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再次收到晓彤的来信已是第二个学期,更确切地说是一九九一年春季学期开学的第四个星期二的中午,依然是一封极短的信。
雨生同学:
新的一年好!
上学期没回信,对不起,生我的气了?
拟这个周日过去见你,有事要请你帮忙,可否?
另:听说你带来了一批女款牛仔裤,记得留一条,不是给我,是给我闺密,她可是一位大美女噢!
切盼你的复信!
章晓彤
三月二十四日
这就令雨生纳闷了:周日她不是要和老林约会吗?新学期开学以来,老林依然像上学期那样,一到周日便早早出去,似乎比以前还要积极。那么,她会有什么事呢?学习上的还是生活上的?如果是学习上的,那绝对是找错对象了,自己就是一个英语挂科的差等生,根本没有资格去帮助别人;如果是生活上的,那纯属是她个人的事,自己更没有资格了。况且自己和她不过只有一面之交,通过一封只有六行字的短信罢了,至于裤子,倒是小事。由于时间紧,他这次返校并没有随身携带,裤子上周才从老家托运过来,尚未来得及处理,随便她挑就是。带着有些忐忑的心情,雨生在下午上课时给她复了信。
晓彤同学:
信收到。
百分之百地竭诚欢迎你再次莅临寒舍。
裤子没问题,但要告知腰围臀围尺寸和裤长。
周日在寝室里恭候你。
祝开心!
陈雨生
三月二十六日
或许是有意避开老林的缘故,周日上午差不多十一点半晓彤才到。此时除了老林外,其余七名室友都在。其中有好几位“卧龙先生”显然刚起床不久,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但由于晓彤的到来,整个寝室立刻群情激昂,大家眼光齐刷刷地往她所在的方向投射过去。不过目标并非晓彤,而是她身后那名紧跟进来的女生。这位女生年龄与晓彤相仿,但个子要比她高出差不多一个头,有一米七左右,雪白的皮肤、浓厚乌黑的披肩发、瓜子脸、柳叶眉,宛如蝶翼般飞扬的睫毛下是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丹凤眼。她上身穿一件米色大衣,下身是一条黑白相间的方格紧身裤子,脚穿杏色带花皮鞋,脖子围着一条紫色围巾……穿着打扮显得既新潮又干净利落。反观晓彤的衣着,和上次差不多,依然是蓝色长裤和平跟黑色布鞋,只是外套已由肝红小棉袄改成了黑色蝴蝶结大衣。
“大家好!”晓彤明显一副见怪不怪、早有所料的样子,异常淡定地举起右手向大家打招呼,同时左手把身后的美女扯到身边,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叫秦青怡,你们叫她青怡就行。”话音还没落下便又转身对正好站在青怡旁边的雨生说,“我信中和你说的大美女,没骗你吧?”
“这……”雨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但随即差点笑出来。她们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一个高一个矮,一个洋气十足一个土里土气,活脱两个在舞台上演出的滑稽演员,难得的绝配。
“你好,雨生同学,很高兴认识你。”青怡和晓彤一样显得淡定和大方。
“喏,给你,这是青怡的尺寸,你看有没有适合她的?”雨生和青怡尚未互相介绍完毕,晓彤已直奔主题,递给雨生一张纸条。
“青怡同学这么高挑,不一定有哦。”雨生接过纸条,只是稍稍瞥了一眼,并不细看,然后对青怡从头到脚端详了一下,然后将纸条放到桌面上,把旁边的两把凳子搬过来,说,“你们先坐一下,我找找看。”说着便蹲下去,用力从床底下拽出一个胀鼓鼓的编织袋来,显然雨生已对裤子进行过整理,很快便抽出了其中的一条。
“来,麻烦青怡同学站起来试一下。”雨生半蹲着将裤子紧贴青怡的腿外侧比画了一下,“这条应该还可以,长度也合适。”
“不用挑裤脚了?”本来雨生的话是对青怡说的,但搭话的是晓彤。
“应该是不用了。”雨生瞟了一下晓彤,“人家这裤子本身就是按照秦同学的身材设计的。”
“这就好,省得要到裁缝店跑一趟,还省去一块钱的人工费呢。”还是晓彤说的话,话刚落下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紧接着说,“你还没吃饭吧,中午我们一起到外面吃如何?我请客。”
“可否请你们到我们学校的食堂吃?也好与你们师大的伙食有个比较。”
“还是到外面吧,信里我都和你说了,还有事情要请你帮忙呢,况且吃你们食堂的机会还多着呢。”
“那好,走吧。”
“今天我带你去一个保证你没到过的地方品尝成都美食。”
“真的?我可是早就对成都美食垂涎欲滴了。”
雨生跟着晓彤和青怡上了3路公共汽车,在水碾河站下车。
“成都历史悠久的水碾河,没到过吧?”
