光山色亦入宫中。太后娘家参与督造,谨慎地避开了过度奢华的陷阱,又小心翼翼地满足世宗的喜好。看起来不会再出差错,想不到最后还是毁在丹茜宫。

为保持宫殿的朱漆历久不衰,两年便要重新涂丹。若是遭遇突如其来的暴雨,被冲刷褪色的墙壁需要额外补色。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用量巨大,几场暴雨之后,负责采办的太后娘家成了众矢之的,指责他们欺压百姓、易田植草、以假乱真、牟取暴利的言论充斥朝廷。世宗派御史彻查,揪出太后的兄弟、侄子十余人,处以极刑。

年轻的太后又气又惧,卧病不起。

“世上没有永远能保住的东西,只有永远得不到的。我竟以为自己能够例外,真傻啊!”她在病榻上唏嘘,旋即驾薨。

丹茜宫从此改用寻常涂料,并且定为中宫皇后的居所,后世不容变更,以免纷争。

民间暗传,洋溢着红色的丹茜宫如染血光,是王朝的不祥之地。宫闱屡屡祸起,迟早断送江山。然而入主丹茜宫,仍是素氏的使命。或许正因为她们有此使命,更加重了丹茜宫的不祥,围绕它的明争暗斗从未消停。

素盈伸手在图纸上弹了一记:“前些年的风波才消停,父亲就故态复萌了,偏要送惹麻烦的东西。姑姑敢收?”

丹嫔素玉婵,数年前也曾有让丹茜宫易主的声望,可惜几场风波之后不了了之。但宫里人对某些事情,始终保持着超乎寻常的记忆力。

素飒卷起图纸,模棱两可地说:“今非昔比。”

素盈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回图纸,奇道:“难道今日突降奇缘,宫中面貌焕然一新了吗?”

素飒微微皱眉,一语带过:“那些自有人思量,你只管读你的书,画你的画。”

忽听啪的一声,原来是轩叶痴痴地盯着素飒看,掉了怀里的书。轩叶见素飒望过来,如梦中惊醒,面红耳赤。素盈急忙解围:“上次的书,我看完了,快拿过来。”轩叶忙拾起书,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素盈故意取笑道:“府里没几个人能斗过她那张嘴,一到三哥面前就变哑巴。”

素飒装作没听见,翻了翻上面那本,随口说:“最近刚好有几位范家公子在府中做客。他们家几代都是史官,你有哪里不懂,就去问。”提起这事,他不禁赞叹,“那几位公子谈吐不俗,见地非凡,年纪轻轻能将古今得失了然于胸,不愧名门之后。”

郡王府上常有五花八门的访客,素盈见多了也就不以为意了,张口便说:“范氏的著作,我泛泛地看过几部,字里行间恨不得替古人重活一遍,尽是空谈。我不喜欢。”

素飒愣了一下。妹妹喜欢提问,他本以为她会雀跃,想不到冒出这么一句。他当即低声说:“往世之失千千万万,范氏拣选与今日相近的,三寸毫锋痛批弊病,怎能算是空谈?”

素盈听他言辞偏袒,眨了眨眼睛,反诘道:“穷极心思苛责古人,妄想有益于现时,那不是隔靴搔痒吗?”

素飒脸色尴尬,摇头笑道:“你在我面前说话倒是胆大,换到别人面前,你连隔着靴子搔两下也不敢。而范氏的公子们改天要为东宫开讲,也会畅所欲言。”

素盈闷了一刹那,叹气说:“哥哥别逗我了。从古至今,一样的痒处,男人碰得,女人碰不得,男人说得,女人说不得。我们啊,从小就知道,不言不语好过胡言乱语。”

素飒开玩笑似的说:“既然知道,切忌背后苛责别人,凸显自己见地。你知道你的背后,是谁的面前?”

素盈一惊,心领神会,换了话题:“哥哥还有什么好书,一并给我。省得我看完书时,你又在宫中当值。我不敢随便动你的东西,只能等着。”

素飒笑着将轩叶抱来的书重新推到她眼前。

“这些重看一遍。”他敛容说,“仔细看,那些不怕‘沉重’的人,经历过怎样的生死得失。”

素盈微微蹙眉,自嘲似的一笑:“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今时今日也有这样的人,而你和他们同生一世。”素飒顿了顿,低声补充,“同为一姓,同出一门。”

素盈沉默了一瞬,抱起那些书。

素飒拍着妹妹的肩膀叹息:“你比七妹、八妹毫不逊色,可惜。”

素盈低头瞥向那图纸上无与伦比的宫殿,淡淡地说:“我与素氏的宿命无缘。读书是为了自己喜欢,有什么可惜?”

换作别的女孩,小小年纪将宿命、缘分挂在嘴边,定会惹人失笑,但素盈的神态引来轩叶温柔而难过的凝望。

素飒什么也没说,取来一个盒子,和书一并放在轩叶怀里:“这沉香是东宫所赐。前些天我请人做了一个枕头,只是不如你原先的大,算是贺你生辰。”

制枕头少说要半个月工夫。他早知道府里会索要沉香,也早知道她会让出它。素盈笑嘻嘻地收下,拉起轩叶的手便走。

素盈平常总要翻着书问东问西,耽搁好一阵。轩叶没想到她今天这么痛快就告辞,出了南书苑老远,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素盈心里暗笑,嘴上说:“三哥还有别的客人,大约是他说的范公子,我们久留不好。”

轩叶很奇怪:“哪里有人?”素盈默默微笑,没有答。

来的是生客,不晓得素飒练武的时辰。书房已经上第一道茶,却不见人。应该是听见女眷突至,径自回避。没在小厅里打发,请到书房里奉茶的客人,自然有点来历,但身份还不够格面会郡王的女儿,不是素氏七家里的人。至于是谁……素飒说得很明白,他们背后的话,也许说在别人面前,屋里正是她看不起的范公子们。

改日要为东宫开讲,却先来东平郡王府。东宫右卫率素飒不准妹妹对范氏出言不逊,却不避讳在他们面前提起木雕的丹茜宫。其中有怎样的玄机?

那些自有人思量——素飒会这样说。每当这种时候,素盈都会觉得他们并没有“同生一世”。

他所在的世界,像在书里,又比书更遥远。因为还没有结局,她不知道从何处入手解读。

午后,云又堆起来,阴沉沉的天空洒下雪花,屋内暗如暮夜。轩叶见素盈当真重读拿回的书,便剔亮一盏琉璃灯送到桌前,自己凑在旁边做针线,好奇地问:“小姐,史官世家是哪种世家?至多比我们会念书,不会比我们家了不起吧?为什么三公子不准议论呢?”

素盈放下手中的书卷,对着烛光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父亲东平郡王喜好结交,常邀各种有才能的人来家中。其中不少人,姓名相近,血脉相承,介绍起来才知道,是传家数代、术业专攻的某地某姓。

比如,渤海郭家是律学世家,子弟能畅谈从古至今的圣典。看到父亲如坐针毡的样子,即可推知郭氏的确有不同寻常的真知灼见。繁阳李家擅长击技,一把长剑舞得光耀全庭,大哥、三哥常和他们在演武堂上切磋。临安冯氏歌声曼妙,舞姿翩跹,纵声舒袖时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在姐姐的舞榭中看过她们展歌喉,旋舞衣。粟州王氏,杏林世家,救人无数,也曾挽救过素盈大嫂凤烨公主的性命,屡受天子嘉奖……

素盈小时候不免迷惑,世上怎么会有“世家”这个奇妙的形态——家里一个人喜欢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后继地入这行。一个大家族少说百人,怎么可能兴趣一致?年纪稍大,疑窦便径自解开:前人希望有人传承坚守,发扬光大,后人自小耳濡目染,走这行轻巧一些。如此能有两三代人,已属不易,而世家往往积累数代,秉持同样的信念,将个人纤细的意志与家族拧成一股,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确配得上“了不起”三字。

不过,无论多了不起的世家子弟,见了幼小的素盈,也会客气几分。大概因为她也出身世家。

没人用“世家”形容素氏,可素盈觉得很贴切。

素氏,后妃世家。

传说很久以前,骑着白马的天神和骑着青鹿的女仙在那罗河源头相遇,生下一对儿女,男孩名睿,女孩名素。兄妹各自立国为王,后代以他们的名为姓,便有了睿氏和素氏。鹿衔日月,马踏河山,两面旗帜插遍北方大地。再后来,神谕说他们本是同源,若能合二为一,必能征服天下。两姓结为同盟,果真缔造了广阔的国家,从此约为婚姻永不变更。

从开国皇帝的正妻直到今天的皇后,无一例外由素氏独揽。历代皇后之外载于史册的妃嫔,也无非是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顺妃、敬妃、贤妃、淑妃……一大堆头衔后落款“素氏”二字,以至于民间戏语说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当然只是戏语。真宗有一位田贵媛,出身不高,有名号无事迹,夹在本朝野史《后宫诸妃志》一片素氏之中,仅供后人想象。

真宗的勇气令人敬佩:若国家是一个人,素氏就是半个肉身,他却在国家的心窝里惦着一个外姓女人,给了她王朝历史上的特例。这样的事情再没有过。素氏和所有世家一样,有独特的自尊。他们固执地认为,在他们与皇家共同建立的国里,必须给他们留出最崇高之地。后宫是皇帝的后宫,也是素氏的后宫。莫说丹茜宫是不祥之地,哪怕是葬身之地,也要树满素氏的墓碑,不容外人染指。

年复一年,后妃世家日渐庞大,文有文魁,武有武曲,谋士、将帅数不胜数。皇帝们胆战心惊,怕有朝一日变生肘腋,终于在真宗手上,命史官考据素氏源流,以超人的强硬决心将这大家族一分为七。

从此人们提到“素氏”,习惯加问“哪一家”,好像他们一出现在世上就是“素氏七家”,他们自己心里也不再惦记那位共同的祖先。因为与其他六家拥有同样的姓氏地位,彼此反而更加怨怼。封妻荫子生儿育女,凡事都要拿出来跟别家比一比,仿佛荣华富贵稍稍落后于人,就是愧对祖宗,步向没落。

他们既然是后妃世家,真正能分出高下、志在必得的,唯有丹茜宫。后座之争从未消停。入主丹茜宫是素氏女儿天生与世间女子的差别,每个新生儿呱呱坠地的一刻,就在通向丹茜宫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未来要做的仅仅是按部就班走下去。这就是素氏的宿命。

然而上天总会留下少许漏网之鱼,无法于家族的命运长河中昂然前行,注定无声无息地湮灭。东平郡王的六女素盈,正是如此。深究起来,要怪世上还有一个世家,喜欢把他们的想法定成规矩,不容挑衅质疑。这家是天下第一家,专出皇帝。

他们说,“七”是个好数字,暗合国运,凡是大事应该尊崇它。所以,入宫女子七年一选,选女年龄必须十四岁,宫中教养三年,十七岁时正式侍奉帝王,或为后妃,或为女官。从此每隔七年,国家就会迎来素氏的生育高峰。

东平郡王的九夫人产女时,恰好不是高峰之年。上一次选女,素盈八岁,下一次她十五岁。丹茜宫与她无缘,她便与整个家族欠缺天生的联系。就像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习武的男儿,书画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颜色的残废,她是后妃世家中可有可无的存在。

范氏很了不起吗?素盈对轩叶的问题笑了笑,没有回答。

换了其他姐妹,躲在帷幕之后的史官子弟不足为惧。她们是素氏,是东平郡王的女儿,日后出入宫廷,或许还有机会成为丹茜宫之主。即便当面与范氏激辩,她们依旧能够面不改色。

她不是她们。后妃世家,如雷贯耳,然而和她没什么关系。

“木雕宫殿的事,不要对人提起。”素盈再次叮咛,“范家公子们拜访三哥的事,也不要讲。事有蹊跷,就算是自家人,搞得上下皆知,也免不了出乱子。”

轩叶眉尖耸动,立刻紧张起来:“三公子会不会受累?”

