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九重天那千篇一律万年不变的仙境,凡间的四时美景最是各具风趣,叫人回味无穷。九阑到凡间正时值绿意盎然的四月,于是寻着机会便时常在这萧府里转几圈,不想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看得出设计此府邸之人颇有品味,庭院林木畅茂郁郁葱葱,花园假山池沼浑然一体,青竹摇曳间隐隐约约不乏曲径通幽的轻巧灵动,叫人不由地心生喜爱,流连忘返。
她识路的本事向来不大好,但走得多了,也能勉强记下整个府内的布局。自正门进绕过玉石浮雕的照壁,再穿过一进安置杂物与下人住的院落,便是萧府的正厅朝晖堂,朝晖堂的背面连着曲曲折折的回廊,两侧的花园绿树亭台水榭修葺得一派精致,过回廊往北面是主人住的永嘉轩,紧挨着永嘉轩的东侧是萧可楹的枫仪居,西侧是萧珩的书房玉茗斋。萧清歌的希音阁在与玉茗斋隔着一个落霞园的西北侧角落里,冷冷清清很是孤僻。
明絮陪着九阑坐在回廊的树荫下乘凉时,珉月从大老远气喘吁吁地跑来,在她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方才经过朝晖堂,看到夫人带着一群人向西北角去了!”
“夫人,哪位夫人?”九阑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成功地在珉月脸上再次看到了“您脑子是不是摔坏了”的神情。
这府上只有一位能被称为夫人,自然是那萧夫人端阳长公主。算算时间,萧珩还未从户部回来,萧夫人若自朝晖堂向西北,大概就是要去希音阁了。
九阑提起裙子拔腿就跑:“那愣着干嘛,还不快回去。”
对于这位萧夫人,九阑确然是有很多疑惑的。
她身为长公主下嫁给臣子,在府上向来说一不二,虽然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女,萧清歌的亲爹却连个姬妾都不敢纳。如此高贵又强势的夫人,当初怎么能容忍一个舞姬生下女儿,还允许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再则,她初次听到端阳长公主这个名号,便觉得有些熟悉。能她让感到耳熟的凡人,十有八九都是因她曾三天两头往观微阁跑的缘故。她只是能肯定自己并没有翻到过此人的命簿,而是在其他地方窥见了有关她的什么事情,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叫她绞尽脑汁了好几天。
刚跑回希音阁坐下,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倒杯茶缓缓,萧夫人便已经到了门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侍奉之人。
这位长公主衣着华贵神态倨傲,眉宇间和她女儿十分相似,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粗略一见完全看不出是三十多岁的人,跟萧可楹站在一起说是两姐妹恐怕都有人信。
九阑回忆着先前在凡间看到过的礼仪,匆匆迎出去向她行礼:“清歌见过母亲。”
起初九阑以为她是为了先前对萧可楹放的那通狠话而来找自己的麻烦,不料萧夫人敷衍地“嗯”了一声,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确实该心情舒畅的。三日前皇后宫里的太监亲自来萧府宣旨,将静和县主萧可楹赐给太子做正妃,择日完婚。萧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萧可楹更是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终于能如愿以偿地嫁给她的太子表哥了。就连萧清歌那看起来古板严正的爹都喜上眉梢,大概是在幻想以后成为国丈的美好愿景。
九阑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他们的欢喜热闹,实在想不通这已然泼天富贵的一家人为什么还要绞尽脑汁地把女儿塞进东宫。
不晓得这位夫人今日为何大驾光临,对她的脾气秉性和行事作风也还摸不准,九阑只得先作顺从地将她扶进院内坐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知母亲今日前来有何教诲?”
“清歌,你姐姐婚事已定,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我寻思着,得替你寻一门亲事才好,”见九阑没有吱声,萧夫人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继续道,“前几日我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时碰到了淑妃,她与我说,齐王的婚期就在太子之后,选的是中书令大人家的外孙女夏氏。不过淑妃娘娘觉得,齐王出宫建府时间不长,府中难免有些空荡荡的,所以待正妃过门后,想再给他纳几房侧妃。”
说完便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哦,这是要她去给那个什么齐王做小老婆的意思。
九阑没搞清楚她口中的齐王是何人,一时想不出理由反驳,只得搬出那句看起来什么时候都能用的矫情台词:“女儿年幼,仍想在父母身边多侍奉几年……”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夫人飞快地打断:“再怎么样,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况且你也只比楹儿小了一岁而已。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萧夫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九阑的手就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满头黑线。
知道什么啊知道,她啥都不知道。
“明絮,夫人说的齐王到底是谁?”
“齐王殿下慕成泽,是淑妃娘娘的儿子,当今圣上的三皇子。”
九阑对皇帝的儿子们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既然萧夫人这么想让她嫁过去,还是把情况问问清楚比较好:“咱们这位皇上一共有几个孩子?”
“五个。除了齐王之外,太子殿下和庄懿公主皆由皇后娘娘所出,楚王殿下的生母林氏原先是皇后,后来被废黜了。前几年南越送来和亲的丽妃娘娘生下了五皇子,可惜没到三岁就夭折了。”
“等一下,”九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了一句,“楚王殿下的名讳是什么?”
