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对罗燊和方知晓的接连审讯,伊宓意图还原罗燊当时与肇事人交流的真实情景,两人的供词虽稍有出入,但大致是一样的含义——罗燊与肇事人只是普通的交谈。
虽然不排除串供的可能,毕竟像罗燊这样一个三寸不烂之舌,即使幕后黑手真的是他,也算是情理之中。但是始终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表明罗燊教唆犯罪,最终,他被无罪释放了。
以一个清白之人的身份离开特工局时,还是与他日常下班感觉很不同的。
他一个人走在夏夜的路上,什么都没有去想,就好像是这接连两天说了太多的话,让他觉得累到只想赶紧回家,躺下休息。
“喝酒去吗?”
一条短信突然从他的手机上蹦出。
“不去。”
他毫不犹豫地回复了卢定巍。
“那我去你家。”
“别来。”
“怎么?”
“我三天没睡觉。”
“那你睡,我在你旁边喝。”
罗燊呼了一口气,收起手机,没再搭理他。
但是手机很快又响起。
“看你馋不馋。”
他无奈笑了笑,小跑两步进了地铁站。
当罗燊简单梳理之后下楼,便看到卢定巍提着那四罐啤酒正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坛上,似乎已经等很久了。
卢定巍一看到他,立马像只摇着尾巴的猫向他蹭过来,兴致勃勃地帮他起开一罐啤酒,自己拿过另一罐。
罗燊懒懒地靠在他旁边,手中那罐啤酒还没举到嘴边,他已经吨吨喝了好几口。
“哈……好久没喝酒了。”
罗燊的目光散落在街道上来往的车流上,橘色的灯光洒在那些汽车的车顶,一辆一辆从他们眼前走过。
“我说了吧,相信我,一定没错的。”
“嗯。”罗燊的嘴啃在啤酒罐边上,透过罐内,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回声。
“装什么深沉!”他朝罗燊肩膀便是一拳,但还是被他灵巧地躲开了。
接着,他便把手搭在了罗燊的肩膀上。
“很累吧。”
“嗯。”
“我是说……这些年。”
罗燊慢慢把啤酒罐沉下来,放在了两腿间。
他眨了眨眼,好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但是很久都没有回答。
卢定巍垂下眼,看向他左小臂上的那个纹身,不自觉伸出手指摸了上去。
Fire。
如果仔细摸,还能感觉到浅浅的纹路。
“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你这个纹身是什么含义?”
“小时候随便划的,太难看了,就去纹上了。”
卢定巍抬眼望向罗燊,他的脸上丧丧的,看得出,是真的累了。
他垂下头,又喝了一口酒,就好像是顶了一鼓勇气,“你要是开始做梦了,要第一个告诉我。”
“关心这个干什么?”
“因为很重要。”
“你怕我也突变?——我一直都是无立场。”
“不是……”卢定巍还是有些犹豫。
“你应该还记得你做过的最后一个梦吧。”
鹿。
“嗯。”
“能给我讲讲吗?”
罗燊眸子颤动了一下,喝了一口酒。
“是一只鹿,背着山火朝我走过来,问我要不要留下。”
“你答应他了?”
“嗯。”
“山火……听起来,还挺可怕的。”
罗燊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觉得那里很温暖。”
他的眼神落到他的纹身上。
也许年少的他便是这样想的,把火留在自己的身上,他便再也不会感觉到冷。而能够在大火中感觉到温暖的人,也许只有他一个人。
火对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能够令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炼狱,而他曾亲手把卢定巍推了进去。
他当时在想什么?他真的是把逆着光向他奔来的卢定巍误当做了自己那耀眼的哥哥,肆意地发泄了他的压抑和愤怒吗?