素盈笑道:“三哥几时需要我们操心!”

轩叶不禁惆怅,讷讷咕哝:“夺了我们的好沉香,做件好事也罢,怎么郡王偏喜欢找麻烦呢?”

素盈蹙眉微哂:“你的胆量见长,大哥的管事不够你骂,指点到郡王头上。”

轩叶又悻悻地嘟哝:“郡王这舒坦日子,世间少有,投胎投得如同神仙般逍遥。何苦将妹妹、女儿一个个送进宫去,日夜为她们提心吊胆呢?”素盈微微哑然。

别人眼中,东平郡王的确过着神仙日子。他母亲惠和大长公主是先皇唯一的胞妹,青春丧偶,膝下唯有一儿一女。郡王自幼深受先皇喜爱,诸般待遇视如皇子,享尽富贵。可惜先皇与惠和死后,世态突然炎凉。在这个俗不可耐的世家里,郡王既不能像神仙寿与天齐,又不能像神仙无缚无羁,不如皇后的父兄,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素盈向轩叶婉然微笑:“你言语坦荡是天性使然,但我们不可能一辈子童言无忌。过了年,你就十八岁了,以后可要留心言语,万一被郡王怪罪……你知道,我是保不了你的。”郡王儿女众多,父爱向来不够分,到素盈这里所剩无几,三五个月不闻不问是常有的事。说了这些实话,素盈目光轻轻地飘开,眼角又呈现酸楚。

“该说的话,总得有人说。”轩叶叹口气,埋头做针线。过了一会儿,她又不平:“老天真不公平!丹嫔也是赶在大冷天出生,偏巧是正月初七,赶上选女之年,又有个‘七’字讨喜。差一个月而已!若是我们小姐晚生几天……”猛然察觉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自责道:“这嘴今天怎么回事?说完郡王又说到老天爷头上!”

素盈生硬地垂下头看书。轩叶偷偷地看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悠悠地说:“三公子以前可不是这样。郡王的事、驸马的事,他从不过问。丹嫔在宫里好不好,与我们有多大干系?又没人为了娘娘交好运,多给我们一个笑脸。他以前可不会凑这种热闹。”

素盈默默地摇头,说不上来哥哥是哪里起了变化。在父亲的安排下,他进入东宫随侍太子已近十年。后宫风波迭起,他从不参与。这回到底有什么不同?

素盈不免猜测:“三哥到底是郡王的儿子,年纪不小了,家里的事也不能不问。再说,他一两年内就该成亲,当然要有番作为。”轩叶听了,将头垂得更低了。素盈懂这丫头的心思,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脱离了素氏的命运轨迹,她的哥哥却没有。他端详那张图纸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正是后妃世家的男儿与丹茜宫的羁绊——一生盯着它,为宫中姐妹姑侄谋益。

她还不曾知道,男人长大的时候,身体里会有另一颗心一起长大——野心。那颗心让他们变得意气风发、锐意进取,让他们变成前所未有的自己。

她的哥哥有这样一颗心。她没有看到。

严冬来时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风卷着残雪遥遥而去,北国的春天如约而至。素盈原以为父亲的木雕宫殿有重大预示,可时日推移,未见动静。直到有一天,妙音轩持续领到郡王分赐的糕点,整盘不曾动过。素盈察觉到父亲饭量突减。

郡王向来享受口腹之欲,各色点心不离手边,也常分赐府中众人。然而多到每天分给妙音轩,却稀罕得很,不像好事。

素飒过年陪皇家到崇山去祭天,年后才回来,一到家就说太累,在南书苑闭门谢客,恹恹地睡了三天。他在妹妹面前强打精神,装作与平常无异,但素盈敏感地留意到:折磨他的不是疲惫,是一种颓丧的情绪。她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假意问:“范公子们还在京中吗?我有几个疑难,想要请教。”

素飒说:“那两位公子讲过一次。东宫的意思倒是和你有点像,不再召见。他们早已离京,想见也不好见了。”悄然而来,不告而别,这又是一件怪事。

新年伊始,家里的气氛十分沉闷。只有轩叶口无遮拦地抱怨了几句,说拿走小姐的好沉香,怎么过年不见丹嫔随便赏点东西出来。这话辗转传到驸马素沉耳中,已是立春之后了。他命人专门做了几盒春饼给妹妹们。素盈在他剩下的三个妹妹里年纪最长,分得最多,但她反而诚惶诚恐,后悔立春那天没想起做几个点心给他,只好等下回机会。

驸马府上的厨子皆是宫里出来的,手艺精湛,素盈却吃不惯那过分鲜肥的味道,忽然想起冕州春饼的滋味,灵机一动,想做几个送给素飒聊以解忧,当即吩咐轩叶去大厨房要些食材。

轩叶听说多要胡椒,知道这是要做冕州春饼,提醒她:“就算有,也不一定够。”素盈怔一下,勉强笑说:“有多少算多少。”

从前立春这几天,总有胡椒。九夫人是冕州人,东平郡王自她死后,常于立春时专吃这种特殊的春饼感怀亡人,边吃边流泪。最近两年的立春,厨房里却很难找出胡椒特殊的辛香。只有素飒和素盈对亡母喜欢的滋味念念不忘。

素盈等了许久,轩叶终于气呼呼地回来,大声说:“大厨房那些人简直气死我了!跟他们要什么都说没有——哪里是没有?浪费的鲜菜堆积如山,勉强给我们一点葱姜,还都是挑剩下的!”

阖府上下,唯独大厨房和轩叶吵了许多年,仍然棋逢对手难分高下。素盈皱眉责备:“你有没有说是三哥要的?”

轩叶想了想:“没来得及说。”

素盈轻轻地摇头:“我的名号管什么用?只值几根老葱。你只说是三公子吩咐做点心,谅他们没有废话。”

轩叶又跑一趟,果然拿到各种菜蔬,回来忍不住嘀咕:“摸准这班势利眼的门道,做事倒也方便。可我还是讨厌这样!郡王吩咐他们照应妙音轩的饮食,他们就应该照办,摆什么臭脸色!”

素盈微笑听完,说:“人情本来有厚有薄。所谓人缘,不就是图个做事方便嘛!你向来不在乎,注定有许多不便。”

轩叶笑一笑说:“我只要小姐与三公子能高看一眼,就够了。势利眼的青睐,没什么意思。”说完去将妙音轩大门紧闭,与素盈一起进了灶间。

府中各自开灶,又是东平郡王的独创。他的十二位夫人来自天南地北,众口难调,索性在各自的住处筹备饮食。他今天在这里吃素点,明天在那里吃汤鲜,乐此不疲。别人讥他,分爨是不和之兆,郡王却反驳说这是烟火鼎盛。

别处人手多,倒无所谓,妙音轩却自九夫人死后人手减少,又没闲钱请人专司饮馔,想按老规矩由大厨房供应饮食,忽成了问题。有时候轩叶去取,大厨房敷衍:“今天王爷在别处用饭,这里没准备。”多吵几次,话便不入耳:“如今府里都是各自开灶,我们只管伺候王爷。”即便有,也不尽如人意。

年幼的素盈完全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母亲死了,哥哥突然离开了家。别人说他在东宫侍读,仿佛是很体面的事,但他的身影从家里消失,素盈只觉得很可怕。她熟悉的一切都变了,心惊胆战,怀疑饥饿是父亲给她的惩罚,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害怕向父亲抱怨,也害怕见到父亲,有一天半夜,竟与轩叶饿得抱头痛哭。

郡王从小得尽世间宠爱,没想过家里的势利眼会发挥到何种地步。家仆相互遮掩,他听见轩叶哭诉,还当是小孩子夸大其词,随便指派了一个做饭丫头。孰料半个月后,素盈上吐下泻,病恹恹的,有气无力。轩叶连哭带骂地撵走那丫头,说声“只好我来”,就当真学起来。调养了三四个月,素盈又生龙活虎,视轩叶有救命之恩。从此她在饮食上诸多洁癖,养成亲力亲为的习惯。

素盈暗自计议:郡王的女儿下厨,说出来只能丢脸,反倒是心直口快的轩叶,需要让人看得起的本事。

有回郡王生辰,妙音轩送去的几样点心颇得郡王欢心,轩叶的手艺顿时声名鹊起。

然而她们还是年纪小,不知令人眼红又是新的麻烦——各处丫鬟常常打着夫人们的名号使唤轩叶,着实难以应付。轩叶发起脾气,又生是非。好手艺没有带来多少实惠,她自己并不在乎。能像今天这样,在素飒、素盈兄妹烦恼的时候,做一些他们喜欢的点心,这手艺就没白练。

晶莹剔透的春饼很快做成。轩叶先挑出其中手工漂亮的留给素飒。素盈又吩咐:“拿个好看的食盒,装十二个。”

轩叶一听便知用处,嘴动了动,将话憋回去,找出干净漂亮的圆盒。终于,那些话还是不吐不快:“要给七夫人送去?”

阖府皆知七夫人白潇潇迷信命理,视“十二”为她的吉数。见素盈闷不作声,轩叶撇嘴提醒:“你忘了上回送年糕的事?我好不容易讨来一点东西,专程跑去,让她赏了丫鬟,想想就心疼。”

素盈一言不发,挑了样子精巧的春饼放在盒中,摆成花形,看看无可挑剔,嘘口气说:“走吧。”

两人穿过半个花园,由一道朱漆桥过了浮着碎冰残雪的水池。向前是依水而建的一座亭,上题七夫人亲书的“涟上”,笔法颇有几分狂纵不羁的气态,和这两个字的含义一样令人费解。再过去,就是她所住的偕止斋。

早春寒峭,黑瓦白墙周围石冷树凋,一片水墨画般的萧索,但粉墙上大门半开,飘出丫鬟们清脆婉转的笑语,已有融融春意。素盈进门就见她们在整理衣物。新制的锦衣霓裳光华灿烂,像聚拢的一片片艳丽的晚霞,张扬地宣告:至少今时今日,七夫人得到的宠爱尚未减少。

确实是值得炫耀的奇事。素盈生母去世那年,白潇潇的儿子受了致命伤,痛苦直到断气。白潇潇心神崩溃,发誓不再生育,从此拒绝与郡王同寝。郡王却对她言听计从,似乎可以别无所求地宠爱她一辈子。这种超脱的奇特感情,在凡人看来实在不可思议,加上她又特别迷信,不免有传言说她掌握了某种魅惑郡王的巫术。

九夫人临终前,将孩子们托付给她。起初她十分尽心,直到送来一个做饭的丫鬟,害得素盈差点病死。轩叶从别处听说,七夫人怕老无所依才抚养素飒。素盈的死活她本无所谓,打发来最不中用的丫鬟,以至于闹出事。素飒、素盈兄妹将信将疑,而白潇潇恼他们偏信谣言,待二人稍稍长大就不怎么管他们了。

素盈年纪日长,渐渐明白这家里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实话,自己和轩叶什么都信,难免遭人愚弄利用。往事已不可考证真伪,但白家有他们的好处。素飒还需要这位母亲,她不能让哥哥夹在中间为难。最近,她与白潇潇又慢慢地亲近,只是轩叶总怕她又吃亏,不免有些过分戒备。

丫鬟们看见轩叶手里的食盒便知来意,打过招呼就说:“夫人不在。六小姐要送东西,只管放下。”轩叶听见,马上向素盈使眼色。

上回她们放下一盒年糕,才转身就被这些丫鬟吃了。等白潇潇问起,她们竟说:“轩叶做的东西,只配给我们这些下人尝尝。夫人的肠胃精细,吃坏了怎么办!”或许她们还记恨素盈幼年那次不迟不早地闹肚子,害她们蒙了一场投毒的冤。白潇潇一向放纵丫鬟,什么也没说。素盈得知之后,顿然醒悟:她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女儿,这些丫鬟才是白潇潇真正亲近的人。

素盈笑吟吟地问:“七夫人今天去哪里走动?”