“嗯。”
“这也正常,据记载,水碾河之名取于清朝同治年间,因在村边的小河上有一座村民用以碾米、磨面的水碾而得。地名虽然一直约定俗成沿用至今,但水碾早已因为打米机、磨面机的出现而废弃不用了,水碾河这个地方也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渐渐被人们忘记了。”晓彤似乎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言简意赅地对雨生解释道,“不过,遗憾的是,很多人不知道,这里隐藏着众多美食,尤其是有几家串串店,味道绝对是全成都最地道的。”
晓彤带他们去的是水碾河路上一家名叫“嘴馋十八怪串串”的门店,光从名字看就让人觉得非要品尝一下不可。三人尚未坐定,服务员便拿着单子过来问要吃冷锅串串还是热锅串串。晓彤看了看雨生说:“成都的冬春季节比较湿冷,按理吃热锅更舒爽,但太燥辣,雨生同学是南方人恐怕受不了,还是吃冷锅好。”一边说着一边非常迅速地把单点了。
“这一带有好几家串串门店,都各有特色和自己的王牌,有一家的王牌居然是兔脑壳!吓人吧!”点完单,晓彤眉飞色舞地介绍起美食来。
到这时,雨生就有些纳闷了,晓彤口口声声说有事,但究竟有什么事直到现在也只字不提。
不过就品尝美食而言,雨生绝对不虚此行。光菜品晓彤就点了十多种,其中牛肉口味就有泡椒的、折耳根的、芹菜的、香菜的……雨生来成都已有大半年了,串串之名早已如雷贯耳,但他至今尚未吃过,更从未吃过如此丰富的品种,这完全称得上是一顿饕餮大餐。
“雨生同学,你猜猜看今天我们这顿饭花了多少钱?”离开店,晓彤问。
“肯定不菲的啦。”尽管今天雨生吃得十分开心,但开销的问题也一直是心中的疙瘩。
“我就知道你会担心。你们男生平日很少吃串串,不过我实话告诉你,天底下最便宜的美食就是串串了,别看今天我们吃了一大堆,但每串素的才五分钱,荤的才两毛钱,总共花了还不到二十元呢。”晓彤不无得意地说。
“哦,这么划算?”雨生沉吟了一下。他想起了坊间曾一度热议的话题,说世界上谈恋爱成本最低的地方就是四川,因为四川的女孩子喜欢吃串串,你只需带她们去吃串串并让她们吃个够就行,而这根本就花不了几个钱。他也留意过学校边上的几家串串门店,它们一到晚上总是被成双成对的学生霸占,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品尝一下,但孤身一人始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直到今天才如愿。
走到一环路口的时候,青怡忽然停下来对雨生说:“不好意思雨生同学,下午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又侧脸对晓彤一本正经地说,“姐大好福气,有雨生同学陪伴你。你看这天色,真正的阳春三月,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不要辜负了啊!”
“去你的,小妖女。”晓彤回话的当儿,青怡已转身横穿过街了。
“姐大——小妖女,你们的称呼也真够味儿的!”雨生似是对晓彤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让你见笑了雨生同学,是这么回事:我们寝室总共六人,我年纪最大,大家习惯叫我姐大;青怡年纪最小,本来一开始都叫她幺妹的,但你也看到了,她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慢慢地被叫成了小妖女。唉——”本来好好的一个介绍,重心却似乎落到了最后的一声叹息上。
“唉——你这是什么意思?”雨生也意识到了晓彤似乎话中有话。
“幺妹是个好女孩,只可惜脑子里面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奇思异想……”晓彤有些忧心忡忡地说。
“这我就不赞同了,有奇思异想才会有创新,也才会有更美好的未来。”
“问题是她的奇思异想根本就不切实际。”
“没有吧?我看今天她绝对称得上是标准的淑女。”
“她今天的话不多,那是因为她的心思全在别的地方哩。”
“这我就看不懂了……”
“女人心,大海针,你当然看不懂啦。哈哈哈……”晓彤忽地笑了起来,刚才紧锁的眉头眼看就要舒展开来,然而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她便又收起了笑脸,心事满满地对雨生说,“不瞒你说,今天幺妹和我过来找你并不仅仅是为了一条牛仔裤,她更主要的目的是要见一个人。”
“谁?”这倒令雨生颇感意外。
“自然是你们大名鼎鼎的学生会副主席司马骏牛同学啦。”
“牛郎?”雨生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要大,“找他干吗?!”
