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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台山闭门思过,涤砚池飞泪垂情

上回说周县丞向王褒提出忠告,周县丞尚未开口,王褒便自己在心里打起鼓来,不知周县丞会提出怎样的忠告呢?既是忠告,必是我王褒有何不是之处,细细想来,到县衙一年有余,各样公事并无差错,无须忠告。自己生活俭朴,行为也检点,似乎也无太多不是之处,忠告又因何而起?左思右想,实在有些不大明白。王褒恭恭敬敬,听凭周县丞发话,然而周县丞却迟迟未说出正题,而是转弯抹角,忽而说是年成颇好,税收尚可。忽而说县衙某人文章大有长进,颇受县令赏识。再就说到自己儿子周涛,愚笨粗鲁,难以造就。说来说去,就是不说对王褒要有怎样的忠告。王褒是个聪明人,猜想周县丞绕这么多的弯子,必是有话难以言说。看来所谓忠告,必定关系到自己前途命运,若是明明白白说出来,又恐担心自己承受不了,因而老是绕弯子。男子汉大丈夫,处事立世必要经历许多风雨,各样挫折亦是在所难免。周县丞绕着弯子不肯直说,必是挫折颇大。那么此挫折又是何意?王褒极想知道周县丞到底想要说什么。为表示自己天大挫折也可承受的决心,王褒起身上前一步,给周县丞跪下叩头道:“承蒙伯父关爱,王褒进县衙公干一年有余,虽然各样公干无有差池,但细细想来,却无骄人业绩,伯父有何忠告,尽管说来,王褒当剖心静听,绝无抱怨。”

“贤侄不可如此!”周县丞欲要扶起王褒,王褒却道:“伯父如果不予直言,王褒决然不肯起身!”“快快起身,老夫直言相告便是!”周县丞执意扶起王褒,“贤侄且坐下,听老夫慢慢道来。”

王褒勉强落座。周县丞叹息一声,乃道:“贤侄一年来,公事娴熟,无可非议,县衙上下,有目共睹。然而有些事却不近人愿。依老夫之意,本想将主记室钟斌之女许配贤侄,岂料竟然由此引出祸端。任县令一心要娶钟家小姐为媳,闻知我和县尉在中间撮合你与钟家小姐,极为不满。谁知偏是祸不单行,前日你和周涛、陈常一帮公子哥们聚会茶事,且又伤了钟家小公子脚踝,此事不知如何传到任县令那里,任县令更是耿耿于怀。任县令传出话来,称王褒一帮公子哥们隔三岔五聚会茶事,养尊处优,不思进取,不堪重用,因而要老夫作出决断,免去王褒门下掾史之职,本县不可再用。老夫为此十分为难。贤侄,你之文才,老夫甚是赏识,别说做个门下掾史,就是做我这个县丞之位,也是绰绰有余。怎奈无人识才,实是可叹。如今朝庭用人,必是步步荐贤,贤侄虽是有才,却无人上荐,有才又当如何?老夫有心上荐,怎奈老夫一介县丞,无权上荐,任县令又如此不识人才,非要免去贤侄掾史之职,如此贤侄何以出头?老夫正为此事苦恼,甚为贤侄叹息!”

听罢周县丞一番话,王褒心底确实甚为沉重。掾史之职,本不重要,然而就是这等丁介之职,也被县令免去,实在令人愤愤。然而愤愤又能怎样,当初进入县衙,多亏了周县丞、陈县尉。如今这个职务被免去,只当我王褒命运不济,免就免了罢。

于是王褒乃道:“伯父直言相告,王褒已是明白。掾史之职对王褒来说,并不十分重要,免了也就免了,不必介意,也请伯父不必放在心上,只当从前根本就没此样职务。无须介意。倒是恳请伯父,就王褒日后前途给出忠告,免使王褒日后再走弯路。”

周县丞呷了一口茶水,不无叹息地说:“其实,任县令之举,全在于老夫当初不该到钟府提亲?细细想来,任县令要娶钟家小姐为儿媳,哪还容得他人又去提亲,这便是任县令要免去贤侄职务的根本所在。贤侄也确实命运不济,聚会茶事,竟成了任县令所谓养尊处优、不思进取之借口,真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褒道:“伯父所言极是。人世错综,世事险恶,王褒涉世不深,遭此挫折,并不足惜。只是钟府小姐,想是聪明毓秀之人,许配任县令之公子,实是悲哀。据王褒所知,任公子乃弱智,近乎白痴,钟小姐嫁与为妻,真乃可悲!”

