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报答，在雨生代牛郎第三次送信给织女时，织女说要请他看电影，并约好下午下了课就出发。那天是周末，下午只有两节法学概论课，那是最沉闷枯燥的一门课。第一节课结束，织女对他使了个眼神，两人就先后溜出了教室。她带他去的是下东大街立体电影院，离学校不远，乘2路电车三站即到。那天放的片子是《中国霸王花》，一张票三点九九元，讲的是一群练就一身过硬本领的年轻俊俏女警勇斗匪徒的故事。虽然物有所值，但对雨生来说，这票价还是太高了。
电影结束后正是晚饭时间，他们决定在电影院对面的一家小面馆吃面。织女给他点了炒刀削面。雨生还是比较喜欢吃面的，在他的农村老家，面相当于荤菜，只有贵客上门才会吃面。但他不太喜欢吃刀削面，厚厚的一片，总感觉味道渗不到里面，不过瘾。织女对他说这家面馆与别处的不同，不仅炒得入味，还有很多配菜，绝对不错。雨生一看，里面果然有肉丝、榨菜、木耳、莲花白等小菜，一端上来便有一股浓浓的香味扑过来。一尝，口感和平日吃的的确不一样。随面一起端上来的，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骨头汤。
吃过面，织女说离学校就三站路，不如步行回去算了。这正合雨生的意。
“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不但让我开了眼界，还让我吃到了美食。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豪华的电影院看电影。”
“据说这是全省第一个立体电影院呢！”她不无自豪地说。
“噢，难怪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雨生由衷地感叹，“以前在农村老家看的都是用两根竹竿子拉起白色幕布的电影，就在生产队的草坪里放，座位也都是大家从家里搬来的板凳。哈哈，这种电影不知道你们城里的小孩子看过没有，每逢有电影，草坪上总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记得第一次看电影，像过年一样兴奋，很惊诧那些演员是怎样从放映的小孔跑到幕布上去的，还有那么多有血有肉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几次趁放映员不注意时把那厚厚的白色幕布摸了又摸，现在想来真是滑稽又可笑。后来到县城读书，城里倒是有电影院，做梦都想着进去看一次，但手头一直都紧巴巴的，结果一次都没看过。”
“其实我们城里也差不多，虽然有电影院，但大多时候是学校组织大家去观看。虽然票价不过两三角，但我们的生活一样拮据，平时也是不舍得去的。和你们一样，我们看得更多的是露天电影。可能你不知道，在我们四川不是叫露天电影，而是叫‘坝坝电影’，坝坝是四川方言，空场地的意思。也许你要问了，城里怎么看的是露天电影？”
“是啊，正要问你呢，总不能把银幕往街道上随便一挂吧。”
“不瞒你说，还真有在街道上放的，比如过年那几天，街上基本没有车，这时就在街上放了。但这种情况非常少。平时放坝坝电影主要有三个地方：广场、大学、军营。我家的东边、西边和南边就分别有一个广场、一所大学和一个军营，从我家步行到这三个地方都是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虽然有些远，但我基本没缺席过，只要听说晚上有电影，总是像过节一样高兴，早早就提着马扎儿板凳赶去占位置。”
“哈哈，真跟我们山村差不多。记得那时县、乡放映队每年轮流到各村放映，可以说方圆十里之内，不管哪个村子晚上要放电影，我们都会赶去看。”
“我们也一样，一群小孩子总是一路嬉闹着去，嬉闹着回，非常高兴。不过，再高兴也有烦人的情况，不知你是否也遇到过？”
“什么情况？”
“你应该记得吧，坝坝电影往往事先不知道放的是什么片子。”
“没错。”
“不知道自然有不知道的好处，吊人胃口，但由于不知道，经常是在不同的地方看同一部片子。比如《闪闪的红星》，我整整看了四遍，你说腻不腻？”
“你才看四次，不算多，我们村里有个人整整看了十遍《保密局的枪声》，也不知他为何如此痴迷。”
“十遍！的确夸张。我猜这个人可以把所有的台词都背下了。”
“想必你也背下不少台词了吧？”
“当然不少。不信？不信我说几句，看你是否记得是哪部片子的。听好了，我说啦——”织女清了一下嗓子，装成一副男子的声调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想不到吧？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如今还是我胡汉三的天下！过去谁拿了我什么，给我送回来；谁吃了我什么，给我吐出来！’你猜猜看，是哪部影片的？”
“哎哟，这么长的台词，亏你还记得呀！我可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但我知道那个胡汉三，台词自然是出自《闪闪的红星》啦。”
