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燕骝绝尘而去,城北长亭,白宿正歇在亭下喝茶。
白植下马,栓好。
白宿背对着她:“我等你好久了。”
白植走向他,顺便指尖捻起路边如烟依依柳条,掐断一片嫩叶。
她笑,坐到他对面:“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万一我不来了呢?”
白宿给她倒了杯茶:“渴吗?一路赶来的吧。”他又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但我一定要等。如果你不来,那我就等一会子再走。”
白植噗嗤一声笑了,说:“离别的悲情之句我说不出,哥哥你一切小心,穿衣保暖,吃饭要饱,心情愉悦,有事写信。”
白宿神色犹豫:“二植……芳蔼与薛授衣,他们……成亲了。”他突然笑得灿烂,却很勉强,“怕什么,等哥哥给你找个比薛授衣更文采斐然,更俊朗潇洒,更家世显贵的公子哥,咱们回乐郡主还非他不可了?”
白植咯咯笑了起来,捂着肚子停不下来。白宿吓坏了,起身去扶她。
白植:“哥,我与薛授衣之间真的没什么。芳蔼误会了,我不喜欢薛授衣。你忘了,是爹爹让我多亲近薛探花向他学习政论国史。”
一个黑衣侍卫俯身道:“世子,该启程了。”
白宿来不及深究真假,匆匆启程。
他腰佩双剑,发式平常,衣袍简朴,一匹墨马,四个近卫,缓缓向落日余晖处离去。
一点也看不出他是淮阴侯世子,倒像是个落魄剑客。
平常不觉得什么,这时倒真的舍不得白宿离开。白宿不过是个完完全全的纨绔子弟,有点小聪明,嘴皮子功夫不错,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他去军营,还是北府军营,那里军纪严明,戎马倥偬,极有可能吃不消。
这就是我的哥哥,他做纨绔很成功,可以说是一流水平,可他有个水晶心肝,深藏于内。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白植走马踏花,柳絮飘满城。
城北街道无人,仿佛京都空荡只剩下她孤寂落寞的剪影。紫燕骝神奕的风采和它主人的丰神楚楚照亮了京都的庄严。
送故人,送故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落日不舍情。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薛授衣昔日读这句诗,白植今日才感受到。
墙头翻出一个锦衣玉领的侍卫,腰上系红绸,佩横刀,玉面冷峻,身手灵敏。
眼熟,他叫……
他单膝跪地,抱拳:“郡主,卑职金吾卫指挥使周居然,奉芳蔼公主之命前来邀请郡主去薛府贺亲。”
“她还真是直白,直接遣人来邀我,这么想看我难过?”白植觉得芳蔼真是天真可爱。
白植以为周居然根本不会搭话,谁知他说:“郡主不愿去当然可以不去。”
白植嬉笑一下,回答:“她要找乐子我当然要去配合她。”
喜庆的薛府,大门大开迎接新娘。
公主下嫁,对薛府来说算是光耀门楣了吧。
白植下马,拍拍紫燕骝,它打了一个响鼻。
吉时未到,芳蔼还待在红纱朱芙轿中,四周是陛下特批的金吾卫,佩横刀,铜金甲,系红绸,展示皇家威严。百姓们不像在街道那样哄闹,只敢窃窃私语。
薛授衣一身喜服,绛紫雁翅帽,伫立于薛府大门前的高阶上。他嘴角微微上扬,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又比平时欣喜几分,薛探花不愧是薛探花,永远温文尔雅。
他一转眼,看见了白植,眼中微微吃惊,随即就归于平静。
金吾卫让开一条道,白植身着苏绣锦鲤百褶裙流畅地走到薛授衣面前,肤若润玉,杏眼点漆,灼若芙蕖出渌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
她恭恭敬敬作揖:“老师大喜,学生带来薄礼,请笑纳。”
薛授衣一手接过小锦盒,俯身:“郡主厚爱,薛某不过述己浅见,怎敢妄称郡主老师。多谢郡主贺喜之礼。”
喜娘:“吉时到――”
芳蔼伸出春葱五指,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婉风流转,千娇百媚。
淄朝新娘不盖盖头,美貌可敢天下观。
芳蔼仪态如兰,微倚轿沿,扶着宫娥,横眼秋水,眉展春山,望着薛授衣。
全部人都醉了,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情此景,的确无双。
更何况,是两位佳人。
芳蔼只分给白植一眼便全然不顾,只注视着薛授衣。
芳蔼公主的芳心,那曾是多少贵公子、各国王子追逐的星辰,此刻已然名花有主。
薛授衣何德何能得到芳蔼的青睐?