周县丞道:“话是这般说,怜悯何益,该当钟府小姐就是那般命运,勉强不得。老夫倒是想问,贤侄日后将作何打算?”

王褒道:“晚生不才,既无仕途之望,也就不去奢求。县城无事可做,倒不如回去乡间,伺候老母终身。然当初进城之际,老母曾寄予厚望,如果就此这般回去乡间,必令老母大失所望。因而晚生想来,不如去那书台山麓,结庐蛰居,用心读书,抑或有朝一日,再奔仕途。天若有眼,一举成名,从而光宗耀祖也未可知。”

“贤侄所言极是。”周县丞道,“天下男儿,终以仕途为要。如今之计,不妨结庐苦读,想将来必定有出头之日。”

叔侄二人正说着话,家人来报,称陈县尉前来拜访。周县丞与王褒连忙出迎,将陈县尉让进客厅,未及坐下,陈县尉即愤愤说道:“岂有此理!王褒贤侄之才干,县衙上下,无人不知,何以就把贤侄撤职了呢?”

周县丞劝说陈县尉坐下,乃道:“贤弟有所不知,任县令免去王褒之职,乃事出有因。”

陈县尉道:“事出有因?又为何因?哦,我已听人传言,说王褒贤侄聚会茶事,不思进取。年轻人哥们相聚一起,喝喝茶,散散心,有何不可,怎就是不思进取了呢!我看任县今乃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原因还在于,我不该去钟府替王褒贤侄提亲。任县令心术不正,方生了个白痴公子,钟府小姐嫁为人妻,真乃鲜花插在牛粪上,白白糟蹋了,可悲可惜,可惜可叹!”

陈县尉、周县丞各个叹息一阵,仍把话题转向王褒。周县丞道:“刚刚王褒贤侄说了,要去书台山结庐读书,我看这倒不错,离着县衙远一些,静下心来,多读点书,未必不是好事。”

陈县尉道:“这么说,贤侄的掾史职务,说免就免了么?难道就不向任县令细细地讨个说法?”

王褒道:“陈伯父对小侄的关爱,小侄心领了。讨说法我看就不必了,不就是个掾史之职么,免了并不可惜,可惜的是,正如陈伯父所说,钟府小姐好一朵鲜花,竟然插在牛粪上,那才真叫可惜,真叫悲哀!”

叔侄三人,又叹惜了一番。末了,王褒确定了结庐书台山的时间,周县丞、陈县尉均表示,缺了什么,贤侄只管开口,随时都可着人送去。并嘱咐王褒,一定要静下心来,多读点书,将来必定会派上大用场。

且说王褒到了书台山麓,选了一处避风之所,草草地修了几间茅屋,就算栖身之地了。闲来无事,便是读书,《诗经》《楚辞》《吕氏春秋》,乃每日必读之书;而贾谊之《吊屈原赋》《鹏鸟赋》,枚乘之《七发》,司马相如之《子虚赋》《上林赋》《难蜀父老》,东方朔之《答客难》等辞赋家们的作品,亦是王褒必修之书。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坚贞爱情,更使王褒佩服不已。王褒常想,那司马相如,爱好音乐,与我王褒并无二致。其以音乐结识卓文君,亦是奇缘。想我王褒,洞箫传情,空怀思念,却难与心仪之人谋面,比之相如,实乃可怜!想那任县令,居然莫名怀恨,免我职事,用心可为毒也!聚会茶事,便是不思进取,哥们聚会,饮茶消遣,何罪之有!聚会茶事与仕途进取并不相左,怎能是聚会茶事就不思进取了呢?真是岂有此理!

