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建平的家人看来,病情既然已有转机,那么张建平应该一天好似一天了。但没有谁比医生们更清楚:多脏器功能衰竭患者的死亡率都很高,约占80%~100%,且死亡率与衰竭器官的数目成正比,每多一个器官衰竭,死亡率就会增加25%。已具有4个以上脏器衰竭的张建平,此时实在是吉凶未卜啊!尤其矛盾的是,其疾病过程和炎症系统的反应已经具有多样性、复杂性和交叉重叠性——治疗中的错综矛盾太多,有一正必出现一反,牵一发即可能触动全身——真难呀。
一切都容不得有半点乐观和丝毫的放松。
果然,刚刚神志清醒的张建平再次出现高热症状。
张建平的体温持续波动在中、高热度线上;白细胞及中性分类仍居高不降,白细胞达33.7×109/L,超过正常值近4倍。抗菌素已连用10天,却不显效。CT检查回报显示:右肺实性改变;左肺下叶膨胀不全;左侧胸腔积液中量(几天后胸水增多)、右侧少量。张建平肺部、泌尿道与腹部切口的感染仍是影响病情好转的主要问题。以上正是严重创伤引起机体的神经、内分泌和免疫三大系统的网络反应,称为全身性炎症反应(STRS),发热和白细胞增多,正是它制造出的两大症状。
炎症反应本是人体的一种防御机能,能促进伤口愈合,控制感染,帮助患者度过应急期,利于肌体康复。但反应过度就变成疾患了。
ICU能够干预表现如此强烈的炎症反应、及时阻断细胞因子和炎症介质联手制造的、欲陷人于死地的“瀑布效应”吗?
这是一群外表冷峻、内里热情的医生。冷峻的外表包裹着的,是一种双馨,他们凭着德高技强的优秀品质,在听诊器落下的每个点上,寻觅着生命复苏的密码,凭着职业特有的聪明才智,雕凿着新的生命形象。
张建平此时要度过的几大难关,恰是ICU必须攻克的巨大障碍:一是严重的继发感染——尿、痰、腹部切口三项培养均查有明确的致病菌;二是各个衰竭的脏器功能何时复苏、复苏到什么程度——特别是受了伤的、成了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和休克的靶器官的肾脏功能的恢复,对他的预后与未来至关重要;第三是腹部伤口愈合问题;第四个障碍最晚出现,全因前三大问题引发而出,但后果同样严重。
胜利的曙光,是那么的渺茫,犹如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磷火流萤!
对于ICU的医生护士来说,每一次难关,永远不是最难的,但永远是此时最严重的。
救治生命,仅有爱是绝对不够的,唯有坚强地追寻——他们将这百分之一的微渺希望,当作是百分之百的大目标去追寻——哪怕只是一线磷火流萤。
张建平住进医院的第18天,也即3月29日下午,在第4次全院会诊会上,曹相原主任将目前患者存在的问题归纳为五点,感染仍被列为首位,肾脏功能衰竭是第二大问题——无尿期已长达18天。杨银学院长对患者的血象与体温、与感染之间的错综矛盾及其复杂关系进行了仔细的分析后,明确指示:尽快行胸腔穿刺、引流;坚持透析,直至肾功能恢复为止。专家们的讨论意见最后确定为继续抗感染;继续床旁血滤;营养支持;加强外科换药;尽快抽胸水、脱离呼吸机。
一周后,张建平的血象复查结果显示:一直超标的白细胞数开始下降,提示控制感染的有效性;胸水培养的结果显示:未生长细菌。这真是一个好兆头。让张建平家人高兴的事还有:张建平脱机后病情基本平稳。几天后,医生护士又陆续为他拔除了气管插管、胃管以及胸腔闭式引流管。
4月7日这天,观察、记录张建平24小时尿量的当班护士高兴地向护士长报告说:“护士长,太好了!张建平有尿了!每小时尿量是50至60毫升!”她这番话,让大家压抑、紧张了许久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
张建平的肾脏功能在整整“瘫痪”了26天后,终于开始恢复“元气”了,这对于日日夜夜呕心沥血、与病魔拼力争夺张建平生命的ICU科全体医生护士来说,又有什么能比这个好消息更鼓舞斗志呢?
