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十年后的张谷神回忆,那么幼时的他与塔露拉,就像无际黑暗中两簇不合群的微弱火光,依偎在一起,只是为了不迷失方向。
两个孩子在一群同龄的孩子中意外的孤僻。张谷神与塔露拉不会和其他孩子玩耍打闹,不会参与孩子们与老师的游戏,对两人所有的接触就像投入暗黑的石子,毫无声息,唯有沉默寂静。
这个年龄的孩子是坦率且纯真的,他们不会刻意逢迎,也很少极力去亲近某个人,合群的孩子都有融洽的圈子,只要能一起玩,一起笑,就能认定是朋友。
理所当然的,两个举止怪异的孩子被排斥在外。张谷神和塔露拉游离在成群孩子的边缘,两人形影不离,总是出现在安静的角落里,像是一座庞大岛屿分裂出的小小一角,在欢声笑语的背景中僻静而安逸。
珊妮女士和其他老师也注意到了这两个孩子,热心肠的修女们曾特意帮助过两人融入孩子们的群体,她们不想看到这个年龄的孩子因所谓的交际障碍而孤立无援,这不是孩子该有的童年。
实际上,她们多虑了。
无论张谷神还是塔露拉,在修女们眼中都是极为优秀的孩子,乖巧礼貌,知事好学,并没有想象中的怪脾气或孤寡个性,甚至还拥有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成熟气质,能看出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
修女们会尝试带领两人参加班级游戏,但参与的两人总是莫名消失,随后又出现在边缘的一角静静观看,相伴不分彼此。这样多次的接触之后,修女们也不再强求,比起那些调皮淘气的同龄学生,这两个孩子确实更令人放心。
张谷神很满足于现状。
男孩不介意其他人的看法,陪伴塔露拉的感觉很奇妙,在同龄人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时,与塔露拉的交流一向轻松愉快,直击中心。他和塔露拉无话不谈,大到人生道理,小到学习逸事,男孩甚至会把府库藏书中看过的书卷经典,游侠传奇当故事讲给女孩听,听故事的塔露拉总是恬静认真,眼睛里带着光。
与此同时,和塔露拉的交流也令他受益匪浅,从世界常识,人际交往,社会历史,艺术鉴赏还有城际国际时事,女孩总能说出自己的看法,她甚至能说出看到的每一件物品名称用法以及渊源,这对缺乏常识的张谷神帮助极大。
塔露拉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却已经令男孩满足,高山流水,相伴相知,他乐在其中。
时间过得很快,两人放学时走在一起,吃饭时坐在一起,或欢笑,或思考,当一天清晨张谷神在窗外看到一地薄毯似的霜雪时,他才意识到,冬天来了。
“塔露拉,下雪了!”
这个冬天是这么突然,就如这场雪一般,昨天广场边的大树上还留着少许的半黄叶片,一夜过去就裹上了新装。
女孩站在他身边,骤降的气温让塔露拉穿上了红色袄子,和小棉裤搭配的是淡黄的圆头皮靴,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毛呢围巾,包裹在毛绒中的她显得娇小可爱。
此时的塔露拉也在看着窗外的雪,仿若宝石的红色眸子倒映在窗上,她怔怔出神,好像雪中藏着宝贵的回忆。
“恩。”女孩的回应慢了半拍,她看了张谷神一眼,发现男孩皎白的脸蛋上泛着兴奋的红晕,“你很少看见雪吗?”
武安城很少下雪,即使降雪,也会被阻拦在国公府外,保持着宅邸里四季如春的气候,张谷神想要耍雪,只能唤来仆人去国公府门外过一把新鲜劲,但时间不长,就要被仆人劝回府里。
所以,这一地皑皑白雪,对男孩来说是个新奇的事物。
“是啊,以前……我家里少见雨雪。”男孩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林风眠为他准备的——上面细微的绒毛让他发痒,“你见过很多吗?”