在我王褒看来,茶乃养神,饮茶可以清心明目,清心即可读书,明目则可分辨事物,无论如何也不影响进取!如今结庐山野,我偏要以茶会友,以茶清心,以茶长我知识!

想到增长知识,王褒果真仔仔细细作了一通反思,自从来到县衙以来,一年有余,终日忙于公事,闲暇时便是聚会茶事,确实甚少读书。书读少了,脑子便迟钝。如今无公事在身,置身这山野之中,静心读书,未必就不是好事。因此上,王褒暗下决心,多读书,读好书,如不出人头地,誓不罢休!

王褒终日以书为伴,闲来便赋辞做诗。王褒在茅庐左旁掘一池,有泉水如拳头般大小,命名为“涤砚池”,书写之后,便在“涤砚池”吸水洗笔;平日用水,亦在“涤砚池”取之,很是方便。

涤砚池之水,清冽爽口,回味甘甜,烹茶更不亚于王褒故居墨池之泉水。书台山麓,林深草茂,鸟语花香。到了夜深人静时,王褒支起茶壶,生起炭火,倾听着煮水时“飕飕”清风,怀想城里钟府心仪之人,心便飞向遥远苍穹。天穹繁星点点,皓月凌空,万籁俱寂之际,一曲洞箫悠悠扬扬,横过沱江,传到资阳城中,盘旋在钟府宅院上空。王褒暗想,他的箫声,必定勾起钟倩小姐无限情思。梦幻之中,王褒只觉一阵异香飘然而至,萦绕自己左右,虚幻中的钟倩小姐,与之对坐。小姐纤纤细手,用火钳夹起炭箱里的木炭,点着火箸,摇着火扇。茶灶里燃起幽幽炭火,茶壶里渐渐地响起“呲呲”水声,水声渐次响亮,进而“飕飕”作响,当水声趋于平静,那水便沸腾起来,“鼓咚鼓咚”唱起悦耳之歌。小姐悠悠缓缓,在茶臼里碾细茶叶,沏上沸水,以净布擦拭了茶盘,冲上两碗茶盏,脉脉含情,轻轻地递到王褒身前。火斗里燃起香饼,奇香扑鼻而来,王褒停下洞箫,细品慢咽,顿觉浑身舒爽,飘然若仙。

沉醉良久,王褒从虚幻回到现实,茶灶炭火正旺,茶壶里水已沸腾,细看对座,却不见心仪之人身影。心里泛起阵阵失落,不免轻敲茶盏,心中忖度:此时此生,能与钟小姐对座饮茶,即死也便无憾。

虚幻遐想多时,王褒无法排遣胸中郁闷,只能一边品茶,一边以洞箫抒发内心感情。从此便日日如是,夜夜品茶吹箫,倒也十分逍遥自在。

再说周涛、陈常、钟昊公子哥们,仍常来书台山麓,聚会饮茶,高歌取乐。为此王褒并不感到寂寞。然而,钟昊每每提及其姐如何如何之现状,并声言其姐极不情愿嫁给任县令之子,终日以泪洗面,饮食不思。王褒听了,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时光恰似沱江之水,匆匆流逝。忽一日,周涛、陈常公子哥们聚会书台山麓,独独不见钟昊,王褒纳闷,问起钟昊何以未到,哥们有知情者却欲言又止。王褒极想知其底细,再三追问,周涛方才叹息说:“近因钟府小姐——哦,不应是钟府小姐,当是任县令府中少太太,成婚刚及一月,不幸患病身亡。钟府合家悲哀,故而钟昊未能来此聚会。”

闻听钟小姐因病身亡,王褒顿觉五雷轰顶,神魂悬空,恨不能箭步跨进县令府中,一探小姐身亡究竟。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立身不稳,几欲晕倒。众哥们知其心中悲苦,甚是叹惜,各个相劝,陪着王褒苦恼了半日。

