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雾止目远方,袅如林深一丈。
罗裘似拟素贞,初雪不粘朱墙。
天公赏玉万里,寒履更冻百日。
只争岁月苦短,不叹万古绵长。
刚入冬的掖都,天还未亮,霜雾却是越来越重,昨夜的黑云渐渐消散,满世间都被白茫茫的大雪压住,失了原本的模样。
朱林宫外宽阔的官路上,无数人就着昏暗的垂灯弯腰忙碌着,嘴里呵出的水汽被风一吹便藏在能见度及低的浓雾里,他们要赶在卯时开朝之前将厚厚的积雪清理干净,否则定会被上官责罚,克扣月俸是少不了的。
进了朱林宫北华门后往西,有一扇直通膳苑的小厨门,只供采购的出入,积雪已经清扫完毕,冷硬的砖石地上日久天长被进出的厨物采购车染得及脏,皇室和上官们很少来这里溜达,所以明面上的卫生护理做得不多。
这时很有规律的塔塔声由远及近,一头似马又非马的蛇驹拉着堆满货物的摆车缓缓而来,木质的车轮上沾满了积雪,后又印在了刚扫干净的砖石上。
“操蛋玩意儿,老子刚弄干净”
一阵呵斥声从倚靠在门口的老头嘴里传出,是这里的守门官,只见这个守门官裹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旧裘衣,一边搓着手,一边怒骂着。
“我说冯三,你就不能早来会儿,天都快亮了”
听到守门官的不满,一名矮壮青年赶紧从摆车上蹦下,身着薄缕衣,却不见冻得哆嗦,看来是一名练家子,抗冷。
只见冯三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熟练得塞进守门官的手里。
“老官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得可不近啊”冯三不知道守门官的名字,打小跟着三叔往宫里膳房送兽肉,跟小厨门的守门官早已混熟。
“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新鲜事,这马上过年了,也没听得明年减税的消息啊”
冯三迫切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守门官,秋天的时候就听说明年要减税,直到现在也没见着通知的影儿。
老官儿缩缩脖子左右一看,身上黑色的裘衣和两手插袖的动作极度不符,原本在手里的铜钱早已不知塞进哪里,悄悄凑近冯三低声道:“听说二皇子被罢职了,原先三皇子私通海关大臣的消息看来是假的”说完又不忘左右看看,小厨门外除了他和冯三,哪有第三个人。
冯三撇撇嘴,皇子们的斗争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明年的减税实施才能让他开心一阵子,“二皇子罢职又不会影响减税,就算他进了大牢也不能影响减税啊”,贫苦百姓,不当职根本不会关心政事,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明年是否能减税的事儿,否则他攒的老婆本真不够娶前巷老刘家二女儿的。
老官儿赶忙捂住冯三还在愤愤不平的嘴,“祖宗呦,皇城根儿下,慎言!慎言!不想活可别拖累我啊”,老官儿布满皲裂的双手终于舍得从袖口掏出来,赶紧打开小厨门,示意冯三赶车进去,冯三每周来送肉总会意思一二,给的铜钱不多但够他打壶烧酒的了,故不愿冯三出事。
冯三一边嘟囔一边牵驹而入,渐渐消失在守门官的视野中。
朱林宫东南角的膳苑是供皇室和上官们三餐的地方,地方很大,光前院就有几亩地,夏天会种各种常蔬瓜果,也会圈养许多牲畜,后院做好菜羹后再按照名字和菜单分配端走。
冯三把摆车赶到前院门口,开始从车上的笼子里抬出嘴爪被绑住的兽禽,这些野味儿是专门供给皇室的,因为有需求,所以养活了冯氏三代。
“这次送来的车燕在哪里?”
正忙活着的冯三被身后突然得询问吓了一跳,他从小跟着爷爷和三叔在外打猎,没个好身手是不行的,便自幼习武,并讲究耳聪目明,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一人,对方明显比他厉害得多。
赶忙从摆车上拿下一个竹筐,“就捉了一只,这个季节实在不好找”说完将竹筐递给身后的黑袍士兵后也没多想,低头继续干活。
黑袍士兵接过竹筐单手伸进里面,一把掐住车燕的脖子便捉了出来,红色的羽毛从受惊的车燕身上掉下好几片,看着展翅接近两米的巨大飞禽暗自点点头,“嚯,真不小啊”说完趁冯三不注意,掰开车燕的长喙后迅速塞进一物。
冯三回头看看,这名黑袍士兵他从未见过,不知道为何会对车燕感兴趣,“上官大可放心,小人从小便和野禽野兽打交道,不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下跑的,有什么顽疾或者小病的,小人一看便知,断不会欺害宫里的大人物的”
“嗯,你忙你的,膳房的人自会检查,我就随便看看”,黑袍士兵说完便不管冯三,确定再没人发现他的身影后,又悄悄匿走,雾气加重了,黑袍士兵没走几步后便没了踪迹。
冯三出了北华门后,从车上的棉裹里掏出一张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炊饼,没几下便填进了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
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每次都会被膳官找各种理由将货钱克扣一些,这帮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突然又想起勾陈国不准随地吐痰的律例,赶忙四下打量一下,起雾后能见度本来就低,出了朱林宫哪还有垂灯可照,黑乎乎一片谁能看见他吐痰?