拔管后,张建平的肺脏、肾脏等脏器功能真的开始复元了。到此时,在长达30多天的时间里,曹相原、马少林、杨晓军等人已经想了很多办法,继续设法纠正他那严重的贫血症状。他们已给他的体内输入了4400毫升红细胞悬液、2200毫升血浆。
他的机体内部,交换过血液的大振奋与大激动并未显现。
却在这时,一直潜伏在ICU的另一个更加险恶的“死亡杀手”——也就是前边提到的第四大障碍——突然横在了ICU医生护士的面前。
张建平又一次面临着新一轮生死抉择的巨大考验。
英雄决战,岂止在战场
暮色,是先从地面开始升腾的,它悄悄地包抄了树影,然后攀上树身、树枝,最后吞噬了树梢。天,便一下子黑了下来,又将暮色吞噬掉。
在临床,有一种疾病简称为CIP,病变发生在人体神经组织的感觉和运动神经元的轴突,全称为“危重病性多发性神经病”,主要继发于危重病,故在重症监护患者中常见,多脏器功能衰竭是其主要根源之一,临床表现为肌肉无力和麻痹。一旦发生CIP,患者肌力的恢复需数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即使不懂医,从字面上也可明白其严重性——肌肉无力或麻痹,对于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尤其对于非常需要肺部肌力的强有力的支持、以尽早摆脱呼吸机控制的张建平更意味着什么。
在张建平之前,这种病与危重症的某种因果关系一直未被认识。实际上,近十年来世界各国才逐渐发现这可能是一种神经肌肉获得性疾病。近年来,国内才日益关注到这种病的发病机理及其预防。
“死亡杀手”CIP——阻碍张建平复元的第四大障碍,出现在4月10日子夜。
突然的,张建平自诉胸闷、全身乏力、不适,当班护士按医嘱马上给张建平行鼻导管吸氧、取半坐卧位,同时急查血气、生化。医生根据生化结果分析判断,可能是三种因素所致:细胞内缺钾,造成呼吸肌力减弱;双侧胸腔积液,胸廓顺应性降低,致呼吸肌疲劳;第三种,也可能是CIP。当即对症治疗。但两小时后,患者的氧饱和度突然从正常值一下降到了77%,护士予以面罩加压给氧,麻醉科医生接电话后火速赶到,急行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呼吸。维持了几天后,不得不行“气管切开术”。此时,肌电图检查表现为异常。
这一下,不但病房外边所有人霎时紧张起来,已经与医生护士谈笑风生的张建平,首先强烈地感觉到了重新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死神的又一次进逼与威胁。
马少林副主任紧紧地握住张建平的手,说跟他掰手腕,其实,他是在暗暗测试张建平腕部的肌力。传导给他的一种软弱无力让他顿感失望,但内心对张建平此时的情况有了些底。他从护士那里也得到了证实:做护理时,护士让张建平用手托住雾化吸入管,张建平竟然无法将手举起来。
神经内科杜彦辉主任会诊后,给出了准确的临床判断,同时给出了治疗方案——大剂量丙种球蛋白“冲击治疗”。
5天内,丙种球蛋白每日一次、以每公斤体重0.4克的浓度,注入到张建平的体内。
在业内,对CIP并没有特效治疗手段,无非是针对原发病进行支持治疗,提高免疫,营养神经和肌肉组织,维持内环境稳定,加强物理治疗。这一时期,医生们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用什么办法来恢复张建平的肌力,使他全身的肌肉、尤其呼吸肌重新产生活力。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顽固的贫血问题尚未了断,又跳出了这么个大难题,成为严重困扰张建平病情转归的两大交错的矛盾。
这还不够,他的肾脏功能的左右摇摆也让医生护士步步小心:患者24小时尿量从无到有又到多、从少尿期又转为多尿期,说明肾小管的功能损害还未得到修复。
病情转归再次进入僵持阶段。从失望到希望、又到失望,再次的情绪跌落,不只是张建平本人,还有他的家人。经过曹相原、马少林两位主任一再晓以利害,张建平的家人暂时不再提“转外地治疗”的要求。
在死亡的刀尖上走过一个来回的张建平,十分害怕再跌入无尽的噩梦中——
“昨夜我就在这里的黑暗中/醒来,想到我会死。/我闭上了眼睛。难道那就是黑暗,迅速的死亡,或者自然的睡眠?/”(保罗·安格尔)
对于英雄,似乎从来只允许有一种勇敢。而作为患者的张建平,无可例外的,陷入了另一种巨大的挑战之中。
在ICU,医生、护士最怕的,就是长期机械通气(两周以上)的患者,一旦习惯了被动辅助呼吸,会完全依赖于呼吸机而不能自主调节呼吸,以至延长脱机。第二次使用呼吸机已经10天的张建平,呼吸肌无力与严重的心理依赖并存。加强呼吸肌锻炼、尽快解除心理依赖、逐步撤机的过程,成了医护人员战胜病魔和张建平在“人-机对垒”中获胜的艰难过程。
从4月10日直到4月30日,张建平二次带机直至脱机,整整20天,完全超过了规定时限。撤机时间已不可坐视等待,它直接决定着张建平呼吸功能的复苏。