“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少女,一个是英俊潇洒的少年,你说干吗?当然是要找他做男朋友啦。”
“那怎么行?牛郎已经有女朋友了。”雨生焦急地说道,“真的,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问题不在于牛郎有没有女朋友,我是担心青怡她路子走歪了。”晓彤无可奈何地说,“反复和她说了,没用。”
“他们认识了没有?”
“应该还没有。”
“可能你不知道,我跟牛郎是铁哥们儿。要不这样,由我搭个线,也好从中把情况说清楚,撮合他们做个兄妹,如何?”
“那倒不用。不是我不想找你帮忙,而是幺妹她不愿意。”晓彤解释说,“其实我们知道你和牛郎的关系,之所以不找你介绍,是因为我猜幺妹她肯定已有自己的办法。”
“哦——”雨生不由自主地沉吟了一下。听晓彤这样一说,他顿时觉得青怡真的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行啦,雨生同学,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说着,晓彤抢先上了正好停靠下来的34路公共汽车。
雨生本想问她要去哪儿,但她早已快速地第一个闪进车厢里,她后面还有十多个人正互相推搡着往车上挤。雨生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人群挤进车厢里。整个车厢被塞得严严实实的,雨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晓彤旁边。车厢里人声嘈杂,混杂不堪。晓彤将左手掌弯成半圆状贴着嘴凑近雨生的耳朵说:“我——们——到——火——车——北——站。”雨生点了点头便不再作声,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紧抓旁边的座椅,想方设法避免自己和晓彤紧贴在一起。没办法,这是全市最繁忙的交通线路之一,雨生有过多次乘坐这趟车往返的经历,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除非是在起点站上的车,不然直到终点站都不会有座位。
雨生实在弄不明白,晓彤把他带到火车北站到底要干什么?接人?领包裹?除此还会有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自己都不是最佳人选啊。
车子停停走走,经过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火车北站。下了车,晓彤二话不说带着他径直往北站的方向快速穿过二环路,但进入站前广场走了三四十米之后便不再往里走,而是左拐往广场西边长途汽车客运站的方向,看来既不是接人,也不是领包裹。尽管时下并不是什么节假日,但站前广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除了脚步匆匆的旅客,还间或有就地设摊摆卖,或四处游走兜售香烟、太阳镜、本地特产等物品的小商小贩。
晓彤忽地停了下来,抬起左手指着大约四五十米开外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对他说:“雨生同学你看到了吗?广场边上有一排小摊子,那里有两摊算命的,一个算卦一个测字,你偷偷走过去,看是否认得其中的一个人,记得一定要隐藏好,不要被发现了。你看清楚了再回来找我,我不过去了,就在旁边的这杆路灯下等你。”她在放下左手的同时举起右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杆路灯。
“好。”雨生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几乎立时猜到了那是谁。
按照晓彤的提醒,雨生先是分别以三元钱和两元钱的价格向流动小商贩买了一副有色遮阳镜和一顶鸭舌帽戴上,然后往火车站方向走到出站口,再跟随从站里出来的人群往那排小摊子慢慢走过去。
小摊子足有二三十家,地处火车北站和长途汽车客运站之间,是两站相互转乘的必经之路,人流量特别大。小摊子的生意看来很不错,有吆喝介绍商品的,也有讨价还价的,每个摊子都围有三五个人。