悄悄跟在后面的黑袍士兵确实没看见这一幕,突然脚下一滑,再厉害的高手遇到下盘不稳的情况也会惊慌失措,堪堪止住后仰的姿势后,黑袍士兵长吁一口气,看着地上的黄白之物眼里恨恨闪过一阵冷意,天本来就冷,这冯三吐地成冰的面积着实有点太大...
天边红光渐染,远处的旄山被日出刻出金黄的轮廓,像背后发光的佛陀一般,神圣而高大,雾气慢慢散去,后宫里早起侍俸主上的宫女们两两而行,穿梭忙碌于各宫之中。
凤宁宫是原本是皇后的寝宫,红颜多薄命,十年前皇后殡天,勾陈帝伤心欲绝,十年未立新后,隐妃生下小皇子后,勾陈帝大喜,便让隐妃住了进来,可见对隐妃的喜爱和恩宠。
一名侍女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走在朱纱帐前的屏风外,盈盈一福,轻声道:“禀娘娘,午大人求见,现在在院里候着呢”,生怕吵到正在更衣的隐妃。
“嗯,你且去给午大人备上热茶”,屏风里传来一阵慵懒。
大清早的冷风里含着梅花的香气,院里正手捧热盏的午阳听见门开的声音,慌忙把杯子放到婢女端着的掌盘上,单膝跪下,抱拳低首。
“见过隐妃”,听声音,正是之前膳房出现的黑袍士兵。
身披金凤长袍的隐妃端着暖炉,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门外,看着院子里跪着的身影再也没了在勾陈帝面前时的娇弱,眉眼间几无丝毫暖意,她十六岁进宫,用五年学会了后宫中各种尔虞我诈的争斗之术,后几年手段尽出,终于得到勾陈帝的恩宠,独美于众嫔妃之中,生下四皇子后更是春风得意。
“事情办地怎么样了?”示意一众婢女退下后,隐妃紧了紧貂皮袍子轻声问道,围在脖间雪白的貂毛根根可见,在习习凉风中左右摇曳。
“请隐妃放心,属下的药进了车燕的嘴里,神仙也查不出来”
听到午阳的回话,隐妃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朱唇一张,又问了一句:“嗯,很好,那个小厨郎呢?”
“属下跟至小厨郎家中才动的手,宫中就算知道消息也还得几日,一个小厨郎的失踪定不会当事”午阳抱拳的双手往上一举,继续说道:“那只车燕估计午膳之时就会下锅,娘娘大可放心”
隐妃听罢终于露出笑颜,妩媚的脸上,彷如春阳向暖,看得午阳一阵失神,赶紧低头,暗自责备自己不该逾礼。
“这件事关系到我儿的将来,一定不能出任何纰漏”
“娘娘多虑了,一旦成事,没人会想到四皇子身上的,野外的东西不比宫里养的,本就菌多,吃死人也属正常”
凤宁宫三个园子,其中竹春园最得隐妃喜欢,四季都是一个颜色,翡珠镶嵌的林径,阳光一照,脚底一片透亮,园子里翠竹做瓦,不用担心地上有落雪而滑足。
走进竹春园中间的亭子里,隐妃将手中的暖炉轻轻放到石桌上,拿起上面的饵食,一点一点撒进池子里,争先抢食的赏鱼竟然也都是绿色的。
看着满眼的绿意,隐妃的心情也变得欢快了许多,毕竟母凭子贵,四皇子将来登圣,她才能常青。
“三皇子那里最近可有何异常?”
“回娘娘,自从壶顽查出三皇子私通海关大臣的书信全是伪造后,圣上原先安排在三皇子府邸监视看管的侍卫也都撤了,可奇怪的是三皇子一直深居不出,从未踏出半步”
“暂且不用管三皇子,众皇子中虽就数他有明君像,但现在这世道,估计圣上是不会选择一个仁慈过头的明君的”,她密谋许久,一直在等着一个机会,二皇子现在走错一步,基本满盘皆输,再无威胁,至于三皇子,呵呵,她光靠给勾陈帝吹吹枕边风就能把那种傻子压得动弹不得。
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阴谋诡计,二皇子和三皇子又素来不是一路人,勾心斗角太多,隐妃忽然又想到远在北地的大皇子,莫名得一笑,是自己想多了,早已放弃皇权和富贵的人,怎么能成为我儿的对手呢。
“娘娘略施小计,就让二皇子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相信宫中从此再无娘娘对手”
隐妃闻言一笑“我写的那封信,就连海关上上下下都信以为真,三皇子怎能分辨出真假”
“二皇子他错就错在偶得那封信后居然藏在了自己府里,信是真的三皇子倒霉,信是假的他二皇子自己倒霉”
“我了解他,越是谨慎的人越不会随意出手,他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信的真假,只可惜我是不会给他分辨真假的机会的”,说到这里隐妃忽又想起一事,继续问道:“那个海关大臣知道你的身份吗?”
“禀娘娘,属下自始至终都没有露脸”午阳在这方面是自信的,论隐藏,他只服他自己。
“嗯,很好,你且下去吧,二皇子那边盯紧一点”,风有点大了,隐妃便没了赏景的心思,她虽擅长装病,但可不想真患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