曾经闪烁着果敢光芒的眼里,此时却夹杂着无限的烦躁与畏惧;曾经笑迎每一位到他床旁的医生护士的乐观的张建平,此时一次次地将脸转了过去,或两眼只盯着天花板,留给人们的,是难耐的僵局。
诗人昌耀曾痛苦地说:“我记得生命/有过非常的恐惧——那一瞬,大海冻结了。”
实施过无数次脱机治疗方案的ICU医生护士知道,一种焦躁、一种绝望将患者的精神压跨时,他们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是如何的没有价值。
ICU不会让民警张建平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亲情、看不到美好,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医生也不会让一个受社会敬重的英雄那最隆重的人生就此终结。
一种强大攻势般的心理治疗方案,伴随着提升红细胞指数、尽快纠正贫血的治疗计划同步实施了。心理治疗像一根具有神奇魔力的精神拐杖,递给了在生死界徘徊的张建平,帮助他走出绝地、走出沉默。这是一个联合的行动,主体是医生护士——他们与张建平24小时形影不离、朝夕相处,他们知道怎么做心理工作、知道怎样才能帮助患者摆脱呼吸机依赖所遭致的恶果。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将比他们的第一个回合的战役更难,那毕竟是张建平必须接受也积极配合的。而这次,没有张建平本人的主动配合,必将一事无成。换言之,医生护士水平再高超,也只是外因,张建平的主动配合才是内因,外因必须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张建平的亲人、领导、朋友协同医护人员,用亲情之爱、用一种信念,不断地强化着张建平的勇气和信心。他的父亲眼里噙着泪水对他说:“建平,你向来是一个坚强的勇士,必定能战胜一切困难的。我相信你会配合医护人员,早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建平,你是父母的好儿子,也是党的好儿子,希望你排除一切思想干扰。疾病算不了什么,只要有坚强的意志,加上现代科学的医疗手段和医护人员的精心护理,你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他的大哥也不断地鼓励他说:“我们大家相信你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你要战胜心理恐惧,争取早日脱机、转出病房。我们都在期待着你走出病房的那一刻!”
医生护士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调动张建平的情绪。值班医生要向上一级医师汇报张建平的治疗效果及其心理状况,并做记录;护士长专门在每个班次安排一名有丰富经验的护士不时地与他说话、安慰他,消除他的紧张情绪。心理护理成了每一班、每一名医生护士所尽的义务和责任。
这天晚上,值24小时班的小郭医生搬了一把椅子,又坐在了张建平的床旁,与他聊天,讲笑话给他听,让他能振奋起精神。张建平要过写字板,写了一句话给她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咋还不好?”
小郭看了,歪着头一笑,告诉他,现在非常需要你很好地配合脱机治疗,病才能好起来,你就可以天天与你的家人在一起了呀。这天,张建平终于“说”出了内心的焦躁与不安。
经过医生、护士不断地开导,张建平同意试脱机治疗,但刚持续了大约10多分钟,他就表示不能耐受。第二次坚持了30分钟,第三次为45分钟,最后还是复机。脱机治疗暂告失败。
此期间,科室积极调整治疗方案,除继续提升红细胞外,多种办法治疗肌无力、加强营养支持疗法。同时,行腰穿术以检查体内蛋白水平;行左胸腔积液穿刺术;瞩患者坚持取半卧位以加强呼吸肌及四肢肌力功能的锻炼……
张建平第三次出现高热症状,体温最高达39摄氏度;胸部CT示胸腔积液、右肺炎症、心包见少量积液。抗感染、营养治疗仍在继续。
此期间,肾脏内科排除了肾性贫血;泌尿外科每天一次腹部创口大换药,促使切口处新生鲜嫩的肉芽组织逐渐合拢、对接;烧伤整形科着手进行腹部创面的植皮准备……
此期间,大家继续做张建平的心理疏导工作。在为他加强试脱机锻炼的过程中,呼吸机模式反复在CPAP-间断试脱机-SIMV-CPAP之间来回调整……
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是生与死——张建平经历过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亦是生与死——张建平同样也在经历中。
这种经历成就了一种大爱、一种终涅盘而后生的大爱。这是一种亲情之爱——它赋予他以宝贵的生命;这是一种天使之爱——它延续了他宝贵的生命。这种爱挣脱了死亡、挣脱了绝望,带着浩浩活力重新回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