雨生看到的第一个算命摊子是测字的,靠火车站这边的第三个。这个摊子的摆设很简单:一把木制折叠椅,椅子的左后面是一面约两米高、一米宽的白布幡子,幡子的正中是一个写着“八字算命”的黑色圆形罗盘图案,图案的上方是“神测”两个黑色大字,再上方是“仙人指路”四个略小的黑字;图案的下方则是“善缘大师”四个黑色大字。一个脚穿一双鞋头沾满灰尘的黑色皮鞋,身穿一件黑色半旧大衣,眼挂一副金属架老花镜,头戴一顶灰色带檐圆形礼帽,礼帽下两鬓斑白的老者正坐在椅子上给两个年轻人测字。
显然,这个“善缘大师”并非雨生要找的人。一个年轻人正向老者诉说:他来自川西甘孜州乡下,一直想在成都打工,今年过了年就来找工作,可是到现在都没找到。三天前他报名应聘一家装饰公司做装饰工,但应聘人数众多竞争激烈,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让“善缘大师”给预测一下。年轻人说得满脸着急,“善缘大师”却是不慌不忙地通过拆字预测他肯定能够被招聘,但同时告诫他中间会有曲折,不会一帆风顺马到成功,需要耐心等待……听到这里,雨生不由得暗地里笑了:“善缘大师”的这番说法何尝不是所有算命大师的说法?“成功”是必须说的,这是算命的人希望听到的话。“波折”也是必须说的,这是大师们留给自己的余地,这样算命人的“不成功”其实也暗中成为预测的内容了。
继续往前走过二十多个兜售各式各样小商品的摊子,终于见到了第二个算命摊子,就在靠二环路这边的第三个摊位,正好和测字算命的摊子相对。正如晓彤所说,这是个算卦的摊子,摆设比前面那个测字摊子还要简陋:一把随时可以合拢收起的马扎,马扎前面,地上铺着一块约莫一平方米的黄布,黄布的正中央画着一个大大的八卦图案,图案上下左右分别写着一个“卦”字,再往外分别写着“灵通大师”“精演周易”“有求必应”“趋吉避凶”四个词。卦摊的主人——“灵通大师”形貌也与“善缘大师”截然不同,他脚穿一双浅色运动鞋,下身是一条蓝色长裤,上身是一件黑色加厚夹克,戴一副大圆镜片墨镜,头上是一顶褐黄色鸭舌帽子,留着稀疏的八字胡和山羊胡……俨然一副中老年人的样子,但从所穿的鞋子、衣服,以及脸庞的轮廓、肤色来看,显然不是一个中年人而是一个年轻人。雨生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自己的室友、晓彤的男朋友老林嘛!
他怎么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认出老林的瞬间,雨生感觉整个人都愣住了,继而有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马上冲过去向他问明白。但当他看到正好有一个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走到老林跟前请求测算的时候,雨生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要看看老林到底是怎样给人算命的。在确认老林没有注意到自己之后,他悄悄地站在了几个围观者的后面。
老林的卦法其实非常简单:由“卦客”抽签,然后由他根据签上的内容来预测“卦客”的财运、吉凶等。找老林算卦的年轻人告诉“灵通大师”,他今年二十九岁,姓王,浙江台州人,三年前来到成都,一直从事家具生意。不过,自己的家具店生意一直不好,特别是刚过去的整整一年里,几乎没做成一笔像样的生意,眼看连前些年赚下的老本都要赔光了,实在拿不准是继续干下去还是退出不干了。今天来是想请大师测算一下,以做最后的抉择。“灵通大师”看过他抽的签后,预测他下个月就会时来运转财运当头,而且这个财运来势凶猛,势不可挡。和“善缘大师”一样,说完“前景光明”,“灵通大师”不忘给自己留下余地。老林叮嘱小王,当财运降临时,切不可贪心,要适可而止,也给别人留下点赚钱的机会,否则,好事会瞬间变成坏事。他还告诉小王,来成都做生意,头三年赔钱是小王的命,是一个躲不过去的劫,只有先赔了才能赚……看到这儿,雨生不由得由愣住变成了惊诧,不是惊诧老林摇身一变成了为人占卦吉凶的算命先生,而是惊诧他竟变得如此巧舌如簧、能说会道,与平时判若两人。
雨生明白,今天还不是惊动老林,向他问个水落石出的最佳时机,又想到晓彤的交代,便悄然转身离去。
“走,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喝茶去。”令雨生纳闷的是,晓彤和他会合之后,居然不问任何问题,便领着他步行到火车北站斜对面的荷花池批发市场边上一家名为“绿雅轩”的临街小茶屋,点了两份盖碗茶,邀雨生品尝。
“不错吧,这个地方?”
