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到了凌晨一点。
我们动身。
喝了足足三杯咖啡的我一点都不困,内心充满兴奋。
不过曲箔歌还是有些紧张,她紧贴着罗生的身体走路,就差抱着他的胳膊了。
……
校园的深夜寂寥无人,偶尔传来几声鸦鸣,显得愈加幽静。
路灯早已熄灭,借着几个建筑物前的夜灯传来的昏暗光线,我们悄悄走向解剖楼。
偶尔踩到枯枝,曲箔歌立时站住,大气都不敢喘。
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来到解剖楼。
这座楼是全校最破旧的一座,除了上课,平时没人愿意住在这儿,不说挨着死人晦气,就是那股马尔福林的味道也让人受不了。解剖教研室的办公室也早都搬到了对面的新楼上。
到了门前,借着楼上照下的昏暗灯光,罗生掏出钥匙,慢慢打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门。我则向后扫视,感觉像是特务干坏事一样。
进了走廊,自然不敢开灯,罗生打开手电,找到三号解剖室。进门后扫视一圈,四个解剖桌上空空如也,四周标本架上摆着各种骨骼标本,标本瓶中则泡着各种脏器。
曲箔歌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显然有点受不了那股刺鼻的味道,伸手捂住口鼻。我后悔没提前想到给她准备口罩,不过又一想,难道这种事不是该罗生来做吗?
罗生往天花板瞅了几眼,然后低声和我说:“你在这儿陪着箔歌,我去把尸体捞出来。”
我点点头。然后他悄然出门。
不一会儿传来蓄尸池盖移动的声音,泡尸液被激起的声音,然后是粗重的脚步声。
很快罗生便走进来,两手戴着胶皮手套,抓着一个人形尸袋,来到解剖桌前,提了起来,尽量轻地放到上面。
伴随着一路滴滴答答的防腐液,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
曲箔歌立刻用袖子捂住口鼻。
我拿着手机手电筒,找到通气扇开关打开。
罗生拉开尸袋。我凑上去看,只见是一具女尸,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前应该皮肤白皙面容姣好,依稀可见画眉描红的淡妆,只是左眼不见,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腹部也被剖开,整个形状惨不忍睹。
罗生摘下手套,正要摘下背包,突然“哼”了一声,站直,转身,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神色肃然。
我吓了跳,赶紧跨上一步,护住曲箔歌,发觉她身体有些簌簌发抖,紧接着一软向我靠来,我赶忙扶住。却见她脸色虽苍白,眼却直直地盯着罗生,一瞬不瞬。
那一刻我实在有些佩服她。因为我自己已经后背发凉,估计出了一身冷汗。
僵持了大概一分钟后,罗生表情缓和起来,他冲我们做了个手势,表示不要紧张,然后把背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把手电放在架子上,照着他小心打开瓷瓶和玻璃瓶,把瓷瓶里的土倒一些在桌子上,然后将玻璃瓶里的水滴入土中,用手指搅成糊状,再把四片柳叶取出来,把泥抹到上边。
他不急不慌,动作很慢,手也很稳健,像是在做工艺品。
看着这一切,我和曲箔歌逐渐镇静下来,不再觉得害怕。
罗生示意我们过去,让把眼闭上,然后将柳叶逐一贴在我俩的上眼皮上。
瞬间一股凉意沿着眼皮往内渗透,又有点酸酸的感觉,像是风油精擦入眼睛一样有些不舒服。
大概几分钟后,他让我们睁开眼睛。
很诡异的一幕在眼前出现了:先是空气中出现了众多五颜六色的线,这些线细如发丝,但又时有时无,并且不停地漂浮移动着。屋里的场景也发生了怪异的变化,那些桌子柜子变得朦朦胧胧,好像失去了颜色,统一变成了灰色。
我扭头看向曲箔歌,发现她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仔细辨别她的表情,见她好像很吃惊地看向一个方向。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向墙角的天花板。
透过纷乱无序的彩色丝线,我看到了一团淡红色的薄雾,初时形状不定,慢慢凝集起来,却是个人形。
小人大约一尺高,在我的审视下形状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四肢初具形状,五官也看出来了,是个女人的样子,一头长发,眼睛凸着,嘴巴张着,长长的舌头伸了出来,显得有些狰狞。它的飘忽的样子,给人一种身体的边缘在不停地溶解又在不停地凝聚的感觉,好像在很努力地抗争着什么。
“看到了吧,这就是那魂魄,看我拿出它的尸身,就不停地往我身上扑。小娇就是这样被它弄病的。我把它定住了,乖乖等我的指令。”罗生道。
“好像……和她的肉身不一个模样啊。”曲箔歌说,声音有些颤抖。
“是吊死鬼。”罗生道,“每个魂魄的样子,都维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这可怜的女孩,是上吊死的……等我问问她原因。”
显然,那鬼魂听不见我们说话,却明显察觉到我们能看见它,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
罗生凝视着它,不一会儿,它五官便扭曲起来,身子忽大忽小,四肢更是挥舞不停,显得情绪激动。显然是在和罗生交流什么。
……
终于,他们的交流结束。
我诧异地看到罗生一脸的怒气,这并不常见,他一贯以冷头冷脸的形象示人,即使上次群殴时挨了我迎面一拳,也是几无表情。这次是怎么了?