“去咏花堂了。”

“正好我也要去,顺便拿过去。”素盈说完往外走。

丫鬟们忙道:“怎么能劳动小姐呢!”素盈微笑谢绝,拉起轩叶告辞。

丫鬟们送到门外,转回身啧啧道:“都说六小姐小小年纪乖巧文静,我看那肚子里藏的心眼可不少。”也有不服气的,冷笑说:“冲我们使心眼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宫里施展,混到永泰殿领册子,坐进丹茜宫!”说着一起咯咯笑起来。

笑声清亮,随风传了老远。轩叶依稀听见,恨恨地说:“你还说我没大没小呢!七夫人这帮丫鬟才是家里占山为王的猴子。听听,背地里不晓得怎么挖苦我们!”

“正因为这样,这春饼不得不送。”素盈缓缓地说,“如果因为上一回丫鬟们吃了年糕,挖苦我,从此再不送糕点,那就是宣布我为这点小事对七夫人心存芥蒂——我有什么资格记恨别人?”

轩叶寒心地说:“小姐总由着他们,活得如此仔细。可谁在乎你心里是甜是苦呢!下次先想想你自己高不高兴。”

素盈瞪圆了眼睛:“真是傻话!像阿澜与阿槐,得了郡王宠爱,就能不仔细了吗?在我们家,你能活得如此直爽,才是难得!”

轩叶睫毛颤动,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

池边一带楼阁馆庭,全是东平郡王宴客、自娱的场所,今年尚未用过,寂无人声。素盈与轩叶穿过小径,枯木残雪中出现咏花堂光彩夺目的屋顶。

这堂本是庭园中宴乐之所,构造巨丽,檐柱斗拱五彩遍装,台阶勾栏皆是名贵的玉石香木。东平郡王年轻时常常在此与众位女眷饮酒作乐,一日兴起,见十二位美眷如花,便选十二种名花为众美赐号。郡王妃自然是牡丹,七夫人白潇潇是虞美人,素盈生母九夫人得了水仙君的雅号。

欢愉时光稍纵即逝,一群儿女日渐长成,郡王不得不花些心思筹划东平素氏的前程,从此将咏花堂改为家塾,专为女儿们开讲——儿子们有别的去处。

素盈到了开蒙的年纪,郡王也没彻底忘记她,只是要求不高,平日懒得过问。姐姐们未进宫时,素盈跟她们在咏花堂中学些经史辞赋,也旁观音律舞蹈。后来两个妹妹入学,她不太肯来,多是跟在素飒身边读书练字。

此时算来是妹妹们学琴的时辰,堂中却不闻琴声。素盈猜今日的课有变化,急忙吩咐轩叶:“你赶快回去,把昨天晚上做的豆糕包四块。记得取湿润的,用白纸包。崔先生讨厌干点心。”

轩叶笑着答应:“不如多包几块贿赂,免得先生责备你逃学。”说罢抄近路回妙音轩。

素盈轻轻地抿起嘴。责备……应该听不到,那塾师根本不是为她这种人请的。她一边想着,一边蹑手蹑脚上了台阶,凑到窗外。

堂内有聚音之效。塾师崔先生清晰的话音,与冬日的清冷凑成绝配,在檐下响出一丝凝重:“如果你们像我所说的这位皇后,孤身陷于深宫之中,父母兄弟无一可依,帝王眷爱已稀,宠妃虎视眈眈,储君旦夕忧危,该怎么办?”素盈又抿了抿嘴,贴近窗缝。

女塾师干净利落的侧影便在眼前。

智通崔氏,昔日亦是高门,家中无分男女皆有文名。皇家访得他家女子数人,充任后宫妃嫔的教习。可惜也因此惹来一场横祸,落得家中男子永世禁锢不得出仕,只剩女儿们授业四方。然而世上缺少倾力栽培女儿的门户,她们渐渐成为专门教育素氏少女的教习,也渐渐教出一些特殊的学问——她们能从任何事件中发掘后宫的生存之道。

不少文人叱责崔家女人心术不正,明知素氏贵为后族,却不教导学生妇道贞烈,专讲些尔虞我诈的典故,不仅是女界之耻,也是文人之耻。

但素氏不以为然。女塾师不甘心读书女子落在男人下风,竭尽所能充当后族之师,欲成就与帝师比肩的荣耀。昔日她们能左右后宫,干预朝政,结果是一场大祸,险些灭门,从此终于知道,男人根本不需要女人的成就能与自己比肩。女人想在皇朝之巅保全性命、伸张抱负,需要更多的狡黠。这种狡黠不为男子认同。但女子的地位乃至性命也常常不为他们认同,总不能因为他们看不惯就撇开不要。有这种觉悟,才有资格与素氏共存。

崔家与素氏代代相缠,彼此扶持,门庭向来热闹,家中女子四海为师,很难找出一个闲人。咏花堂的西席崔落花,初到府时只比郡王的五个女儿大了几岁,却如老松磐石,不为富贵所动,对世俗女子视为归宿的婚嫁毫无期待。这是她们女塾师世家的怪象:才华横溢却不愿寻个琴瑟相和的良人,宁愿孤独终老。

府里下人嘲笑她,也有一丝可怜她,说都怪读书太多,想得多了就不肯委身男人,可见女人还是少读些书好。

崔落花无意与夏虫语冰,同府里的人不大来往。素盈因此愿意亲近她。得知她有个自己起的号,叫作西风女居士,简单得不像认真想过,素盈曾问其中有什么深意,崔落花用波澜不惊的声音回答:“人如冷风,风刀霜剑怎能伤她?风花雪月怎能惑她?风言风语怎能扰她?滚滚红尘中,权心炽热,利眼通红。身在红尘而人能如风,岂不善哉?”

阖府上下,素盈只对那位清冷似风的女先生既钦佩又喜爱,但对此时此刻的崔先生,她却有些避犹不及的心情。

坐镇咏花堂的这道风,更像是要使出浑身力气刺穿红尘。当她用清冷的语气谈起宫廷,俨然在说:所有的幸运和不幸都是必然,只不过愚者看不明白,以为一切依靠时机运气。

比起郡王、素飒谈起宫廷时略带幻想、大喜大悲的态度,她淡漠的神情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堂中两个梳双髻的女孩儿,是比素盈晚生了数月的妹妹们。因她们前途广大,郡王管束得紧,每日必在这咏花堂里老实学习,今年已是第六个年头。

戴宫花的少女是七小姐素澜,年纪虽小,已出落成素氏当中首屈一指的美人,无论几时见她,总是神采奕奕,顾盼生姿。听到先生提问,素澜咯咯地笑道:“老师难住我了。古人说,有‘威立于上’,才有‘众服于下’。皇后懦弱,为免口舌之争,姑息养奸直至威仪丧尽、上下失序。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去比,实在难以回答。我宁肯想想,怎样免于落到这地步。”

崔落花不置可否,转脸问:“八小姐怎么看?”

郡王的八女素槐容貌清婉,别有一种柔和无争的气质。

“以德服人,才有两肋插刀之交。皇后受妃嫔一人之气,却自始至终不发恶言,因此宫中上下爱戴。可见公道自在人心。”素槐声音温软,“形势险恶,与其施威风,誓要分出高低主从,不如端正言行,将来总有受益的时候。”

素澜不能苟同,朗朗说:“一千个两肋插刀的朋友汇聚,也需要掷地有声的一人为首。否则,或散或乱,最终刀子不知插在谁身上。为了一团和气,忍耐不该容忍的人,恰恰是皇后最大的错误。明眼人看得出来,后宫失序始于皇后目光短浅。人们或许会同情善人,但不会扶起愚人。”

素槐含糊地想要分辩,素澜仿佛没有注意,一口气说:“先人有言,‘位尊者其教受,威立者其奸止’。皇后无尊严、无威信,就算她有‘将来’,又怎能避免第二次、第三次同样的事呢?只想着回避风头,以后也只是不断重复这种可悲的愚行吧。”

她所征引的典故,素盈尚未读过,不禁心生羡慕。三夫人娘家富可敌国,存心栽培外孙女。大姐素湄、二姐素淳已受封丽媛、柔媛,青春正盛,他家犹恐将来有变,在这第三个外孙女身上照旧下足功夫。阿澜一句话,京城各大印坊便常来献书,诸子群经不在话下,南北文人各种新刊文集也能随时送到。她也争气,不仅有过目不忘的天资,还擅长融会贯通,着实可叹可羡。

崔落花还没有作声,素槐讷讷地说:“澜姐姐的见识向来比我高明。妹妹没本事去当位尊者、威立者,但愿不必如老师所言,遇上这种景况。”她机敏灵巧,懂得消弭争执,又是一种与博览群书不分伯仲的才华。

素盈聆窗之际,心中五味杂陈:两个妹妹是后妃世家真正的女儿,比她小几个月而已,却早就不是孩子。

素澜不依不饶地问:“先生觉得我和阿槐的道理,哪一个行得通?”这位七小姐向来要与人清清楚楚分出高下,可惜与六个姐姐都没什么可比的,只剩素槐倒霉。

崔落花继续用淡漠的语调说:“天下的事,没有绝对的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世无万全之策,是阴阳相成、祸福相依之理。雷霆手腕、温柔心肠,都可以趋利避害。我想听小姐们如何审时度势,从朝堂内外找出绝地逢生的蛛丝马迹,小姐们却拘泥于挑剔皇后的‘对错’——所谓‘对错’,不过是事后的结论、反省罢了。你们评价别人的对错,仿佛置身事外,何曾真正从那境地里想出办法呢!”

两位小姐若有所思,都不说话。

崔落花幽幽叹道:“独见己所见,而不知彼所知,则自以为是。世间悲剧,莫不是由每个人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交织而成。荒唐癫狂,脱胎于追求正确;清醒的决定,反被斥为离经叛道。评价对错,不过是旁观者为自身表态。困境中的人,却指望不上这些高见。我所说的那位皇后,早有盖棺定论。棺板翻来覆去盖过无数遍,但对于棺中一把枯骨,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轩叶蹑手蹑脚地带着豆糕回来,正好听见,向素盈吐舌。咏花堂里讲的东西,与六小姐没半点关系,所以素盈总是逃学。

素盈涩涩地一笑,又专注倾听。崔落花不疾不徐地说:“身为女子,‘我实无咎’只能换一捧清泪、一声叹息,不能救人于水火。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小姐们不妨用皇后的眼睛,将我今天讲的故事再看一遍——那时或许能想出有用的对策。”

严厉的目光在两位学生脸上转了一圈之后,她忽然高声问:“谁在外面?”

素盈急忙走到门口,向崔先生笑道:“听老师一直在讲话,没敢进来打扰。”

素槐起身打声招呼,便无话了。素澜只管看书。素盈也知道她们与自己是两种人,向来没有可说的,彼此早就习以为常。

“小姐们稍后还有琴课,这就去准备吧。”崔先生打发了两位女学生,向素盈微微一笑,“六小姐好久没来学诗了。”素盈不禁脸红。

皇后精于诗道,格外看重诗人。民间一窝蜂地跟风,仿佛不会赋诗就等于没识过字。郡王心想,这是必需的装点,逼着素盈附庸风雅。只是素盈的嫁资终究放在妹妹们之后,遇上这几日妹妹们功课紧张,她便识趣不来了。

轩叶怕崔先生责骂素盈,急忙道:“婢子做了豆糕,给您尝尝。”

崔先生见是用干净白纸包好,向素盈点头,嘴里却说:“轩叶的心思越来越细致。”轩叶只当是夸自己,嘻嘻一笑。

崔落花吃了一块豆糕,忽然问:“六小姐听到刚才的话,作何感想?”