“唔，不错。再来，听好啦——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你说，这是……”
“哈哈哈——”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雨生已笑着打断她的话，“你问其他的电影台词我大多不会记得，唯独这句就是怎么都不会忘记，那是《林海雪原》里杨子荣和座山雕一问一答说的黑话，小时候玩打仗游戏时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去——吹牛。不行，再来……”
“打住，打住。你还是饶了我吧，我不过是瞎猫撞到死耗子罢了，我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你看，都走完这条街了，咱们今天的行程也暂告一段落吧？你是回学校还是回家？”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原来已走到来时搭乘公共汽车的始发站了。
“好吧，我们就在这儿道别，我回家。”她回答道。本来，她还可以和雨生一块儿左转沿着锦江边的白塔寺街走一段路的，因为她租的房子就在白塔寺街的居民住宅区里。可织女并不想让雨生知道她的情况。
“再次感谢你，今天让你破费了。”雨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说，“一个美女请一个大男人，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下次务必由我做东，希望给我个机会。”
“绝对没问题，我向你保证。不过到时我可要提前饿上三天三夜，非吃十碗八碗不可，你可别舍不得呀！”她一边说一边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雨生举起右手，手指呈“OK”状，向她摇了几下。他一边走，一边把今晚的花费重新算了一遍：电影票每张三点九九元，两张七点九八元，炒刀削面每份一点四九元，两份二点九八元，一共花了十元九角六分。
大约过了二十天，雨生又收到了晓彤的来信。与以往只有几行字不同，这次的信居然有六页纸，把一个六号信封装得满满的。这么长的一封信，内容却只有一个：青怡找上了牛郎。
原来，他们是在上个周末学校晚间的交际舞会上认识的。那晚恰逢牛郎值班主持。或许是玩腻了的缘故，还没到十点，牛郎便感到十分无聊，正站起身想要开溜时，一个内穿低领白色薄线衫，外穿超薄红底印花短款棉衣，下穿黑色紧身裤，脚蹬花边枣红中跟皮鞋的高挑女孩飘然站在了他的面前，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对他说：“能请你跳一曲吗？”
“我？”牛郎愣了一下。这种反应不同寻常，他已主持过多次这样的舞会，被女生主动邀请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完全被女孩的美丽震住了。
“我认识你，大家都叫你牛郎。”她稍稍低了低头，笑脸更加灿烂了，“哎，别说了，来吧。”她把纤细雪白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牛郎像是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女孩绵软的手。
“对啦，你用吉他弹唱的崔健那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好棒呀，只是和你搭档的那个女孩嗓音太难听了，嗲声嗲气的。”女孩移动着脚步，眼神却飞过牛郎，落在舞台的歌者身上。
“哦，是吗？”牛郎不想多说，他入迷地看着女孩的长发在灯光里飘动，梦一般温柔。
“还有，我要告诉你，那个女孩长得实在不怎么样……”舞曲行将结束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对他说。牛郎还来不及说什么，曲子便停了。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小鸟般飞离了舞场，牛郎僵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被新舞曲的伴奏声惊醒过来。这是牛郎进入天府大学以来从未遇到过的事。主动邀他跳舞的女孩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假借跳舞来追求他的美丽女生。在他的印象里，那些女生要么含蓄害羞得像块木头，闷了大半个晚上还表达不出一个意思来；要么大胆开放得令人吃惊，一上来就粗着嗓门嚷嚷“你长得好帅、好性感”“好喜欢你呀”之类的肉麻话，一听就令人顿时失去了兴趣。今晚的这个女孩却与以往所接触过的女生都不同，既不沉闷也不夸张，话不多，似乎没有具体表达什么，但实际又表达了内容。总之，青怡的形象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很快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子叫秦青怡，是师范大学与自己同届的数学系数学专业的学生。这多少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印象里理科女生长得再漂亮，也还是比较土气古板。