“的确OK!”雨生竖起了大拇指。小茶屋也就三四十平方米大,装饰得古色古香,犹如被灶烟熏暗的屋顶,清一色的木制条桌、南竹做的圈椅和锃亮的铜茶壶、洁净的盖碗茶具……实在难以想象,与小茶屋一墙之隔的竟是每天从早到晚人头攒动、喧嚣不堪的中国西部规模最大的综合批发市场。
“你知道,女生爱逛街。去年我曾和本地的学姐逛荷花池市场时来过,闹中取静。”晓彤向雨生解释。
“这个市场我也来过,但不知道旁边居然有这么雅致的茶屋。”雨生刚到成都没多久时,为了解牛仔裤的价格曾来过一次。
“怎么样,可看到有认识的算命先生?”喝过半盏头道茶后,晓彤终于切入正题。
“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雨生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亲眼看见老林卜卦的经过。
“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自去年我到你们寝室后不久,他便迷上了给人算命。”晓彤忧心忡忡地说。
“或许不能怪他,按媒体的报道和社会学家的说法,随着国际国内形势发生深刻的变革,我国的高校出现了‘世纪末’情绪,标志是‘诺查丹玛斯大预言’和‘易经热’的传染性流行。尤其令人担忧的是,‘易经热’不热在辩证法而仅仅热在卜卦部分,甚至用计算机算命。天保只是这个庞大群体中的一员而已。”雨生为天保解释说。
“不过——”雨生接着说道,“尽管这是个普遍现象,但老林背后恐怕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晓彤依然满脸愁容,“如果仅仅是算命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他这样痴迷,功课迟早会被荒废了。”说到这儿,晓彤的话戛然而止,右手下意识地把茶杯的盖子取下来反放在桌面上摆弄起来。
“这……”雨生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便不知说什么了,场面顿时陷入了静默。晓彤默然转动着茶杯盖子。
“这样下去,我担心他会把自己毁了。”一阵沉默之后,晓彤说道,“雨生同学,新学期开学都快一个月了,不知他的学习和生活是否正常?”
“总体上应该正常吧。说实在的,我还真没见他逃过课。当然,外语课不算在里面,你知道的,他已改学日语了,我们不在一起上课。”雨生老老实实地对她说,“只是,感觉他比上学期更加沉默寡言了……噢,对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天保竟然如此能说会道。”
“其实你们不了解他。他就是这样的人:信奉沉默是金,轻易不开口。但一旦和人辩论起来就会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非要说服对方不可。”
“哦——”雨生沉吟了一下,继而摇摇头,“只是都大半年了,还没见他表现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应该是性格使然吧,别管他了。还是再想想,平时他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还有……还有,就是似乎对‘易经’的研究更着迷了……”
“怎么个着迷法?”晓彤不再摆弄茶盖。
“有一个晚上,忽然从他的床上掉下两根手指宽的竹片,我捡起来拉开他的蚊帐递给他,发现他的被子上铺着一小堆的竹片子,我估计他是拿竹片来摆卦解卦了。”
“我向你们的辅导员了解了,虽然他很少旷课,但从不做笔记;尽管外语改学日语了,但基础实在太差了;其他功课虽然没有挂科,但都是勉强及格。以这样的学习态度,实在堪忧呀。”
“大学学习,的确是个大问题——”说起学习,雨生立马感觉心里有股气莫名地生起来,“说实在的,刚考上大学时确实令人兴奋,但经过上学期的考试,我没有一天不在骂大学的。记得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多羡慕读大学呀,六十分就能及格,现在反倒是我们羡慕读高中了——不及格也行。本以为再也没有比高考更难的考试了,现在才明白,原来高考并不可怕,大学考试才是真的可怕,因为高考考的全是课本上的知识,而大学考的知识全不在课本里。”
“哈哈哈——”雨生还要说下去,晓彤却是朗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你明白就好。”
“这个怎么说呢?像去年和前年我们读高三时,练习题堆得课桌满满的,累了就趴着睡一会儿,为了唯一的目的:高考!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了,以为考试的硝烟已经远去,苦尽甘来的日子终于到来,考试这冤家却如附骨之疽,义无反顾地在每个学期末出现了。这时才真正明白,其实自己一直还在‘革命’的路上,原以为高考之后就‘彻底解放’的想法完全是一个不折不扣自我虚构的美梦。”
“所以,早在八十年代,‘六十分万岁’便成了大学校园流传最广的口号,成了大学生们名副其实的座右铭。既然六十分就可以获得那张帮你找到工作的文凭,何必再花那么多的精力去考六十一分、六十二分和九十分、一百分呢?可是雨生同学,如果你也是持这种观点的话就绝对是大错特错了。作为一名当代的大学生,我们应该明白,为什么国人把我们称为‘天之骄子’?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大学就是一块长满茂盛庄稼的高产农田,收获季节一到,大学生就像一茬又一茬饱满的庄稼一样,会填充到社会尚还空余的粮仓里;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大学就是个象牙塔,塔里的人都在认真地学习,将来回报社会,为国家建设贡献他们的巨大力量。”
“晓彤同学,你这个说法未免太高尚了吧?”