素盈尴尬笑道:“我想这些做什么呢?”

崔落花又显出塾师本色,冷冷清清地叮咛:“天文地理,无非九霄八荒之外。史书煌煌,字字都是孤坟枯骨。除了眼前鸡毛蒜皮,世间尽是这样看似遥远的事。若说事不关己便可不思不想,那人与井底之蛙有什么差别?上天所赐的头脑,我们总要用一用,才能活得像个人啊。”

听见“史书煌煌”,素盈便知塾师对她常借史书来读已有耳闻,低头思忖,说:“先生要学生与冷宫皇后易地而处……恐怕我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崔落花眉梢轻轻一挑,欲知详解。素盈说:“绝地重生,自古罕见,可见生路微茫。死生一线之境,倘若真有见解,不论谁问都不能说出来。”

崔落花淡漠的神情中似有一丝惊讶。素盈当即笑道:“我总这么偷懒,自然比不上阿澜那样条分缕析的好学生。”说罢岔开话,笑道:“吃了豆糕口干。轩叶,去为先生端水来。”轩叶从刚才就听不懂她们的话,此刻乐得跑腿。

“我有一个年长许多的姐姐,做塾师时问过学生相似的问题。”崔落花闲聊似的将话题放得远了,微微笑起来,“那一家的小姐们也如七小姐、八小姐,看似侃侃而谈,其实没有一句真心话。唯独一位小姐缄口不言。我姐姐私下责备她,她却很平淡地说,‘老师如果是聪明人,何必追问?’”

她回想着,感慨说:“那家的上一代出了大纷争……前车之鉴太惨烈,从此姐妹之间深深忌讳。而老师也有可能变成威胁,不可信任。他日真处于这种境地,任何人知道自己应对的手段,终是隐患。沉默是最好的答案。后来,果然是那位小姐最为不凡。”

素盈急忙摆手笑道:“我是为了老师说的‘设身处地’,才想出那么一句,反倒惹上嫌疑了。”

“崔氏是素氏之师,‘不要轻信’正是我们一代代教给你们的,无须大惊小怪。”崔先生一边擦手一边平淡地说,“况且与空谈敷衍相比,你们其实说了心里真正的答案。”

素盈听得投入,不知不觉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小姐起了好奇,问:“您的姐姐,是哪一位?”

崔落花从容回答:“丹茜宫崔秉仪。”

皇后之师。

素盈没想到答案是这样,惊讶之下不敢随意接口。崔落花却不肯就此放过她,问题紧追不舍:“我对皇后的回答,一直有个疑问。今日索性与小姐切磋。”

素盈硬着头皮回答:“‘切磋’二字可不敢当。”

“做不到知己知彼,可以反其道而行。少一人知我,就少一分不战而殆的风险。然而照这样沉默下去,将自己与世隔绝,终将无人知我,落到绝大的寂寞当中。为什么有人宁肯令自己落入那般孤单境地,也要缄口不言,选择提防?”

素盈听罢凄然微笑:“我反而好奇,先生这样的人,竟会将‘没有知己’视为不幸?这个世上,原本就无人知我啊!”

崔落花“啊”一声,骤然领会。

此时轩叶端了一杯清水来,素盈无意继续夹缠,借机问:“丫鬟们说,七夫人来了这边,我怎么没看到?”

崔先生很肯定地说:“一定又在后院看花。”说罢,抱了书一同向后走。

庭园中央一个白玉石桌,是昔日欢宴残留的痕迹。这时节根本无花可看,素衣美人却倚着石桌,向角落里瞩目出神。听见脚步声,她转头望过来。

清冷特异的美,与人间烟火隔着千山万水,却又不似神仙逍遥洒脱。

素盈走上前,唤道:“七姨娘。”迷迷蒙蒙的光从美人眼里倏然消失,倾国倾城的脸庞又笼罩起冷漠锐利的神气。

七夫人白潇潇还不到三十岁,眉宇间的怨戾之气已深不可弃。珠光包裹起来的,仿佛是哀怨幻化成的魅影,凉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会看相的人偷偷说,七夫人不像能攒住福气的。她听了,只是大大咧咧地回应:“好命怎会生在我家!勉强活完这辈子就算了,要多余的福气做什么!”可是她又格外迷信,对自己的生命有股异常强烈的执着。谁也说不清,她是态度多变还是言不由衷。素盈从来拿不准她微妙的表情之下,究竟在想什么,对她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白潇潇对崔落花向来格外敬重,特意站起身同女教习打招呼,请崔落花坐到旁边。在这府中,她们两人竟成知交,也算一桩奇事。

早春的风尚未催开院中花朵,放眼看去还是一片萧条。而白潇潇微笑起来,一景一物顿时有了光彩:“你今天来听崔先生授课?刚才怎么没看见?”

素盈柔声答:“轩叶做了些春饼,送来给姨娘尝鲜。”

崔落花在一旁夸道:“六小姐天生聪慧,又有一份孝心,当真难得。”

听说素盈不是到咏花堂读书,白潇潇悻悻然长叹:“先生不必这样夸她,小孩子都是被夸坏的。我有个侄子,四五岁就出落得聪明伶俐、不同凡响。人人都说日后定然大有出息,必能光耀门楣。谁想到真长大了,竟是个作奸犯科的材料,丢尽他父亲的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白潇潇身边的丫鬟庭梅笑着插嘴:“崔先生腹中是神仙打架的道理,放在天顶上才好施展,落到人间烟火里,寻常人家只怕无福消受。六小姐这样的,反而好嫁得很。读书识字只要不给父母丢脸就够了,多余的也不必苛求。”

素盈暗暗惊异,料这嫁人的话不会凭空而来,实在不敢听下去。

轩叶看到素盈偷使眼色,急忙呈上春饼。白潇潇伸手拈了一个,掰开看了一眼,立刻笑道:“什么做的?”

轩叶知道她疑心重,马上背菜谱似的回答:“豌豆、鲜笋、蘑菇、豆干、葱末、蒜白、胡椒……”

不等听完,白潇潇怅然若失,声音飘忽:“冕州春饼。”

轩叶忙奉承:“到底是七夫人见多识广!”

庭梅笑问:“节气已经过了,怎么现在起闲心做这个?”

轩叶听出话里有刺,仿佛是嫌弃她们送晚了,冷笑道:“正当节的时候,哪儿有食材分给我们!”

白潇潇指着食盒吩咐庭梅:“你送回去热上,我稍后吃。”庭梅应声而去。白潇潇又和颜悦色地向素盈说:“你早些回妙音轩学点什么。年少时光,挥霍可惜。”

素盈知道她是有话和崔先生说,立刻道声告辞。

咏花堂后一时清静,白潇潇叹一声:“真是不敢细算啊……婉音那事,竟已是十年前了。”

她抬起双眼注视咏花堂,凝眉向崔落花抱怨:“阿澜姿容绝代,阿槐心思内敛,这样的女孩儿尚且早起迟睡地用功,阿盈却游手好闲。生得不好,又这样不思进取,她亲娘若泉下有知,不知怎样想呢!”

崔落花微笑说:“九夫人早看破了吧。”

白潇潇的眼睑又向下沉了沉。

崔落花问:“你早来了,怎么不进去听?”

白潇潇冷笑道:“你今天的典故讲反了。我该操心的是如何能让她落入那种境地,不是如何脱困。”

崔落花摇头笑道:“她迟早落入那种境地。这些孩子,要预料到她的反击。”

白潇潇又叹口气。她的神情并无太多变化,崔落花却凭多年深知,看出其中焦虑,淡淡地问:“那木雕,果然失败了吧?”白潇潇抿紧嘴不说话,目光又扫向萧条的角落。

崔落花深叹一声:“你改姓之前也是素氏之女,凭你的聪明,自然能够审时度势。为何听信巫婆指点?难道巫婆比你更懂宫廷?”

“阿罗不会出错。那木雕……只是暂时看不出用处罢了。将来,万千命运当中,必有一段去响应它。”

见她固执为巫婆辩护,崔落花嘴角浮起坚定温和的笑意:“巫婆指点你造木雕,无果而终。你的智慧告诉你,以素沉的名义送出才稳妥——这一步可以救命。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为什么不信自己的智慧,却因为巫婆的无稽之谈未能实现而消沉?”

白潇潇目光垂地,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时忽然充满精神,坚毅且流畅地说:“这次功亏一篑,实在糟糕。宫里那三人,前途堪忧。万一丹嫔受损,不赔郡王一位娘娘,我就是东平素氏的罪人了。”

崔落花无言以对。

白潇潇问:“府里两个女孩,你怎么看?”

崔落花轻飘飘地说:“素氏的前程没有绝对。不管她们现在是怎样的人,将来面前,没有绝对的成败,只有不同的痛苦。我们能教她们如何面对、如何处置,但……只有宫廷,能决定她们最终变成什么样的人。”

白潇潇听了蹙眉,半晌之后恢复常态,轻声说:“明年又是一个七年,阿盈的终身大事也该提前思量。那孤寂心性,唯有挑个温柔佳儿照拂,才不枉她母亲托我一场。你觉得呢?”

这是想联一门好亲事,在郡王面前挽回一局,为明年两个妹妹的前程增一分保障。崔落花不便对郡王家的儿女婚嫁发表意见,只道一声:“慎重。”

春饼的事过去两三天,当真有人对素盈提起婚事。

来人是白潇潇身边一个年长的丫鬟庭兰,进门略微寒暄,立刻背书似的说:“我们夫人有个侄子,和三公子一样在东宫任职,今年十九岁,尚未娶亲。这年轻人很有担当,虽然是郡公的次子,可是家里大事全靠他来张罗,无可挑剔。他在东宫很得太子赏识,小姐可以向三公子打听打听,白信默是什么样的人。”

素盈暗暗吃惊:终身大事,七夫人竟随便打发一个丫鬟来提。她脸颊飞红,又一阵白,敷衍了两句。庭兰不解她的心思,好像想要快点了结这桩差使,催促说:“如果小姐有心,我们夫人就去跟王爷提这件事了。”

成亲毕竟是大事,素盈长这么大还没来得及想。白潇潇突然插手,她顿感为难:“姨娘的眼光必是不错。”素盈的声音很小,口气也不怎么肯定。

庭兰不给她思量的空暇,气势十足地说:“小姐呀,我这人说话直,你别见怪。这事必须要定了——七小姐、八小姐明年就进宫去,你当姐姐的,落在她们后面,不好看。再说,明年宫里只选七十个,大把大把的素氏小姐等嫁人,好姻缘哪能轮到你呢?”

素盈脸上又一阵发白,低声喃喃:“请姨娘先问问郡王是什么意思。”

话虽如此,素盈对父亲却实在没有信心。隔日,素飒从东宫当值回来,素盈马上去找他商议。

素飒沉默片刻,一声冷笑:“她倒是会算计。”

算计什么?难道她这样可有可无的女儿身上,也有利可图?素盈默不作声地想了半晌,问:“哥哥认识七夫人的侄子吗?”