还是说……其实,他是想帮助他的。
他也想让卢定巍感受到他从火中获得的温暖。
只是……他大脑中那错综混乱的情绪系统,让他迷失了正确的方式,误把那把置人于死地的利刃当做了玫瑰,误把杀意当成爱意。
卢定巍的手无声覆盖在那个纹身上,让他不再能从这几个字母中看到他回忆中的深渊。
他掌心的温度在罗燊的手臂上蔓延开来,伴着啤酒的气泡在他的胸腔中躁动出杂乱的声音。
“不要走极端,世界上能感到温暖的方法有很多种。”
就好像那时在恳求他,不要跳下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他。并不是因为害怕他,不是因为畏惧他会伤害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拯救他。
罗燊抬眼看向卢定巍,把胳膊从他手下抽出,又端起啤酒罐送到嘴边。
“你是不是不太正常?”
“什么?”卢定巍皱了下眉。
“你是不是斯德哥尔摩?”
“罗燊?”
罗燊忍不住笑起来,拿手肘抵御着卢定巍袭来的拳头。
嬉闹片刻,卢定巍又猛喝一口酒,一罐见底,又打开了另一罐。
“我只是不想看你作践自己的命。你那么聪明,是个天才……就那么死了,多可惜。还是说……要是你觉得死了对你来说感觉更好一些,那你告诉我,我就不去拦你了。”
“我现在没有那种想法。”罗燊捏了捏手中的易拉罐,“虽然小时候并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是我现在差不多清楚,我是有情感缺失症的。所以当时那种情况,应该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那现在……怎么改观了?”
罗燊摇了摇头,“不知道,虽然很多情感上的东西我还是理解不了,但我觉得……我还是想努力理解理解。你觉得我博学,我觉得还不够。”
卢定巍一笑,“那挺好的——有什么想要为之奋斗的东西,活着就不会很无趣。”
他一瞬间,竟也觉得自己的父亲,也许并没有做错了。
他很少与罗燊这样谈心,在又进一步了解罗燊如今的心境后,他似乎宽心了很多。
现在的罗燊是安全的,不再被噩梦困扰,不再有家庭的压力,有感兴趣的东西,有激昂澎湃的工作,有他。
尽管罗燊的身上,依旧有有待商榷的谜团,但是卢定巍想,只要他尚且注视着他,就绝不会让他做出危险的决定。
“对了,你和方知晓……”卢定巍突然想起什么,不禁抓起一旁喝空的易拉罐,捏了个扁。
“嗯?”
“别装傻。”
“什么?”
卢定巍猛拍罗燊的后背。
“咳!”
“你俩谈恋爱了吧!”
这不是个疑问句,这是个感叹句。
在做出这样的定论之前,卢定巍反复确认过很多次。
他曾经认识的罗燊,几乎不会主动与他人交往,面对女孩子跟他讲话,更是像见了鬼一样跑走。虽然时隔多年之后,确实他变了很多,反而更像是一个到处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情场高手”,调侃归调侃,他近乎可以确定罗燊与那些人绝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但是方知晓,是唯一一个他见过的,能够与罗燊剪不断理还乱的女人。
“没有。”
“那你俩一起去买花?”
“顺路而已,再说了,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买花。”
只是,辩论战,他怎么还是赢不了罗燊。
“你……以后别买了!”
“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活得好好的!”
罗燊轻笑,“真不要了?”
“不要了,你要是想我,还不如出来见见我。”
罗燊摇摇头,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抬眼望着不远处的车流,又咽了口酒。
而卢定巍则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等他露出马脚,再好好嘲笑一番他的不坦诚。
只不过在这一刻,他便已经提前笑了。
“笑什么?”
罗燊有些恶寒地看向他,皱了皱眉。
“没事。”卢定巍只是耸了耸肩。
如果方知晓真的对于罗燊是不一样的存在,那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那证明也许罗燊真的能因为破梦而痊愈,成为一个有情有欲的正常人。
只是罗燊直到最后并没有告诉卢定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那三个案件,都与他有关。
而总是慢半拍的卢定巍,也一时没有意识到,绑架案中的男孩所说的鹿,其实正是罗燊的图腾。
因为他对于破梦计划的效用,也并不清楚。他依旧单纯以为破梦计划不过是对一个人的改变,以为只要看管好这个人,便可以阻挡一切的危难。
那时罗燊和卢定巍依旧把世界想得很简单,只是当一切都开始变得复杂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失去了拯救彼此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