他四岁识字,六岁能诗,七岁写赋,八岁探花,文章名动天下,姿容冠绝京都。
那些京都公子哥和薛郎比起来,不过是草包,绣花枕头,附庸风雅,跳梁小丑,芳蔼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们。
探花之上不是还有状元郎吗?而状元郎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多年科举,终于中榜。他多次顶撞皇帝,让照水星很下不来台,于是皇帝找个由头让他告老还乡。
新郎官和新娘子一同走进薛府正堂三思堂,双亲在上,锦绣亲友,富丽喜庆。
白植进去本想找个角落,刚一抬脚,整个堂中人皆跪下,乌泱泱全是人头:“参见回乐郡主。”
除了芳蔼仰面从容。
曾经她是公主,她们两个见面互相看不上对方。
然后,她竟然也跪下了,握上薛授衣的手。她眼中毫无敬意,甚至带着不满,她的敌意从不遮掩,明亮的眼眸直直注视白植,像以前无数次在宫廊偶遇时一样。但她又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因为下嫁薛家而自降身份向白植行礼。
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行礼过后,继续新人的对拜之礼。
若说回乐与芳蔼的纠葛,无非是女孩子间的拌嘴,她们俩谁都看不上对方。芳蔼看不惯回乐深得太傅魏征的喜爱,认为她惯会讨好,还故作清高,虚荣自傲;魏征是薛授衣的舅父。回乐觉得芳蔼只会仗势欺人,娇纵任性,脑回路清奇,满脑子不是衣服首饰就是薛授衣。
这并不妨碍她们都得太皇照水红蕖的喜爱。
照水红蕖已经退位,可她依旧在百姓心中是至高无上的明主,镇边境,清户籍,重整科举,察纳雅言,广开言路。当年天下风云诡谲,淄朝危急,她一个女人坐上皇位,并且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怎不让天下百姓心服口服?
礼成。
芳蔼与薛授衣执手相看,玉珠坠子在芳蔼脸颊旁摇晃,映照着她的笑容。
一个薛家支脉的老头拄着乌木杖,开口:“老叟斗胆为这对新人向回乐郡主讨一副贺词,有郡主的祝贺,他们必定和和满满。况且郡主与公主从小要好……”
“不必况且了,”薛授衣打断,“夫妻之和岂是一副贺词就能保证的,郡主又不是月老。”
白植知道薛家老头就是想要皆写贺词向众人证明,回乐郡主与薛授衣之间绝无可能。
“为何不?”芳蔼开口,“太傅常夸回乐文采好,夫君你也见识过她的诗词,此时此景,她作一句贺词不应该吗?回乐,我们相识于幼年,宫中多年相伴玩耍,你不愿为我祝贺吗?”
白植:“作贺词?这我倒没怎么作过。毕竟我向薛探花学习的是国史政论。”
谈话止于此,众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白植一派悠闲,芳蔼微露讥笑,薛授衣面无表情,薛家老头一脸尴尬。
薛授衣刚要说什么,白植一抿嘴:“开个玩笑,那我就写好了。”
薛授衣竟然拒绝:“不必了,多谢郡主。”他盯着白植,说得很郑重坚决。
白植心想:我靠,到底写不写?
芳蔼使了个眼神,一个奴婢捧来了纸笔。
大红金砂笺,徽墨已经磨好,紫木狼毫笔落在笔床上。
这架势,提前准备好的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父突然道:“多谢郡主。”
白植拿起笔,写:佳偶天成,璧人成双。
“薛探花不必客气,回乐乐意效劳。”
三天后,薛府三省堂
薛父命薛授衣在三省堂自省。
案上烛火明明灭灭,嘶嘶作响,薛授衣跪在案前。
昏黄的灯火只照亮一小片地方,薛授衣跪的地方。薛父走进那片明亮,手中拿着红笺,递给薛授衣:“仔仔细细的看,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出去。”
薛授衣接过那红笺,低头凝视,纤长的睫毛掩盖住幽暗的眸子,他一笔一划地看过。
佳偶天成,璧人成双
每一笔都刺痛了薛授衣的眼睛,直至麻木。有时他觉得这红笺根本不存在,有时明明看着那八个字却硬是不明白这些字的含义,有时……
一声清脆的鸟鸣把他拉回现实,他抬头,窗外已经清明,窗纸上的枇杷影斑驳,露水打湿了一盆海棠。
薛授衣扶着案角,已经麻的腿差点支撑不住摔倒,他紧紧攥住红笺,随后把它扔进暖炉里,火光大盛,随后燃烧殆尽,只剩下几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