罗生冲它又说了些什么,那鬼魂显出很感激的样子。然后罗生把手一挥,鬼魂便消失不见。
“是一个挺长的故事,回去再说吧。”罗生道,“走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说完,他戴上手套,把手伸进尸体的腹腔,摸了一会儿,掏出了那颗眼球,还是完整未破,看来曹小娇只研究了外观和眼球肌。
罗生小心把眼球塞入眼眶,摆正位置。他一边做一边说:“这曹小娇没事找事,真恨不得打她屁股!”
“这事我可以代劳,”我伸出手掌,脑海里不由浮现曹小娇的身材。
曲箔歌捶了我一拳。
她忽然笑起来,但随即醒悟自己声音太大,忙捂住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的眼睛。
我向洗手池边的镜子看去,只见里边的自己眼皮粘着柳叶,确实实在滑稽,赶忙摘掉。
罗生将尸体裹起来,又放回了蓄尸池。
……
来到外边,天色已蒙蒙亮。
然而我们没有丝毫困意。曲箔歌便要罗生把那长长的故事讲出来。
“一边走一边说吧。”罗生道,“这名可怜的女孩叫小娟,今年二十一岁,家住河北郊县,十多天前刚死的。至于为什么尸身来到这儿,我就不知道了。很可能是父母和她感情不合,又嫌弃她做了不光彩的事,影响家族门楣,就把尸身捐卖给了医学院。”
曲箔歌皱眉道:“狠心的父母!为了几个钱竟然把女儿的尸身卖掉。”
“她为什么自杀呢?”我问道。
“不是自杀。”罗生脸色有些发冷,“开始我也以为是自杀,脖子上的勒痕很明显。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她的下腹部?有些微微隆起。”
我仔细回忆着,果然好像有些,“下腹部隆起……难道是……怀孕了?”
“嗯,一尸两命。”罗生点点头。
我们都没有说话,心情有些沉重。
过了一会,罗生继续说:“孩子父亲叫吕程刚,和小娟算是青梅竹马,俩人中学毕业都没考上大学,回老家后就相恋了。后来程刚来到京城闯荡,半年后小娟也跟着出来,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虽然生活清苦,但两人很知足快乐。后来,程刚换了一家公司打工,因为人长得帅气,又勤奋,很受老板器重,所以升职很快。半年前,程刚突然对小娟变得很冷淡,紧接着就提出了分手,可那时小娟已经有了身孕,就哭着求他,问他自己哪儿做得不好,可以去改……吕程刚终于和她说了实话,原来是老板的独生女儿看中了他,老板也有招他入赘的想法,他就动了心。如果能把老板女儿娶到手,那公司早晚也会是他的,凭他的能力,他有信心在五年内将公司做到上市的地步。但要达到这个目标,显然小娟就成了绊脚石,虽然他也爱她,但为了前程,只好劝她和自己分手,将孩子打掉。
“小娟死活不同意,为了让他回心转意,竟然将父母的钱偷偷拿来给他,让他做投资,后来她父母发觉了,非常生气,就逼她把钱要回来,又给她定了亲,让她回乡结婚。为了让父母回心转意,她就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了他们,原以为生米煮成熟饭,父母只能接受呢,谁知父母更是愤怒,觉得她败坏门风,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关系……”
“小娟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吕程刚身上,但她自己那点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将要出世的孩子?所以矛盾越来越尖锐,吕程刚最后都打了她。有一次程刚去找她,想最后了结关系,哭闹之后,小娟一时气急,就把绳子系在杆子上,踩着凳子,把另一端挂在自己脖子上,她本来是想威胁程刚的,谁知那吕程刚居然一脚就把凳子踹倒……”
“真是没人性!老天爷没长眼吗?怎么不把他收了去!”曲箔歌愤愤不平道。
“对了,那孩子的魂魄呢?”我突然问道。
罗生白了我一眼。
“哦,孩子太小,还没魂魄是不是?”我讪讪道。
罗生继续说道:“那吕程刚等了一会儿,确定小娟死透了,才装作刚进门的样子哭着喊着找人帮忙,哪有可能救回?小娟的魂魄因为悲愤交加,难以散去,就跟着肉身来到医学院,想报仇又无法,想倾诉又无门,天天摸着自己的肚子痛哭哀嚎。哪知那天又被小娇挖了眼睛,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就拼命抓咬小娇,虽然当时小娇觉不出来,但病根也就种下了。”
“小娟的魂魄在医院受到强烈核磁波的干扰,又在来的路上受了日光照射,本来已经非常虚弱,本来也挺不了几天了。我就把她收了起来,答应帮她修复魂魄,让她顺利投胎,又答应替她找吕程刚讨个说法,她十分感激……”
我上下打量着罗生,“你把它收哪儿了?”
罗生笑道:“你不必知道。”
“我去,还是兄弟呢?啥秘密也不和我说。”
我眼珠一转,“对了罗哥,你那水土木三样东西送给我吧,反正你又用不到。”
罗生道:“你拿去干嘛?”
我说:“没事的时候我去殡仪馆、太平间、监护室哪儿的随便转转,开开眼界啊。”
“我劝你不要有这心思。”罗生笑道,“大病或将死之人,还有小孩子或虚弱的老人,容易看到阴魂,为什么?行为他们阳气不足。但反过来也成立,如果老看阴魂,也会折损阳气。”
我吐吐舌头——那还是算了,这至阴的三样东西,还是能扔多远扔多远吧。
说话间,我们到了高护系寝室楼下,我俩和曲箔歌道别。
……
“罗哥,你真打算替小娟讨个公道?”我问道。
罗生看着曲箔歌进楼,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不过我其实有些不方便,要不你去怎么样?”
我哀叹一声,果然是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为了女人插兄弟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