“高尚?我看一点儿也不!实事求是地说,我主张努力读书,并不是因为读书的人真的比玩乐的人强多少,而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世人都认可的逻辑——你付出多少,就会收获多少,你的行为决定着你是否会成功,你的心态决定着你的命运。再者,社会这个大舞台远比我们想象的残酷得多,适者生存是亘古不变的定律,六十分的成绩单无论如何是拿不出手的。在大家都没有实践佐证自己能力的情况下,社会更为认可的肯定是分数高的那一个。还有,大学四年是储备知识的四年,四年积累的知识是明天走入社会奋斗的资本。如今就业形势严峻,社会竞争残酷,工作单位对大学生的知识和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考试毫无疑问也是一种直接体现知识和能力的方式,如果每门课都只有六十分,人们还是会怀疑你的能力的。世间万物遵循的自然法则是优胜劣汰,如果老是一味地投机取巧,没有真才实学,那么六十分这个基本的评判标准又有何价值与意义?如果仅仅是想混一本毕业证书,不想学一技之长,即便拿到了毕业证书又能说明什么?在现今的社会,只有一本证书是远远不够的,社会上需要的是实干型人才而不是满口空话的评论家。再退一步说,如果最高目标只是六十分,那么是很难每次都能达到六十分的。”晓彤忽地停了一下,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大喝了两口茶后继续说道,“就像天保那样,不过是幸运地达到了‘六十分’这条合格线。如果他再不重视,恐怕下一回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眼看晓彤的茶已被喝得干净,雨生赶紧叫来服务生,给她添上滚烫的开水。
“你们的辅导员和我说了,上学期你们班的考试不太理想,得了两个第一和一个最低:个人得分全年级第一,全班不及格人数全年级第一,平均分全年级最低,六十多分的人占了全班人数的三分之一。有两三个人属于‘重灾户’,挂的科多达五门甚至七门,如果这个学期还是这么多门课不及格,他们将被降一个年级重修学业。你和天保算是差强人意,只有外语挂了科。但辅导员也说了,你们的课大多是六十多分,随时都有挂科的可能。”
“你说的是事实,我和天保在学习上的确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不过,吉人自有天相,天保天资聪颖,随便考个六十分绝不是问题。”尽管晓彤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多,但在心底,对于学习,雨生还是提不起劲来。这当儿,他脑子里正在开着一个小差,他没料到晓彤会如此关心天保,竟然亲自找辅导员了解他的考试情况,还顺带连自己的情况也一并打听了。这多少令他感觉有些不快,毕竟那是自己的隐私。不过这种不快的感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便释然了,心想就权当是爱屋及乌吧。不过事后通过多种途径了解,雨生始知,晓彤之所以想到去找辅导员,是因为她也是“官场”上的人——和牛郎一样,是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
“恕我直言,我看你是中‘六十分万岁’的遗毒太深了。”晓彤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我真希望你和天保重视这个问题。行啦——”晓彤突然提高声音说道,“我看今天先到此为止,等会儿我还有两节家教课要上。”一边说着一边叫来服务生买了单。
晓彤家教的地点在二环路东三段的机械厂,乘的是2路公交车。雨生没有其他事情,且时间尚早,他决定乘五路电车到春熙路的新华书店,然后再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