“唔。”塔露拉看向窗外,放低了声音,似乎怕声音惊醒外边树枝上的雪披,“很多,乌萨斯有很多雪,龙门……也不少。”
女孩眼帘低垂,目光深深地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好像踩在雪地上,陷进积雪里。
忽然,温热的触感把塔露拉从越陷越深的回忆中拉了出来,她微微一惊,就看到张谷神握着她的手,融融地看着她笑。
“太好了。”男孩语气欢快,那温暖的力量从他的手上传来。
“下课后我们一起耍雪吧,我可喜欢雪,但两个人玩才有意思。”
“好。”
张谷神的手仍没有放开,他手心的温度让塔露拉心跳加速,女孩只好红着脸微微点头,接受了男孩的邀约。
“那我一定要玩个痛快!”
男孩愉快地发出宣言,他笑得很明朗,就像天上太阳的暖光,看着那笑容的女孩都没察觉到,张谷神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的手也像雪,好凉。
但风雪告诉张谷神,塔露拉的承诺无法实现。
当上午的放课铃声敲响,孩子们走出教学楼,地上的积雪已经淹没了广场上的台阶,即将漫进一层的大厅里。
珊妮女士穿着厚厚的棉卫衣,从外边走进大厅,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眉眼发丝上还挂着雪花。
“孩子们。”她的面挂忧色,语气严肃,“你们手牵着手,跟着我回宿舍,掉队了就喊我的名字。”
张谷神从珊妮女士的话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他和塔露拉面面相觑,看见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别担心。”男孩给了女孩一个安慰的眼神,牵住她的手,“我会保护你。”
孩子们手拉手排成队,跟着珊妮女士走出大厅,外面的风雪吹得正大,像刀子一般割得张谷神脸蛋生疼,而塔露拉刚踩进积雪,就在小腿深的雪地里滑了趔趄。
还好张谷神及时拉住她。
别怕。张谷神做出口型,声音一出口就被风雪刮回肚子里。
女孩点点头,借着男孩的身体站稳身子,手握得更紧了。
孩子们在风雪里行进得很慢,张谷神第一次觉得从教室到宿舍的距离这么远,远到嘴唇上传来刺骨的痛意。
值得庆幸的是,当珊妮女士和孩子们回到宿舍时,没有任何人掉队,仅仅身上的积雪看起来稍微有些狼狈。
整个下午,所有人都在宿舍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就像故事里狂笑的恶灵,在冰雪国度里尖声宣示它的主权。
珊妮女士也在宿舍,除了来送食物的唐娜女士外,只有她能安慰那些惊慌哭闹的孩子们,她带还来了故事书,想用书里的故事来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说实话,珊妮女士没心思讲,张谷神也没心思听,听力敏锐的他在两个女士的交流中,隐约听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词汇,比如“天灾”。
宿舍里很冷,但还能接受,男孩和女孩相依坐在小凳子上,和所有人围在一起。
塔露拉没有说一句话,她一下午都抿着嘴,眼睛里流露出受惊宠物般的惊惧神色,只有看到身边的张谷神时,女孩才会好受一点。
两人的手从没分开。
张谷神心中焦虑,但只能无力的等待,他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让风雪快过去,让塔露拉好一些。
天色逐渐昏暗,好像连窗外茫茫无际的白雪都被抽离了色彩,唐娜女士送来了蜡烛和晚餐,在微弱的烛光中,孩子们吃完了这特殊而难忘的一餐。
珊妮女士没有再讲故事,她把孩子们哄上床,盖上被子后就匆匆地离开。
孩子们似乎都哭闹累了,在窗外肆虐的寒风中,这间寝室里显得难得的安静。
男孩蜷缩在被子里,他还是觉得很冷,在黑暗中,来源于未知的恐惧令他手脚冰凉,呼吸急促,搅得他难以入眠,只能闭上眼睛,放空自己,逃避黑暗。
窸窣。
被褥轻微的响动把张谷神惊醒,他刚想起身查看,一个柔软温暖的身躯就贴上了他。
“我怕……”
塔露拉说出了下午以来的第一句话。
熟悉的体香让男孩冷静下来,他听出了女孩话语中的颤音,于是伸手抱住那微颤的身躯,贴近她的脸颊。
“别怕,我会保护你。”男孩说着安慰似的话,却发现自己也平静了不少,就连窗外呼啸的风声都不再刺耳。
“恩。”
两人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女孩的回应仿若梦呓。
“睡吧,有我在。”
宿舍不再冷了,回答男孩的只有女孩平缓的呼吸声。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