又隔半月,哥们再聚书台山麓,钟昊也跟了来,如泣如诉,道出了其姐身亡详情。钟昊哀痛道:“我姐心仪王褒大哥,曾经有言相告。怎奈任县令却五次三番为其子求婚,我姐闻知,苦恼万分,经常以泪洗面,饮食难进。婚期临近,我姐更是肝肠寸断,苦痛不堪,身体亦是每况愈下。成婚之日,我姐哭得死去活来,众人搀扶方才立得住身形。遂去任府,我作陪伴,我姐对我说,此心唯有王褒,别无他念。若是命短,去了阴间,也唯有王褒在于心间。此番话语,从前未有告知王褒大哥,恐王褒大哥闻之悲痛伤身。我姐成婚一月有余,据说因推病不让任强近身,任强蠢材,人虽痴呆,但却视我姐为人间异物,或为顺手玩具,百般戏弄,万般折磨,不及两月,我姐便病重身亡。听说临死我姐还喊着王褒大哥的名字,为此任县令大为恼怒,草草安葬了我姐,还责怪家父教养无方,家父为之恼恨不已。”

钟昊未及说完,王褒早已泪如泉涌,恰似乱箭穿心。众公子哥们亦是各各大为哀叹,几近悲泪。日暮西沉,众公子哥们百般劝慰王褒,不可太过用情,以免悲情伤身。王褒送走哥们,静夜独守茅庐,思想钟倩小姐此去黄泉并非太远,倚或阴魂还在自己身边,因而吹起洞箫,箫声如泣如诉,尽抒王褒心中伤痛。吹罢一曲又一曲,王褒移步涤砚池,心若死灰,月光之下,忽觉池中悠悠荡漾,钟小姐音容忽隐忽现,万种风情勾去王褒魂魄,“小姐,王褒来也!”王褒一声哀叹,纵身扑向池中,怎奈池水不及腰深,王褒立于池中,不觉泪水滂沱,恸哭失声。

哭之多时,王褒坐于池边,仍以箫声排遣内心苦痛,他更是相信,钟小姐阴魂并未远去,必能听到他的箫声,他要以箫声送钟小姐一路西去,给钟小姐来生送去欢乐和歌声。

翌日,王褒大病,高热昏睡。幸周涛、陈常等哥们日前见王褒悲伤太过,恐其有甚差池,故而这日又相约前来探望,果见王褒卧病在床,高热不止。公子哥们急急地请来郎中,调脉抓药,轮番照顾护理,约莫七日,王褒方才大病初愈,略可下地。

又过数日,好友杨舟来访,王褒已是病体康复。杨舟带来若干新叶春茶,王褒支起茶灶,摆出炭箱,生着火箸,扇火煮水,沏茶奉上杨舟,杨舟大为赞叹,称王褒茶事如此考究,真乃身临仙境,飘飘然若神仙临凡,意趣万般。二人说起茶事,极赞茶之好处。然而杨舟却叹道:“茶虽可爱,然山野之中,近年茶树却日渐稀少,很是难觅。”王褒则道:“既是日渐稀少,往后饮茶却何以是好?”杨舟道:“愚兄近闻益州武阳之地,茶已形成于市,万不得已,只能前往武阳,购买茶叶方可解缺茶之急。”

王褒沉吟片刻,略有所思,道:“武阳之地,路途遥远,往来多有不便。莫若自己开山垦地,采集山野茶树,以人种植,不知可否成活。”杨舟质疑道:“茶树本是生于荒野山林丛中,据我多年采摘之积累,生长于风化石性的土壤之中,且在向阳之山崖并有林木遮阴之茶树,其树带柴色,茶叶为最好,绿色则较差。而生长于砾质土壤之中,甚至黄泥土中,且在背阴山坡或谷地之茶树,品质则不好。若人为种植,且选于山崖向阳之风化石上,恐难于成活。”王褒道:“不妨一试,若能成活,便不愁日后没有茶饮,也不用远涉武阳吃那购茶之苦。”

二人谈得兴浓,便就茶树之种植美美地谋划了一番,愈谈愈是兴奋。王褒将杨舟留住书台山麓,二人连日一边品茶,一边议论种茶之事,正说就要回去乡下,忽有周县丞府中仆人引了王褒家仆来报,称王褒母亲病危,传王褒速速回乡。王褒闻听母亲病重,不敢有丝毫耽搁,同杨舟一道,就沱江边雇了一艘快船,急急赶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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