素飒回忆的时间稍显长了点,最后说:“姓白的有好几个,都是清河那一家改姓。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七夫人说的是哪个侄子。”

以他的性格,在东宫十年,只怕同僚们盘根错节的家谱,他全能背出来。推诿说不知,是不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心思。素盈识趣不问。素飒又说:“我去跟父亲说,暂时别想这回事,你配得上更好的。”

素盈苦笑叹息:“父亲几时指望我有更好的?清和郡公家也算门当户对,算是我的造化了。”

“造化?”素飒不住冷笑,“你能仰仗的唯一造化,就是投胎为东平郡王的女儿。一旦跨出此门嫁为人妇,就只能随着夫家浮沉。清和郡公家有污名,哪有能耐将你的终身大事变成造化!”意似暗指,他有本事给妹妹找到另一个值得称幸的姻缘。可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想法。素盈本以为他会问一问的。或许,还不到问的时候。

过了几天,东平郡王把素盈叫到跟前,面无表情地发话:“七夫人想给你说门亲事,听说你也情愿,但我觉得不用这么着急。倘若对方有心,不妨等一等。反正你年纪还小。”

年纪还小实在是太敷衍的借口,至于等等看的真正原因,东平郡王没有挑明。

平日白潇潇在郡王面前说一不二,这回替自己的侄子做媒却受挫,谁也说不清她哪里惹了郡王。白潇潇十分扫兴,看素盈的眼光不免又淡了一点。轩叶为此愤愤不平:“是郡王不答应,跟我们小姐有什么关系?”

素盈好奇哥哥到底怎样说动了父亲。素飒绝口不提,笑道:“不用急,过些天你就知道了。”新年以来的抑郁之色,从他脸上消失了。

素盈的疑惑倒也没有持续太久。仲春的一天,素飒忽然拿着包袱来,进门就支开轩叶,对妹妹说:“换上这个。”

包袱里是一套干净的男仆衣装。素飒不顾妹妹的诧异,安然说:“别多问,跟我出一趟门。”

素盈在家中谨言慎行,还怕躲不掉闲言碎语,易装出行简直不敢想,但更不敢想的是令哥哥失望。当下洗掉胭脂,顺从地换了那身衣服。

素飒亲手将她的头发绾起,拿一顶绒帽兜住,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过到了那里,你不能随便说话。”

“我是哑仆?”

“不。”素飒想了想,又说,“有机会单独跟那人相处,我自然会为你引见。到时候,不管他问你什么,你只管往好里说。”

素盈更加诧异了,脱口问道:“去见谁?”

“是个大人物。”素飒不多解释,神情十分期待。

出了郡王府,身着男装的素盈低头走在哥哥的马旁,从头到脚地别扭,觉得人们都在看她,一路上红着脸,被素飒笑话了好几次。

沿着繁华街道走了不多时,兄妹二人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富华楼前。素飒有时与同僚在此小聚,会顺便带几块点心给素盈。点心不见得多么出色,听说其他美酒佳肴也很寻常。富华楼不寻常的只有两样:一是令人咂舌的定价,一是幕后真正的店主——当今宰相的长子。

“三……三公子,这地方是不是真像人说的,吃顿饭就能飞黄腾达?你是去赴宴吗?”

素飒瞪了她一眼,坦然从富华楼前走过,在不起眼的小酒馆前下马,对素盈低低地说:“我先进去。你拴好马之后,随便在周围看看,发现容色可疑的人,及时告诉我。”

在这种小酒馆吃饭,唯一值得警惕的是腹泻吧?素盈想着,使出浑身力气拉扯素飒的坐骑。

那匹马在素飒面前温驯如羊,此刻见一个瘦弱的小家伙来指挥它,就不肯听话了。任凭素盈又呼又扯,它只是一个劲摇头摆尾,鼻中咴咴地喷出又湿又热的气,喷得素盈满头满脸。素盈正慌乱狼狈,忽然听到有人笑她,不禁又羞又气,转过身狠狠瞪了一眼。

身后是位十八九岁相貌堂堂的公子。服饰、马具并不华丽,唯独骏马体态不俗,懂的人便知马主绝非等闲。他左右不见一个随从,只身立在马旁,看着手忙脚乱的素盈微笑。

素盈逐渐招架无力,尴尬地央求:“公子!请帮个忙。”

那位公子上前,从容接过缰绳,拍着马脖子呼喝几声,娴熟地拉着它走进马厩,系在桩上。方才闹脾气的倔马,竟又乖乖任凭摆布。

“这匹马我认识。你是东平郡王府的下人?”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素盈,眼中满是不相信。素盈捂着绒帽低下头,不敢随便说话,算是默认。

那位公子拍了拍马背,温和地说:“这马性情很犟,稍后解它缰绳,也要小心。”

素盈低着头小声说:“多谢。”那位公子笑了一下,径直走到素盈前头去了。

素盈徐徐地舒了口气,大着胆子仔细地环顾四周:富华楼前,一两个路人心不在焉地聊着天,时不时向楼中扫上两眼,没留意这个不起眼的小店。素盈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满腹好奇地走进店里。

门面虽然小,里面却宽敞。光线不太好,素盈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哥哥站在二楼一个灰蒙蒙的雅间门口向她招手。素盈急忙低头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说:“有两个人眼神不对,都在富华楼门口,没到这边来。”

素飒见妹妹又疑又忧的样子,将声音压低,微笑说:“隔三岔五,总有新上任的御史以为自己前脚跨进御史台,后脚就能踢翻宰相。白白在富华楼前面浪费两三年,才晓得深浅。”

素盈侧耳听着,顺势从门缝中瞄一眼:雅间中还有几位公子,衣着朴素,可个个气度不凡,多半是睿、素两姓苗裔。他们从小耳濡目染,受周围环境的熏陶,身上的谨慎与小心翼翼踏入仕途的文人不同,自信豪气也与身经百战的武将、一掷千金的富豪不同。素盈见此情形,更加诧异这小地方是如何引来一群凤凰的。

帮她系马的公子从隔壁小间走出来,手脸濯洗过,更加容光焕发。她急忙退到素飒身后,瞥见左右雅间都是空的,仿佛特意留空,防止隔墙有耳。

那青年向素飒打个招呼,看素盈一眼,说:“原来三公子也在被邀之列。”

素飒淡淡一笑,说:“承蒙那位大人抬爱。白公子也在受邀之列,倒是令人意外。”

素盈听到“白”字有些敏感,忍不住偷偷再次打量:这位白公子相貌文雅,眉宇开朗,应该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他与素飒如此熟稔,不知道是不是东宫的同僚。

小店中又进来一个人,素飒与白公子立刻噤声,毕恭毕敬地让开楼梯口。素盈从哥哥身后偷偷望,只见来客披了件颜色暗淡的披风,头脸一并遮盖,身边没有随从,来得无声无息。

那人路过白公子和素飒身边,只是略略点头,说声“进去坐”,便走了进去。雅间内的公子们当下齐齐站起来。

素盈等在门口,只听雅间里静若无人,只有一个稍为年长的声音在低低地说些什么。小店里十分喧闹,他的声音在嘈杂中难以辨认,素盈索性不再听。她难得到这种地方来,于是一门心思观察店里面来来去去的人。

气氛冷清的聚会持续了很久。素盈正等得不耐烦,门突然打开,几位公子陆陆续续地从她身边走过。素盈侧目观察,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来岁。能与她的哥哥相聚一堂,身份不会差距悬殊。他们都不肯说话,交换眼神时十分苦恼,像是有件大事压在心头。

白公子最后一个出来。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一眼,但他没察觉,头也不回地走了。素盈不见哥哥,疑惑地向雅间里张望。素飒正走到门边,用很低的声音在她耳边柔声说:“阿盈,进来拜见琚大人。”

他的声音低微,却在嘈杂中格外沉着有力。素盈心上轰然一响,目瞪口呆。

朝中有位独揽大权的重要人物是这稀罕姓氏,然而他绝不准自己的亲族为官,于是京城官员里只有一位琚大人——宰相琚含玄。倘若雅间内真是宰相,哥哥为什么要她拜见?她茫然看向镇定的哥哥,定定心神,走进雅间,正好迎上主座那人锐利的目光。

总觉得“宰相”头衔应属老者,然而琚含玄少年成名,如今不过三十五六岁,面容棱角分明,有一股由内而生的英朗。若不是那颜色暗沉的披风挂在旁边,很难认出他就是刚才的来客。他只是随意坐在那里,盯着素盈看了一眼,她的心就打鼓,慌忙欠身施礼。

琚含玄不声不响地看了片刻,爽朗笑道:“右卫率的妹妹果然不同凡响!刚才打个照面,我就好奇你为什么带个俊秀的小童来——现在可以明说了吧?”素盈心中早已存疑,竖起耳朵听哥哥如何对答。

素飒平日年少气盛,此刻却不敢有半分怠慢之色,躬身说:“下官兄妹二人幼失生母,引以为憾。听说琚夫人最近得神明托梦,在找一个义女。下官斗胆推荐舍妹。”

这话也太直接了!素盈又惊又骇:琚夫人想要女儿的事情她闻所未闻,更不知道哥哥怎么敢在宰相面前提这种要求。她感觉到沉默的宰相正在打量自己——无声的冷漠,逼得她无处躲藏。

很快,琚含玄又开口说话,不是回答素飒,却是温和地问素盈:“你会不会骑马?”

素盈轻轻点头:“学过。”

“会射箭吗?”

素盈稍松口气,说:“略懂一些。”

“精于乐器吗?”

素盈微微一笑,坦然回答:“能奏笛。”

琚含玄似乎看穿她前面心虚,并不追问,忽然又问:“会调香吗?”

这种事情从没听说过,素盈不敢贸然答应,偷瞥哥哥一眼,低声道:“尚未学过。”

宰相短促地一呵,听不出有没有笑意。

“为何不说‘会’?回家迅速学起来,以后我需要你调香,不露马脚就行了。”

素盈不知他是否开玩笑,谨慎地回答:“滥竽充数,非我所为。若信口开河,误了大人的事,更是罪过。”

琚含玄笑了笑,说:“要做我的义女,不能连这点胆量也没有。”素盈讶异地想:他好像漏掉了两个字,应是“我夫人的义女”才对。

素飒大喜过望,轻轻一推妹妹,催促道:“还不赶快拜见义父。”素盈骑虎难下,只得又行礼。

琚含玄转目打量素飒,不冷不热地说:“换个人有这样的心思,我一定笑话他不知好歹。但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胆识,我倒是很喜欢。可惜你是东宫的人,单是认这一个义女,恐怕就少不了是非。”

素飒急忙回答:“大人赏识,下官感恩不尽。”顿了顿,又说,“此系家事,原本轮不到外人飞短流长,但险恶之辈素来以小人度君子。我看不必对外声张,省得大人听他们喋喋不休。”

他替琚含玄想得周全,琚含玄却没回应,拉起素盈看了看,赞道:“果然与惠和大长公主一脉相承,早生了几天真是可惜。”

许多人知道东平郡王有个生错年份的女儿,宰相却精准地知道她只“早生了几天”。素飒心头一凛,牵强笑道:“今日能得相爷青眼,才是世所罕见的福气。”

琚含玄哈哈笑两声,说:“右卫率将我这刚上任的义父抬得太高了。莫不是指望我将她送进丹茜宫,对得起‘宰相义女’的罕见福气?”

素飒忙道:“薄命之人怎敢痴心妄想!下官言语失当,望相爷恕罪。”

琚含玄收敛笑意,又问素盈:“你对香料知道多少?”

素飒见他二次问起香料,从旁试探:“大人为何对调香这样在意?”

琚含玄说:“前一段日子,宫中忽然流行起来,丹茜宫专门设了一名女官为皇后调香。”

听见丹茜宫,素盈不禁留神。琚含玄加重鼻音哼一声:“可惜奉香不识好歹,我看她在宫中不会长久。女儿今日回去就学起来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素盈讷讷地答应,心中暗自嘀咕:听他这话,似乎能够很轻易地把她送进宫中,顶替那位女官。可是,宰相的手能够伸入后宫吗?这样的事情素盈没听说过。

琚含玄站起身,由素飒为他披上来时那件暗淡的披风,锋芒顿时掩在其中,再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

回家的路上,素盈闷声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那位大人……他为什么说喜欢你的胆识?今天这事很危险吗?”

