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龙马,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狼虫虎豹。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
一路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唐僧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
唐僧道:“悟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
我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
策马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
但见那层层殿阁,选迭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艳千条红雾绕。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桧柏,有色有颜随傲丽。又见那钟鼓楼高,浮屠塔峻。安禅僧定性,啼树鸟音闲。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上刹祇园隐翠窝,招提胜景赛婆婆。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他下了马,我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来。你看他怎生模样: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三藏见了,侍立门旁,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是那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
三藏道:“我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刹一宵。”
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
三藏方唤我牵马进来。那和尚忽见我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甚么东西?”
我听言,回头瞪了那和尚一眼。
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听见你说是甚么东西,他就恼了。他是我的徒弟。”
那和尚被我一瞪,打了个寒噤。
我与他们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
我心中暗想,不知观音菩萨这又是要唱哪一出?
唐僧大喜道:“弟子屡感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禅院,就如见菩萨一般,甚好拜谢。”
那和尚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三藏朝拜。
我拴了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
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象叩头。那和尚便去打鼓,我就去撞钟。三藏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鼓,我还只管撞钟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那道人道:“拜已毕了,还撞钟怎么?”
我方丢了钟杵,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
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一齐拥出道:“哪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
我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撞了耍子的!”
那些和尚一见了,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
我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
众僧方才礼拜,见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方丈中奉茶。”遂而解缰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师祖来了。”
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
那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
老僧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见。”
三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
老僧道:“不敢不敢!”
因问:“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
三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过两界山,收了一个小徒,一路来,行过西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
老僧道:“也有万里之遥了。我弟子虚度一生,山门也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
三藏又问:“老院主高寿几何?”
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
我心说,好家伙,只听人生七十古来稀,百岁已然是人精,这家伙竟然说自己已经二百七十!也算得上人中之妖了。这人如何修得如此长寿?莫非他真是得了道的高僧?
那老僧叫献茶。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锺;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
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
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甚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
三藏道:“可怜!我那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
我在一旁听得这两个和尚的谈话,便已知道,此二人原是半斤八两。竟然遁入空门,究竟还沉迷物欲。可笑可笑。
这唐僧还整天诓语,我在旁听不下去了,便想逗他一逗,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如何?”
众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冷笑。我道:“你笑怎的?”
院主道:“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若说袈裟,似我等辈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
我心下奇怪,为何积了那么多袈裟?便叫:“拿出来看看。”
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我一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
三藏把我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
我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错?”
三藏道:“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
我心说,我还能怕这些凡夫俗子?便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孙身上!”
不由分说,我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真个好袈裟!上头有: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真是没缘!”
三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
他道:“老爷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
三藏教:“掌上灯来,让你再看。”
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
我见如此,断定这和尚不是什么得道高僧,那他如何修来的如此长寿呢?我且静观其变,看他能玩什么花样,便道:“你要怎的看才好?”
老僧道:“老爷若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
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我道:“都是你!都是你!”
我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
那三藏阻当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须。”老僧喜喜欢欢,着幸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遂而各散。
唐僧们关了禅堂,睡下不题。我因向师父打了包票说袈裟不会出事,所以夜里便使了个隐身法,偷偷观瞧。
只见那老和尚将袈裟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
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
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
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
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
小和尚道:“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彀了,倒要象他做行脚僧,何也?”
老僧道:“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
众僧道:“好没正经!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何苦这般痛哭?”
老僧道:“纵然留他住了半载,也只穿得半载,到底也不得气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得长远也容易。”
老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儿,你有甚么高见?”
广智道:“那唐僧两个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
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却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此计绝妙!”
即便收拾枪刀。内中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若要杀他,须要看看动静。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
老僧道:“我儿,你有何法?”
广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
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强!强!强!此计更妙!更妙!”遂教各房头搬柴来。
我将这些看的真切,听得清楚。
我不担心他们谋财害命,只是奇怪,他们哪里是和尚?和尚为何在寺庙里藏着刀枪?分明就是一群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强盗!这寺庙内的宝贝莫不都是抢来的?那七八百件袈裟,难道都是遇难的和尚留下的?
这观音禅院为何会出这等奸佞之徒?观音和地府难道都不管吗?果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