“慕临洲。登临的临,在河之洲的洲。这位楚王殿下向来最是风流倜傥、闲情雅志,京中好多姑娘都对他芳心暗许呢。”
原来是他。
九阑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还在九重天上的那日。
那一日太上老君在玄清台设坛讲道,她破坏了结界弄晕了意风溜进观微阁看命簿,在南斗星君回来的时候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道:“说到我方才看的这卷命簿,啧啧那还真是命途多舛得很……”也是在那一日,她还失手把没来得及看的命簿上卷撞出了观微阁,打到了侍奉怀芷的仙娥。
原来那一日所见到的,生母遭陷害,自幼被人刺杀算计,最后下放封地远离京城,待兄长登基后死于非命的凄凉命格,如今就在她的身边。
此时此刻九阑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初次听到端阳长公主这个名号时便觉得有些耳熟。因为在慕临洲的运簿里,当年那个和贵妃沈氏联手将皇后林氏送进冷宫的长公主,封号便是端阳。
如此说来,这便是一个妃子与长公主狼狈为奸陷害皇后,妃子取而代之正位中宫后,再安排太子娶了长公主女儿做正妃的故事。没想到这位端阳长公主的封号听着倒是大气,做的事情却一点都不光明磊落,难怪生出来的女儿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敢痛下杀手。
“小姐,你当真要嫁给齐王殿下?”明絮的神情有些不忍,“京中一直有传闻说这位殿下的脾气喜怒无常,性子又十分暴戾,府上时常有丫鬟侍妾被活活打死以后拖出去草草埋葬的,这事儿连奴婢都听说过,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九阑也晓得,萧清歌作为一个舞姬所出的庶女,除非嫁的对象地位远不如萧家,不然大概最多也只能做个侧室。只是先不说那齐王究竟是否为良配,光是因为父母之命就将她强塞去给人做侧妃这件事,已然叫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趴在床上思考了一下午种种逃避婚事的办法,最后发现唯一一劳永逸的,就是趁此事还未完全敲定时逃离萧府,甩掉“萧清歌”这个身份,去别处另谋生计。
只是这么做也颇为冒险,太虚幻境中舞雩便说过北穆户籍制度严格,出城进城都有可能被盘查,她没有法术傍身,逃跑路途必然困难重重。
正心烦意乱地想着对策,珉月在外面喊:“小姐,老爷过来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小小的希音阁竟如此蓬荜生辉,刚走了个萧夫人,又来了个萧老爷。合着夫妻俩是打算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地赶早把萧清歌给嫁了?
先前九阑偶然听府上的人聊起这位尚书大人的仕途,也算比较顺畅,说他出身官宦世家,早先年间作为北穆使团的一员出使南越时立了功,回来以后没多久就娶了先帝的女儿端阳公主做了驸马爷,随后平步青云,一路升到如今的二品大员,掌管着六部之中最有钱的户部。
她来了这些多时日,在府中也见过一两次萧珩,每次和他打招呼时他的神情都是淡淡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爱。
还在鹤鸣山时,父母虽然对九阑不曾宠溺,亲自教导课业时也颇为严厉,但倾注在她身上的爱意和期许自是不必言说,就连他们即将身归混沌之时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拜托洛铮务必要好好照顾她。萧清歌虽然为舞姬所出,好歹是萧珩的亲身骨肉,他这般冷漠疏离,让她不由替死去的萧清歌感到寒心。
萧珩倒是没像他夫人那样坐下喝茶,直接站着开门见山道:“昨日婉宁与我说,等楹儿成亲之后,想给你寻一门亲事,对象也已经选好了。”
婉宁是谁……
注意到九阑茫然的目光,明絮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用口型作出“端阳”二字。
九阑“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回答:“方才母亲已经来与女儿说过了。”
“齐王殿下是皇上的三位皇子中最年轻的一位,脾气是急躁了些,年轻人嘛也很正常,但毕竟前途无量,婉宁还没出嫁时与他的生母淑妃娘娘关系也是不错的。你嫁过去好歹是个亲王侧妃,日子自然比普通人家要富贵得多,你娘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感到欣慰。”
听他那语气,大约觉得这桩婚事于萧清歌而言,实则是她高攀了。怕是不光萧珩,这个府上的所有人,除了真心待萧清歌的几位,都是这么想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话锋一转,“太子殿下在朝中需要齐王和淑妃的娘家甄氏的支持,你要是能嫁过去,萧家与齐王殿下便是一家人了,我和你母亲的苦心你可懂得?”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连九阑都忍不住要在心里给他鼓鼓掌。
不愧是能迎娶公主又做到尚书位子的人。看似是在为了皇后和太子拉拢甄淑妃和齐王,实则仔细一想,他把一个女儿嫁进东宫,另一个女儿嫁进齐王府,无论将来谁做皇帝于他都是有利无害,如此步步为营果真好算计。
天宫中虽然不是没有斗争——譬如那湃雪宫的怀芷天妃就是兴风作浪的一把好手,但神仙对权力和富贵之类的事大多没有什么追求,自然也不会出现此等拿亲生女儿做政治筹码还说得如此光明正大的事。
只可惜九阑不是萧清歌,自然没有听天由命地给他当政治筹码的道理。
“父亲和母亲打算什么时候让女儿嫁过去?”
“至少要等你姐姐完婚,齐王殿下迎了正妃过门以后。”
她从善如流,满口答应:“一切全听父亲和母亲的安排。”
听到她这么说,萧珩终于点了点头满意地离去。
九阑望着他的背影,支着脑袋陷入沉思。
如此算来,至少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实在不行她就只能收拾包袱跑路了,大不了撕破脸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明絮走到九阑身边关切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如何才能打他一顿,而且不被别人发现是我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