素飒不愿在外面说,敷衍道:“你不必知道。”

一句话害素盈更加赌气:“我看也看了,听也听了,拜也拜了,事到如今才不必知道?”

素飒叮嘱说:“先不要在家里声张,过些日子大人自然有表示。”

素盈着恼:“只知道推搪!把自己妹妹当成什么?”

素飒今日心情大好,看她发脾气反觉有趣。他笑嘻嘻地从马背上伸手,在妹妹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你那点聪明,只比轩叶强,想弄明白朝臣的心思,还欠火候。”

素盈捂着被打的后脑勺,哑口无言,忽然意识到,这次走出家门,她见识到另一个世界的一角,属于她哥哥和琚含玄的世界。

她有一部分在里面,譬如她的姓氏、她高贵的祖母惠和大长公主留给她的血脉。

但她更重要的部分被排斥在外,譬如她的好奇心、她的意愿。

过了数日,相府果然派几个人,带了礼物造访东平郡王。得知宰相想要认素盈为义女,郡王着实意外。

达官贵人有互相认子的风气,算是比结亲更灵活的结盟。东平素氏这些年跌宕起伏,在朝中、宫中的地位十分微妙,向来没人对他的孩子打这主意,东平郡王也看不上别人。想不到,竟是宰相率先起意。

郡王急忙找来素盈,收了礼物,只等良辰吉日去认义父义母。相府的人却说不必,暗暗叮嘱东平郡王:这件事还是不要弄出动静为好。郡王满口应承——他本来是个闲散王爷,与相府攀上关系虽然值得吹嘘,但朝臣的派系一向不稳固,跟着倒霉可不划算。当然,眼下毕竟没有这种苗头,他还是欢喜多过担忧。

“好在听你哥哥的话。若急急忙忙地打发你嫁人,反倒失算。”郡王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拊掌,“琚含玄岂会认‘那家人’未过门的媳妇当义女?”

“那家人”自然说的是白家。当年梁王、秀王争夺皇位,他们跟错了人。梁王登基之后改了他们的姓,他们自此跌出素氏的行列。这种陈年老账,虽然过了时,但保不准几时又被翻起来。其他名门望族对他们向来警惕,只有东平郡王仗着自己出身显赫,心特别宽。

父亲这样说,反而提醒了素盈。宰相认女,定有一番计较,不会是在小酒馆里脑子一热,信口开河。不知他看中她什么。

就算相府叮嘱不要声张,此事还是震动了郡王府。全家上下遍是聪明人,猜出素盈这番奇遇,除了素飒无人能促成。他小小年纪有如此手段,让人刮目相看。众人皆向素盈道贺,又转着弯地恭维素飒。

只有白潇潇冷淡地说:“前途无量,白家的公子从此配不上你了。”

素盈心中并无太大的欢喜,但更不爱听她还算计着联姻,静静地回应:“偶尔有一点小福气,哪敢妄谈前途呢!一切都是缘分,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没想过。”

“福气?傻丫头啊傻丫头!”白潇潇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这女孩儿,双目微斜,冷笑说,“你这辈子,只见过府里几个男男女女。宰相的手段,可不像你整天跟大厨房周旋那样!”说罢,带着嘲弄和讥诮走了。素盈恼她讥诮,更懊丧她说得并没有错,一时心中百味杂陈。

最高兴的莫过轩叶。她先谢老天有眼,又谢死去的九夫人保佑,言语里夹枪带棒地数落府里势利眼,道贺的人个个败兴而归。

素盈心中千头万绪,没精神教训她,晚上就寝时才说:“得意不可忘形,否则苦头在后面。”

轩叶犹自兴奋,喋喋不休:“能有什么苦头?宰相比郡王还了不起!这样的义父,比冷眼旁观的亲生父亲强了岂止千百倍!”

素盈摇头笑说:“真是傻话!半路认亲,怎么可能坚如磐石呢!再说,宰相有的不过是权势煊赫,万一有天失势呢?”

“不可能!”轩叶连呸几声,“我去打听过了,人人都说,天下谁倒霉也不会轮到琚相。”

素盈叹口气:“暴得富贵,终非吉兆。”

“小姐真是的!何必无缘无故扫自己的兴?”轩叶喜滋滋的,“这应该叫否极泰来,后面的好事情多着呢!”

仿佛轩叶的祈祷应验,好事接连不断地来到素盈面前。先是一位南来的调香高手忽然出现在门口,声称府上有异香飘荡,他要遵循天意,收个关门弟子。

东平郡王事前听素飒说过,近来京城不流行作诗了,流行调香,可请聘一位调香老师。这话说完还不到三天,就有高手登门,着实蹊跷。郡王叫出女儿们,请那位调香大师过目,他立刻认出素盈,当即收徒。

宰相建议她学调香,凑巧就有老师上门,其中因果不言而喻。素盈不敢懈怠,唯恐学得慢了不如宰相的意。

一日,她问道:“请问师父,调香之法要学多久能有小成?”

老人笑说:“南边流派繁多,深浅意度不可一概而论。放在你们北边,就容易多了。”

“愿闻其详。”

老人拿起一截香料,说:“你看这零陵,在我手中是香料。换一双手,它可能是贩售的货品,也可能是药材,或者害人的毒物。”

素盈屏息凝视那细碎槁枝。

他继续说:“你们北边有过一次大乱,是叫‘昌永之乱’吧?不知何人,在制好的香丸中混入药物,毒害太后。事情败露,从此宫中香料都要留形,供随时验证,说是‘焚香图它去除腥膻味道,有股香气就够’——再珍罕的香料也是囫囵烧。”

他是江湖散人,戏谑惯了,说话随便。素盈不敢跟他一起说笑,敛容细听。老人见这小女娃绷起脸,实在无趣得很,讪讪地说:“放在南边,这实在算不上调香的技艺,只是令人咂舌的浪费。可你们北边竟将这囫囵烧法,弄出一套本领来,叫作叠香法。”

他拿出几样香料,动手演示。叠香法取材严苛精确,如何叠放方能得到意想的效果,又是一套说法。师父捋须微笑说:“香料经过炼合,就成定式。照香谱做出来成百上千,皆为一味。而北法叠香方便因时增减,伤春悲秋皆可由香中映照,更贴近‘自在’的意境。”

素盈点头,若有所得。从此,她由识香入手,每日由晨至昏细嗅各种香草。练得多了,自己也能摆弄几样别人未曾想过的搭配。

她不仅嗅觉灵敏,而且擅长联想,特别能于自然之中有所感悟,自制香谱颇有灵气。师父有心栽培她,闲暇之余又指点她南方的合、炼、熏、烧。不觉数月过去,素盈技艺逐渐老练。

这天,忽有一位穿便装的宦官,手持“奉芝使”的名帖登门。东平郡王知道这是给后宫办事的,忙请进来,却不认识。那宦官略去客套,说:“传闻贵府六小姐是位调香高手,宫中有位贵人想请小姐调一味香,名字在这锦囊中。宫中要得很急,劳烦小姐即刻调配,事成必有重谢。”

宫中贵人就那么几位,东平郡王一只手能数完,倒也想不出是谁神神秘秘地差遣他女儿。见此人进退规矩仿若天成,言辞应对莫不巧妙,绝不是随便哪一处宫苑的跑腿。郡王拿不准这是给后宫办事,还是别处的托词,但也不敢怠慢,转而对素盈千叮万嘱,要她务必全神贯注。

素盈不敢大意,回到自己房中关起门,打开锦囊,抽出一张小签,所写名目是“凌霄落英”。叠香法有一套大谱,分为十六部。“凌霄落英”不在其中,素盈闻所未闻,无从入手。偏偏今天有南来的香料到货,师父亲自去挑,不在府中,她问也无处去问。

再看锦囊中还有一张纸签,写着“春来芳满庭”。字体隽秀清丽,可是最后一笔蹭花了,似是写字的人不等墨迹干透就仓促封缄,可见确实急用。这是常见的一等香,人人都会,免不了要在意境上分出优劣,想出人意表也不容易。

素盈静心凝神,向窗外看了一会儿,便有了主意。选好香料,谨慎搭配,置入宦官携来的香炉中,前后不过一刻而已。又认真写了一张花笺,说明其中各用香料几分。

送走宦官,她敷衍父亲几句,径直去找素飒。

“叠香之术都是一脉,贵在叠置。复杂精妙的香不可换炉,因此来人自带香炉,是五彩红龙。”她一边说,一边看素飒的神色,“是丹茜宫的配置——那是皇后的使者!”

素飒放下手中的书,笑得坦然自若:“今天宫里办斗香大会,招待南国使臣。皇帝、宰相乃至众位大臣都等着丹茜宫向使臣夸耀风雅,彰显我国文华鼎盛。这当口出了岔子,皇后只好硬着头皮把香炉送出来。”

素盈不解:“皇后身边不是有个奉香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们家可是……丹嫔的娘家。”

“这是没办法的事,奉香突遭横祸。”素飒淡淡地说,“那人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出宫采办香料。今年香价快赶上黄金,她又去挑了南来一等的,倒霉遇上亡命徒抢劫,被割掉了鼻子。早晨的事,街上都闹翻天了。”

素盈听得毛骨悚然:“京、京城之中,哪来的强盗?”

素飒轻描淡写地说:“你只管好好地调香,其他事情别问那么多,不要枉费你义父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夸你的本事。”

素盈打个寒战:宰相的手确实能够伸入后宫,打倒他不满意的人。可是,奉香究竟如何惹了他,竟要做到罔顾人命的地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哥哥,你到底给我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义父?”

“他会让你的人生有另一种可能。”素飒温柔地注视妹妹,“你我有幸,生在东平郡王家。郡王有幸,生为惠和大长公主之子。但你也知道,这种幸运可能变成不幸。大长公主,八皇子……”他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了。

素盈并不需要他说出来才懂。

惠和大长公主是先皇唯一的胞妹,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东平郡王深受先皇喜爱,诸般待遇视如皇子,人生几乎毫无缺憾。女儿素玉婵入宫产子,地位直逼皇后。外界传说,惠和有心为丹茜宫换一位主人。可惜惠和突发恶疾,数日之间溘然长逝,不久,素玉婵所生的八皇子也意外夭折。丹茜宫易主之说从此烟消云散。

纵然血脉高贵,若无实实在在的权力加持,也照样自身难保。

素盈忐忑不安地看哥哥,欲言又止。

权力的加持向来要求回报。哥哥当初只求宰相夫人能收素盈为义女,没想到宰相会厚待到这种地步,恐怕宰相心中所求远超出他的想象。这山庞然可靠,但随便丢下一块石子也能致命。今天奉香女官丢了鼻子,改日他们兄妹会丢掉什么?

“我怕哥哥陷进去不能自主。”她的心事一多,口气跟着沉重起来。

她担忧的事情,素飒早已想过。他脸上滑过一丝不常见的凄凉,努力笑笑,却不自然:“傻丫头,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我们虽不自在,好歹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可以去追求凡人不敢想的东西……还有什么好求的?”

