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露拉的两支犄角很像龙。
那漆黑的尖锐突起从银发中探出头来,只高过女孩头发一点点,看着稚嫩可爱,但张谷神还是看到了峥嵘。
男孩曾在国公府里见过龙,是藏书里记载的真龙。
那是四岁时的冬天,武安城降了一场大雪,而国公府里是没有雪的,他正要去将军巷里耍雪。
那头真龙躺在笼车里,鳞甲破碎,折断了一只角,长长的身躯上满是伤口,半睁的龙目里只有浑浊的光,在大批北府军士的护卫下拉进国公府。
它可太大,太长了。龙身在笼车里盘着,似乎连国公府空阔的前院都塞不下它。
那时的世子还不知道什么是龙,只觉得那是一种猛兽。他站在园廊里,看着披甲持锵的军士,拉着山一样的笼车缓缓走过,问身后跟随的仆从。
“阿福,军士押送何物?”
“殿下,那是北府军所俘真龙。”
那天张谷神没有去耍雪,而是去了藏书府库,从藏书里找到了真龙。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雷雨晦冥,龙来哀号,声若牛吼,方今春深,龙乘时变。】
那头真龙被送进国公府的兽园,那段时间张谷神常往兽园走,就是为了去看真龙。
它被关在黑色的大铁笼里,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粗大锁链,有的铁链深入血肉里,扣着惨白的骨骼,溢出金色的血液。
国公府的军士和仆从只允许世子远远地看,所以男孩只能在远处眺望,看那奄奄一息的真龙,看那龙首,看那鳞爪,看那须尾,心里默默和藏书中的描述做比对。
真龙没有死在兽园,它的生命顽强,国公府的军士每天都会投喂大量的肉食,它也来者不拒,张口一吸就能吞下一座小山似的兽肉。
张谷神看着它的伤口逐渐愈合,鳞甲再次补长,硕大的龙目中渐渐生出光彩,但真龙总是趴在铁笼里一动不动,每天只会张口进食,闭目休憩,仿佛和那些长进血肉中的铁链一般,与那高大狭窄的铁笼长在了一起。
真龙似乎被驯服了,但张谷神却觉得这不对,和书中说的不一样。
可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哪不对,驼首、鹿角、兔眼、牛耳、蛇颈、蜃腹、鲤鳞、鹰爪、虎掌……这就是龙,与书中说的一般无二。
于是,张谷神要求走近些看,他想看看这头真龙与书上说的,究竟差在哪。
军士和仆从起初是不愿的,他们不想让世子涉险,但架不住男孩软磨硬泡,又觉得这段日子笼中真龙确实温驯,还是点头同意,让世子在看护下走近些。
一队北府军士拱卫着张谷神,慢慢地接近真龙,走到百步之外。
闭目假寐的真龙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幼小的张谷神。
那硕大龙目里闪起金色的火光,地面开始因龙躯的挣扎而颤动,鳞甲血肉在撕扯中被锁链崩落,连骨骼都被拉出一截,真龙狰狞地撑开巨口,嘶吼着撞向挡在它和张谷神之间的铁笼。
男孩被吓晕了,那时的他也知道了什么是“声若牛吼”。
从此之后,张谷神再没在兽园里见过真龙,他平日里恍惚的症状也严重了许多。
男孩在闲暇时老是走神,他的思绪会飘的很远,开始想一些没想过的事,比如他常常会想,自己与那笼中真龙有何不同。
国公府中的生活像个笼子,就如真龙那般的神物,也趴在笼子里,每日所期唯有投喂血食,那自己身在这深府高墙之下,除了期盼阿爹每月上朝前的陪伴,还有什么心内之物?
那天是被真龙惊吓后的几日,张谷神难得赖床迟起,照顾世子起居的奶娘陪着他进食早膳。
奶娘是个温婉的妇人,从世子记事起都是奶娘在照顾他。还未睡醒的张谷神坐在她身边,在仰头间朦胧地从奶娘身上看到一个身影,绾着长及腰间的青丝,温柔地执勺喂他粥食。
又是一种冲动,世子在半梦半醒之间娇憨地喊道:
“阿娘!”
饭勺掉在地上,惊醒的张谷神看到奶娘的脸庞上满是惊恐悲戚,令他无所适从。
第二天来照顾张谷神的是另一个妇人。
世子跑遍了国公府,也没找到原来的奶娘,他哭闹撒气,拒课禁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换来的却又是另一个妇人。
从此之后,照顾世子的奶娘和仆人每月一换,世子则开始自己进食早膳。
除了期盼阿爹,世子又多了一个愿望,他想离开国公府,走出将军巷,去看看书里所写的神州浩土,大夏山河,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好。
张谷神也想不到仅仅离开国公府几天,他心中又多了一个牵挂,这个顶着犄角的银发女孩。
两天未见,张谷神有许多话想对塔露拉说,这是男孩第一次对同龄人有倾诉的想法,不知不觉间,塔露拉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特殊的位置。
两人在教室外相遇,女孩仍是安静淡漠的模样,只有在那刹那的眼神接触中,被张谷神捕捉到那丝喜悦。
无言的默契让张谷神悸动的心情平静下来,想要倾诉的千言万语也变成一个灿烂的笑容。
塔露拉默默移开目光,脸颊上飘起一缕红晕,她率先走进教室,然后坐到了张谷神座位的前方。
“诶?”
男孩有些惊讶,他前面的座位明明是个男生。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放好书包,前倾地趴在课桌上——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能嗅到女孩的发香——轻声呼唤塔露拉。
“塔露拉……”
温热的气息喷到女孩葱白的后颈,她的身体不自然地紧绷起来。
“怎么了!”塔露拉瞪了一眼身后的张谷神。
“你怎么坐在……”
“蛋糕。”
“蛋糕?”
“用蛋糕交换。”女孩说着,脸上又浮起红霞,把脑袋转回前方,不再理会张谷神。
张谷神终于听懂,塔露拉用蛋糕和前排的男孩交换了座位。他看着女孩倔强的背影,心里涌起微妙的感触,就像上周那粒糖果,是荔枝味的。
珊妮女士抱着教材走进教室,习惯性地扫视清点班级里的孩子们,却看到后排那个俊美清秀的男孩天真烂漫的笑容。
即使萧肃的秋风吹走绿野,凄冷的冬雪夺去万物的生机,也有美好的事物能融化冰雪,绽出光,带来希望。年轻的修女不由想到了这句诗。
这是哪本书上的诗句呢?
秋日明媚,天光烂漫,正是两小无猜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