这些都是晓彤信中对青怡找上牛郎的讲述。雨生是“舞盲”，从未参加过学校的舞会，自然不知道这个事。
“这次是她一个人去你们学校，我原本打算陪她一起过去的，顺便也请你跳个舞，可临时有事最终没能过去，甚是遗憾！”晓彤写道，“不过，来日方长，看哪个周末合适我一定过去找你，咱们跳个够。”末了，晓彤有些慨叹地写道：“记得那天我和你说过，幺妹为什么不愿意找你帮忙把她介绍给牛郎，肯定是她已有更好的办法，果然不出所料。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用的竟是这种办法。我想，大概你也没想到吧。”
“不是大概，而是压根儿没有想到！”雨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从头到尾细细地把信读了一遍。
隔了一个周末，牛郎和青怡有了第一次约会。自然是牛郎定的地方，在玉林北路一家名叫“千寻”的酒吧。他们约见的时间是傍晚六点，牛郎提前十分钟到。他订了一个靠窗的四人卡座。时间尚早，透过宽敞的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街道两边高大的悬铃木，还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相对于窗外的热闹，酒吧里要显得冷清许多，除了牛郎，偌大的吧堂再无第二人。这时，酒吧的水晶灯已亮起，还播放着舒缓柔美的轻音乐。
六点整，青怡准时出现在牛郎面前。她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外搭一件黑色夹克，下身是一条黑色热裤配以卡其色裤袜，脚蹬一双前半部分是白色后跟是黑色的中跟皮鞋。如此时尚的穿着使她本就高挑的身材显得更为婀娜窈窕了，尽管尚未有一言一语，但无时无刻不透出万种风情。四月中旬的成都，乍暖还寒，尚未退去的北风，还是把人的肌肤吹得隐隐发痛。所谓春捂秋冻，看到她这一身初夏装扮，牛郎不免为青怡担心。
“记得你是抽烟的，咱们吸支烟吧。”一落座，青怡便向牛郎建议。其实除了上次跳舞有过一面之交外，他们尚未来往过，她根本没见他抽过烟，自然不存在“记得”之事。当然这并不妨碍她通过他身上的味道知道他属于吸烟一族。
“你会吸烟？”他愣了一下，随之有种莫名的失望感隐隐地从心底里生起。印象中自己交往过的女生似乎没有会抽烟的，更无法把面前这副模样的女孩与香烟挂起钩来。
“很奇怪吗？”她漫不经心地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过旁边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包肝红色的香烟来，显然是女性专用的香烟。
“圣罗兰牌，你也来一支？”她很娴熟地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递给他，“尝尝女性香烟的味道。”
“不，不用了。”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摇了摇说，“我有，我有……”一边说一边赶紧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硬盒香烟连同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放到桌面上。
“三五牌。”她将手里的圣罗兰香烟放回烟盒里，然后伸手把三五牌烟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凑近鼻子闻了闻，然后对他点点头说，“不错，好烟。”
“这个你也懂？”他不再吃惊，但依然不大相信——难道她还会品烟？
“英国佬的烟，辛辣呛人，很多男人承受不了这种‘硬’和‘冲’，但也很醇厚，关键看你是否消受得了。”她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递给他，又从圣罗兰烟盒里重新抽出一支放到自己的嘴巴里。牛郎赶紧拿起打火机把她的烟点燃了。
牛郎发现，青怡的烟是点着了，但吸的频率并不高，更多的是夹在纤细的手指间，这时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已侧转了身子，右脚架到了左脚上，整个人很舒服地斜靠在椅背上。她时不时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来，脸上有一些迷蒙，也有一些平静，让人无法看出她正在想什么。
牛郎明白，青怡不是一个简单的女生。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暗地里告诫自己：绝不能碰这个女人。