素盈本就思虑过度,自从睿奉香遭逢不测,她忧心更重,唯恐辜负宰相期望,累及哥哥。事已至此,除了更加勤学苦练,别无他法。且经这一事,她发现自己涉猎有限,香中还有没听说过的名目“凌霄落英”,从此更加广读香谱,增长见识。

那五彩红龙香炉去了一段日子,宫中音讯全无。东平郡王心里没底,一个劲儿追问素盈香炉是什么样的。素盈避而不答。他问急了,素盈只说香炉是铜的,没有花纹。东平郡王想了想,以为宫中的人心细,不露马脚,便不再追究这事了。

又过了几天,丹嫔托人捎话出来,请他代买各样香料。

原来上次斗香大会招待南国使者,事前,各宫分配了名目。丹茜宫要出“凌霄落英”,事到临头,皇后却说“落英”二字不祥,不该在这种日子提起。明知丹嫔要敬献“春来芳满庭”,她偏制了一副同样的香,且气味雅致得多。丹嫔不服气,打算在皇帝的生辰天庆节再扳回一局。

东平郡王听说皇后的香来自宫外,已猜到大半,但不敢说出来惹是生非。他对妹妹向来有求必应,忙不迭地采购各色香料,特意提醒来人:“六小姐擅长调香,请丹嫔留心。如有机会,让阿盈到她身边岂不方便?”

丹嫔还没传出话来,东平郡王府先迎来了丹茜宫的使者。

“皇后娘娘听说六小姐本事高明,想请进宫调香鉴赏。”宦官温和地打量素盈,“娘娘最近迷这玩意儿,小姐尽心去做,不会吃亏。”

东平郡王对丹茜宫心存提防,言行上却不敢轻慢,忙催女儿梳洗更衣。

事出突然,府里上下不知吉凶。轩叶给素盈梳头时十分迟疑,惴惴不安地嘀咕:“你不像七小姐、八小姐学过后宫礼仪。崔先生讲的那些道理,你从来不肯认真听。万一皇后随便挑一个毛病,治你的罪可怎么办?唉,我赶紧去找崔先生来,请教几个逢凶化吉的关窍吧!”

“哪里来得及!”素盈不便告诉她,宰相要她学调香,为的正是今日。见轩叶着实焦灼,她安慰道:“皇后与丹嫔的关系微妙,不会专门拉我去教训一顿。你不是总说‘否极泰来’嘛!调香虽是无关紧要的消遣,没准也是人生契机呢!”

轩叶怔了怔,喃喃说:“这么想,的确像是大好事。”神情中却没有欢喜雀跃,一边梳头,一边又落落地叹:“今年小姐终于时来运转,简直停不下来。从前怎么能想到,有天会进宫开眼界呢!还以为,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妥当人托付终身,就足够了……”

足够?素盈彻底怔住。生错年份的素氏都一样,嫁个无关紧要的人,消失在某一扇朱门之后,一辈子悄然过去。她的家人正是因此看轻她。原来轩叶也是这样想。

素盈若有所失,忽然从镜中看见另一个轩叶的影子:一次又一次为主仆二人的境遇大声抗议,却毫无改善,不知何时也默认了素盈无足轻重的命运。抗议只是一种习惯,并不敢对未来抱有额外的期待。

素盈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轩叶和自己,不再言语。

牛车停在青阳门外,离丹茜宫还有段距离,只能徒步走去。过了一重宫门,去郡王府接素盈的宦官止步不前,另一名宦官已等在这里。

等候的宦官三十来岁,身姿修长,面如玉色,眉目沉静。深枣色团花袍,两肩与胸前团金花,领口和腰带同是玄色。他的地位比之前那宦官高一大截。究竟是几品,素盈却不清楚。细看他腰间垂着一段香色丝绦,下结木牌,刻着一鸟一兽——麒麟凤凰,善政得祥。这人同那五彩红龙香炉一样,属于丹茜宫。

素盈唯恐失敬,当下行礼。枣袍宦官泰然回礼,说:“鄙姓白,从此处引小姐入内。宫中规矩森严,不容乱闯,请小姐紧跟。”宣布完毕,引着她向宫苑深处前行。

走了一段,宦官忽然夸道:“六小姐是东平郡王之女,在规矩上却不马虎,很好。皇后娘娘最看不惯显贵之家倚仗出身自以为是。”他并未转头,却像长有后眼,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素盈本就紧张,受这一惊,气也不敢长出,暗想:他的话,是不是讽刺她家里的人,仗着是惠和大长公主的后裔,自以为是,不懂规矩?

素盈与姑姑、姐姐们多年不通音讯,无端为她们受了宦官讽刺,十分诧异。家中的人都将三位娘娘夸得花团锦簇,仿佛她们一步登天,过着神仙般高不可攀的日子。看来并非如此。

两个人沿着甬道默默前行,宦官又悠然说:“能看见丹茜宫了。”素盈心头一热,抬眼望去。那深红色的宫殿矗立在不远处,素盈几乎能闻到它散发出的古老的幽香。

啊!她暗自长叹,心怦怦直跳:人人都说她这辈子和丹茜宫无缘,可她现在就站在它前面。然而,即使站在这里,她也并不属于这里。欢喜和失落同时涌上素盈心头,她急忙垂下眼睑,深深地吸了口气。

前面的宦官听到她细微的那一口气,就像听到她的心声,嘿嘿笑道:“无须尴尬。素氏女孩儿看见丹茜宫,没有不忘情的。”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六小姐纳闷我如何知道你想什么、做什么——在这宫里走动,没有后眼可不行。”

他的话里有话,似善意又似暗嘲。素盈拿不准他的用心,回以无声的微笑。两个人走到宫前的开阔处,迎面走来一队侍卫,看服色是丹茜宫侍卫。素盈急忙低头回避。

为首那人错身而过时,似乎看了他们一眼。素盈感觉到他的注视,本能地抬眼看了看,慌忙又低下头——那人是素盈在小店中见过的白公子。他大概没有认出女装的她,面无表情地带队走远。

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白公子竟是丹茜宫侍卫。既然不在东宫官署,当然也不是七夫人的侄子,也就不是那个差点和她谈婚论嫁的人。有一刹那,素盈心想:“不知他是不是觉得我面熟。”立刻羞愧地打住这念头:只不过是交错而过,胡思乱想真是可笑。又不知道光天化日,侍卫出动是否常态。宫中事事不同外面,她不由得又新奇又紧张。

“请在这里稍候,一会儿有人传令。”枣袍宦官引素盈到一条偏廊下的阴凉处,嘱咐一句就走了。

素盈终于能够长出口气,打起精神,放开胆子环视周围。时值午后,丹茜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亲眼看见,才知它与纸上图画不可同日而语。世宗皇帝营建的正殿居中,样式别致,殿宇极高,屋顶的高度占了将近一半,周围的巨柱微微向中心倾斜,更显得宫殿高耸而稳定。

她本是远眺时略微遐想,竟一发不可收拾,踮起脚尖,依稀能看见正殿之后的永泰殿。那殿略小,细节别有一种细腻精致的风格。永泰殿后,花木荫蔽之下是历代修园名手所造的花园,亭台画堂可圈可点。沐芳池引自太平湖,广阔到可以垂钓戏鱼,临水有舞榭歌台,供四时赏乐。

宫之西门名为迎晖,出门有条长廊,回转处建着一个与丹茜宫样式相似的小亭,像一朵盛开的金萱,沉浸在夏日温暖芬芳的气息之中。素盈知道那条长廊通向哪里——延德殿,北国的皇朝,百官朝觐皇帝之处。

很多年前,当时的皇帝年幼,不得不由母后素氏代理朝政。那位素太后下令修葺这条长廊,便于她来往。从那以后,许多位不愿离开丹茜宫的素太后,以及住在丹茜宫的素皇后,从这里走向朝廷,帮助她们年幼的孩子管理这个国家,或是在她们夫君的身边分忧解难,保证这个国家不脱离睿、素两家的掌控。

这条长廊是一个象征——皇后的丹茜宫与皇帝的延德殿紧紧相连,谁也不能切断这种维系。

素盈看得入神,漫无边际的幻想似乎有些多,收心时察觉已经等了好一阵子,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唤她。即便身边没有人,她也不敢有半分不耐烦的表现,反复回想自己一路的言谈举止,神态愈加恭敬谨慎。

终于,一名宫女走来。素盈立刻恰到好处地行了一礼。

“六小姐不要客气。”那宫女的口气很亲热,行动却无所表示,不远不近地走在素盈前头,“娘娘刚有空闲,立刻叫六小姐进去。白大人很少夸人,对小姐却不吝惜言辞——宫里上下都等着看小姐是怎样的人物。”

素盈受宠若惊,连忙说:“承蒙白大人抬举,素盈愧不敢当,只怕在娘娘和姐姐们面前献丑。”

宫女笑了笑:“奴婢哪里受得起小姐以姐妹称呼!”说完引着素盈走到宫门口,通报之后,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原来,她只是最下等的宫女,进不得门。宫内又有高一等的宫女迎到门口,前来引路。

正殿两侧还有别殿,素盈不由得联想出昔日世宗宴请列国、诸殿齐开的宏大场面。想到脚下这些并不出奇的石砖,曾被许许多多留名史书的传奇人物踏过,她内心喜悦,不敢形于颜色。

殿内宫女在门槛内搀住她,素盈低头看着红蓝两色交织的毡毯,不敢左顾右盼。丹茜宫弥漫着甘美的香气——“天山雾重”,天部一等,有安神的功效。素盈边走边轻轻地吸了几口,心情随之舒缓。

行至一挂五彩珠帘前,宫女放开了素盈。这是要她跪拜的地方。素盈顺势跪下,向珠帘内行礼,口称“娘娘万福”。起身时,瞥见珠帘后几步开外,安放着一架胡床。皇后似乎在床上摆弄什么,素盈听到轻微的叮叮声,像是金属相击,在这个安静的宫中格外清晰。

“就是这个女孩子擅长调香?”皇后的声音轻快柔和,“好清秀的小姐!进来坐。”马上有宫女来搀起素盈,又有两个宫女挑开珠帘,另有宫女在胡床下放了坐垫,一举一动都是静静的。

素盈跪坐在皇后脚下,只看见一件白缎裙,裙上遍布深深浅浅的绿色小花,十分清丽。这条绣裙被香熏过,每一朵花都散发着幽香。

胡床上还坐着两个少女,金属的叮叮之声就是她们弄出的动静。素盈也没有看到她们的样貌,偷眼能看到一个腿长些,黄缎裙上绣着深红色大花,另一个穿着绣紫花的浅绿裙,手脚很小,只有八九岁。年幼的在年长的少女身边不安分地磨蹭,嘴里嘀咕:“给我那个!给我!”

皇后轻嗤一声:“真宁,不准这样没规矩。”

“姐姐不给我!”小女孩嚷嚷起来,一边抢,一边和她姐姐打闹,“她有两个,我一个都没有!”

素盈由此得知:年长少女是皇后所出的第二位公主荣安,小女孩是皇后的幺女真宁。

见妹妹来抢,荣安反而起了私心,咯咯笑着偏不给她,气得真宁要假哭。

“不懂知足,出丑的人是你。”皇后轻嗔,撇开两个女孩不再理睬,对素盈轻声笑道,“幸亏她们是天子的掌上明珠,不然像这般没规矩,你争我抢,在宫里的苦头不知有多少!”