“很明显，这是一个带有明确目的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万万碰不得的，一沾上就死定了。”事后，牛郎向雨生解释道。
“没那么严重吧，我倒觉得她是个颇有主见和个性的女孩。”根据初步的接触和了解，虽然青怡的处事和行为方式总是出人意料，但雨生心底里总感觉她是那种敢作敢为的女生。
“但愿是我判断错了。不过你等着瞧，哪个沾上了她最后不成倒霉鬼才怪！”牛郎重重地拍了两下胸膛说。
“不过，她倒是一个难得的酒友。”牛郎顿了顿，话锋一转，啧啧称赞道，“雨生同学你倒猜猜看，那天我们在酒吧是怎么喝酒的？”
“这个我可猜不出，不至于像谪仙人李白那样大饮三百杯吧。”
“三百杯倒没有，不过我们可是一人干了一瓶人头马。”
“人头马？这么古怪的名字，我好像没听说过。”雨生一脸茫然。
“唔——这款酒估计你真没喝过，我也只是喝过两三次而已。”牛郎笑道，“这是一种洋酒，外文叫作Remy Martin，是一种产自法国干邑地区最负盛名的蒸馏酒。”
“噢，法国佬的酒，难怪没喝过，和咱们本土产的沱牌曲酒相比如何？”雨生问道。
“这个……怎么说好呢？”牛郎沉吟了一下答道，“洋酒和咱们中国的白酒是两种不同系列的酒，有本质上的区别，口味也有较大的区别。至于咱们的沱牌曲酒，我觉得根本没有可比性。如果一定要比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买一瓶人头马的钱至少可以买二十瓶沱牌曲酒。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吧？”
“一瓶顶二十瓶，这么昂贵的酒岂不要赛过神仙饮的琼浆玉液了？难怪你们一人能喝一瓶，我看这样的酒，两瓶三瓶对你们来说也是小儿科。”
“我说雨生同学你就吹吧。这种酒的度数是要比咱们的沱牌曲酒低些，但也有四十度，而且每瓶的量是七百毫升，这差不多是沱牌曲酒的一瓶半。”
“哦，四十度，一瓶半！”雨生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这的确开不得玩笑。想不到青怡同学的酒量这么大！”他摇了摇头，似乎还是有些不相信地追问，“青怡她真的是一个人喝了一瓶四十度的酒，而且没醉？”
“骗你干吗？从当时的情形来看，估计她再喝半斤都没问题。这女孩的酒量真不错，下次有机会让你见识一下就知道了。”
尽管牛郎已将青怡排除在进一步发展的名单之外，但丝毫不影响她一到周末晚上便过来找他跳舞，或在周日过来找他约会。这可让牛郎犯难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周五晚上到周日晚上，正好是他一个星期里最宝贵的黄金时间段：周五晚上他要主持学校的舞会外，还要去泡吧，周日早上则是铁打不动的睡大觉时间，以弥补周六晚上的精力损失，下午还要回家和父母家人共进晚餐。不过牛郎很快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如果青怡来找他，便把雨生请出来一起去泡吧，半途找个借口溜之大吉，把她交由雨生处理。对此，她从未有过异议，总是对他笑笑表示理解。“他是学生会主席嘛，忙是正常的事。”她这样对雨生解释说。然而对于周日，牛郎却是束手无策，她仿佛是他的寄生虫一般，总会踩着他起床的时点到来，即使有时提早了，也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床边等候，从不会嚷嚷着把他从酣睡中拽起。她也不贪心，只是希望能和他一起吃个午饭，下午一起随便到哪个地方聊聊或逛逛，时间不限，一两个小时或半个小时都行。她更不会提出要跟他回家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之类的要求。或许是已察觉他不喜欢女孩子抽烟的缘故，她甚至连烟也戒了。
这期间，牛郎和青怡自然免不了成为大家最关注的焦点，当然也是雨生和晓彤关注的焦点。虽然雨生和晓彤直到学期结束他们都没有再见面，但他们之间却掀起了一个鸿雁传书的小高潮，书信中最主要的话题就是牛郎和青怡。也难怪，一个是雨生的铁哥们儿，一个是晓彤的好闺密。
“毫无疑问，青怡的表现无可挑剔，令人动容。然而，精诚所至未必金石为开，恕我直言，他们之间就是一场游戏，而青怡这样煞费苦心恐怕事与愿违，只会加快这场游戏的结束！”在暑假行将开始之际，雨生在给晓彤的信中这样写道，“最让人担心的是，或许他们最后连普通朋友也做不成。如果这样，就未免太遗憾了！”
果不其然，青怡越是表现得主动大度，牛郎就越是感觉压力山大，躲又躲不了，便只有逃这条路可走了，于是干脆周末舞会不主持了，周末晚上也不回学校住了。好在他是本地人，结交又广，周末回家住或随便借个哥们儿的地方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至于舞会主持不主持更是无关紧要，因为他醉翁之意根本就不在舞而在于酒伴和泡吧，而他的酒伴候选人多的是。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待青怡彻底明白牛郎的态度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