素盈微笑不答。左右宫女递过来一只小香炉,正是素盈见过的五彩红龙纹。

“我这里刚调了一味香,你来品一品味道如何。”皇后说着拔下一根金簪,笑着送到素盈手里,“倘若见解精辟,这根金簪当是我的束脩。”素盈慌忙连称“不敢”。皇后含笑将金簪放在一旁,亲自接过香炉给她。

和那精美的金簪相比,她的手更堪称珍品。白皙圆润,仿佛晶莹剔透的白玉雕成,看不见皮肤纹理、骨节经脉。素盈为之目眩,旋即镇定地接过香炉,以手招香闻了闻。在满室芳馥的“天山雾重”之中,此香气味温润,透出清凉。

是南国的调香技法。以零陵为主,当属于心部,却不在素盈所知之列。再揭开炉顶观看,不免吃了一惊:小小炉中,根根香草的位次皆有讲究,盘龙一般首尾相接,叠香手艺出神入化。这是一只分心炉,炉底铜栅将焰心分为均等的六股,上面的香料如六瓣奇花在火中绽放,瓣瓣不同。六段芳香合为一气,妙不可言。

素盈自叹弗如,合上炉顶,小心翼翼地打开灰盘。香草皆化为灰,落成一个“寿”字,竟寻不出一根没烧干净的。皇家选材着实令人惊叹。

她不愿露怯,也不敢真接皇后的金簪束脩,虚虚实实地赞道:“选香独具匠心,叠香玄妙入神。细腻复杂如美人心事,甘甜沉郁,又有丝丝清爽萦绕始终,引得心神开朗。这是一味散心解忧的香,堪称心部上品。”

皇后听了,柔柔笑道:“好,这香就叫作‘解忧’吧,倒也风雅。文奉香觉得如何?”

旁边站立的女官欠身道:“皇后赐名是此香的造化。”声音清脆动听,语气中的妩媚浑然天成。素盈暗自疑惑:听说丹茜宫奉香被割了鼻子,为何还在宫中?

皇后又向素盈道:“这位文奉香师出名门,‘解忧’就出自她的手。”说到这里,似乎意犹未尽,又说,“解尘世之忧,毕竟只是浅表,如能忘却尘世烦恼,方显境界高远。听说你的调香手法小有名气,何不以‘忘尘’为名,制一味香?”

素盈垂首自谦:“雕虫小技,只怕在娘娘面前献丑。”话虽谦逊,却不退缩,当即求赐几味香料。

皇后莞尔评价:“选材平实,反而令人期待。”

素盈不敢分心,片刻之后将香燃起,举托盘高过头顶。皇后俯身轻嗅,赞道:“回味悠远,如读云锦天章,言有尽而意无穷。”说完,满怀期待似的拍了拍素盈的肩,“你与文奉香日后若能相互切磋,必令我国调香之技辉光日新,别具一格。”素盈急忙应诺,从托着圆盘的腕底偷眼一望。

众多宫女中,有位碧衫青裙的女官,年约二十,两肩金线绣纹也是麒麟凤凰,腰间束带与臂上披帛是紫铜色,双手托着红木盘,中央一只金炉散出丝丝袅袅的幽香。此人必是文奉香无疑。她不仅五官俱全,而且容貌出众,显然不是那个遇到强盗的人。

“这根金簪赏你玩吧。”皇后边说边拉起素盈,顺手将金簪插在她的发间,“起来说话。”

素盈谢恩,站在皇后身边,眼睛一低就看见了皇后的容颜,不禁浑身一震,心中惊叹: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美人!方才见到文奉香时的惊艳,在皇后莞尔的霎时便烟消云散了。

皇后素若星这年该是三十四岁,光彩丝毫不逊于二十来岁的女子。今年宫中流行粉面朱唇,民间纷纷效仿,素盈并不觉得如何美。此时看见皇后妆容清淡,莹润的红唇微微地抿着,真如红梅映雪一般幽雅,她才知道宫外东施效颦何等令人失笑。

素盈无端羞赧,觉得在如此美色之前无地自容。眼睛惶惶转开,又见胡床上的两位公主也正端详她。

荣安公主较她母亲更圆润些,鹅蛋脸上不着脂粉,自有一股飞扬的神采。真宁公主神似素盈的大嫂凤烨公主,想必是像父亲,双眸是神来之笔,机灵之中竟有锐利。

皇后一边把玩香炉,一边含笑问:“明年就能在宫里看见你了吧?”

明年是选女之年,属于那些逢七而生的女孩子。素盈心下一凉,黯然答说:“怪我福薄,生得不好。这等缘分须今生努力积德,来世再说了。”

皇后听这两句便像懂得了,上下打量她,浅浅笑道:“哪里‘生得不好’?我看不出来。只要为人堂堂正正,生在何时何地都是好的。”素盈心里仿佛划过一道微光,惊诧着偷眼看她。

皇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要紧的话,随意问素盈的师承,又问学了多久,平常学些什么,喜欢什么。听起来都是闲话,素盈却不敢掉以轻心,字斟句酌,答得谨慎。说了没几句,有名女官上前在皇后身边低声提醒。皇后淡淡一笑,对素盈说:“今天还有别的事,你先回去,改天再请你来,专做这事。”

素盈告退出门,见门外站着一名神清骨秀的抱琴青年,应是皇后的琴师,要为她献艺。他身上有一种缠绵的香气若隐若现,与皇后绣裙上散发的花香似乎一样……素盈心下一顿,快步走出去好远,才放心地透了口气。

送她出宫的仍是姓白的宦官。素盈柔声道谢:“多谢大人在皇后面前美言。”白公公笑了笑,没说话。这时候他倒变成哑巴了。

素盈不知这人是否可靠,试探着问:“斗胆向大人请教,这位文奉香是何来历?”

白公公微妙地笑了笑,说:“前任奉香睿氏出事的消息轰动京城,小姐竟没听说?”

素盈不愿背后议论,只答一声“略有耳闻”。

白公公说:“文奉香原在宫里有段日子了,跟在先前的睿奉香身边伺候。趁着睿奉香出事,她献上一副‘春来芳满庭’,在南国使者面前保全了丹茜宫的颜面。”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素盈一眼,“可惜,她出身小门小户,得了少许颜色,便有些忘形。奉香到底是宫中女官,还是找有教养的人,才不会给丹茜宫丢脸啊。”

他说得似乎有理,却对解惑毫无帮助。文奉香今日调配的“解忧”足见功力,并非浪得虚名之辈。宫中有这样的人才,本不必假手外人。不知这文奉香是如何得意忘形,惹得皇后找来“春来芳满庭”的正主,放到她面前吓人。

真是看不懂。

宫中凉风习习,绿树浓荫飒飒婆娑,吹起素盈心上一片杂声。回顾仰望丹茜宫耀眼的琉璃瓦上方,万丈高空,风云叵测。

素盈带着皇后的赏赐回家,东平郡王府上下更加轰动。郡王猜到当初要香的正是皇后,将女儿唤到书房询问。没问出名堂,反被素盈看穿——父亲有事瞒着自己。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父亲是否听说了睿奉香遇害的前因后果?”

“这是你能问的话?”东平郡王瞪她一眼便别过脸,“我怎么会知道?”他未必懂得女儿的心思,素盈却对他的一举一动清楚无比——他在说谎。

素盈向来不得他的偏爱,也不怕失宠于他,大着胆子说:“姑姑与皇后是不是仍然势同水火?那木雕的丹茜宫,下落如何?父亲若不指点,我恐怕下次言辞不当惹来麻烦。”

东平郡王冷冰冰地说:“那你下次就不要去了。”

素盈无话可说,告退出来,暗暗地愤懑:父亲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费过半点心思,如今却来泼冷水。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在父亲眼里算什么人。

轩叶对素盈带回来的金簪充满欣羡,却不敢碰,高高地供在柜顶。当晚,她一边为素盈梳头,一边说:“还好无惊无险。看来皇宫也不像他们说的,要揣一百个心眼才能行走,皇后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神秘高强。”

不像吗?素盈抿嘴勾起轻柔的微笑。轩叶从镜中看见她的笑,手不由得抖了一下,问:“小姐在笑什么?”

“没什么。”素盈宁静地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轩叶一惊,低声问:“皇后该不会是……真的要小姐进去侍奉?”

素盈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轩叶握着梳子呆住,失魂落魄地喃喃:“不是说,因着丹嫔,我们家的人不可能到皇后跟前伺候吗?”

“宫中复杂,凡事不会只为丹嫔一个人,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其他人、其他缘故呢。”

轩叶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语:“还以为小姐有那样了得的义父,定能嫁个好人家,从此过舒心的日子。”

素盈怅然叹道:“人生难料。也许会进宫,也许不会。也许能嫁一个平实人,也许嫁了还是跟舒心的日子无缘——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总让我们一眼看透。”

轩叶默了一会儿,问:“小姐想去吗?”

素盈的眼睑微垂,黯然反问:“有什么关系?这家里,几时有人听过我的意愿?”

沉默之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注视镜中的轩叶,说:“他们如何待我,没人比你更清楚。开口闭口,说我生的日子不对,好像遭受冷遇是我的错。十四年,实在够了。我想去一个地方,没人终日提醒计较我生在哪天。宫里或许不好,到底是这么一个地方。”

轩叶听了不禁悲伤。梳理完毕,她含泪叹息:“小姐真入宫去,他们一定会赶我出府。恐怕这辈子没机会再见了。”她性情火暴,又爱为素盈打抱不平,从小在郡王府里得罪了不少势利仆人。这种担心并非空想。

素盈握住她的手,言不由衷地安慰:“你自幼在府里长大,不会随便赶你走的。”

轩叶咬着嘴唇摇头:“你不知道,下人有下人的难处。”

“我怎么不知道?”素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即便能做个女官,还不是皇家的下人!”

轩叶咕哝道:“那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还是不知道的。”

素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说:“我求三哥要你过去。跟着他,岂不是强过我百倍?”

轩叶听了,便强忍住眼泪。

素盈故意轻松笑道:“看我们在说什么啊,好像明天就要分离似的!”

轩叶的心又沉下来,吞吞吐吐地说:“既然小姐与我都有预感,只怕分离不在明日,也不会太远了。”

果然,不久之后,一个略显燥热的日子,要素盈进宫侍奉的消息就传到了东平郡王府。

“七日后是个吉日,请小姐早做准备。”宦官这样说。

东平郡王无从违抗,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对女儿说:“进宫伺候,不比你偶尔进去一回,你可想清楚了。”宦官还在,他就摆明了不大高兴。

素飒怕父亲坏事,请他移步书房。

素盈擅自跟过去,附耳窗边,听到父亲说:“丹嫔、丽媛、柔媛已足够考验皇后容人的气量,今日竟要东平素氏在她身边添新丁,真让人称奇。”

东平郡王冲素飒冷笑:“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为你妹妹做到这地步。”

素飒毕恭毕敬地回答:“孩儿自然是为了光耀门庭。”

东平郡王不大相信自己儿子似的,再度冷笑道:“光耀门庭的事交给丹嫔就够了,你们俩好自为之。”

素盈越听心越凉。皇后用人,不会不问底细,必定已经知道:东平郡王府的六小姐在家中不得宠爱,父兄姐妹视之如草芥。

父亲是在害怕,怕皇后趁机笼络素盈,令这个从小对王府深感不满的小姑娘,在权势富贵面前背叛家人。她到底在府里生活了十四年,不可外扬的家丑全在她心里。即便她心里空无一物,皇后诱惑她信口雌黄,她所说的弥天大谎也会变成可信的秘闻,给丹嫔、丽媛、柔媛乃至郡王本人带来不可估测的灾厄。

书房门开,东平郡王走出来。素盈仔细观察父亲微妙的表情——他种种复杂的忧虑之间,并没有一分是为了多余的女儿。

素盈以为自己早就习惯失望,但这时候还是难过。而东平郡王只是看着女儿大睁的眼睛,恼羞成怒地吼:“好大胆子!学会偷听了?这本事带进宫里,你还想活命吗?”

素盈咬紧嘴唇,转身从他面前跑开。回到妙音轩时泪水涟涟,说不清楚是因为父亲不关心她、不懂得她,还是可怜自己居然会对父亲怀有期待,以为自己走出一条新路,就能换来他高看一眼。

这日,许多人来道喜,素盈冷淡地打发他们,关起门来躲进灶间,使出全身力气把炉火烧到最旺,抱膝坐在火炉前垂泪。

炉火熊熊,可她心口仍然发冷,手脚仍然打战,眼泪总也不能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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