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柏街91号。
八方馆是张谷神的家。
那一栋不算很大的老式三层小楼,它坐落在偏僻的街角,夹在两幢高大居民楼之间。它有一个围墙圈起的前院,八方馆的学徒们常常在院子里习武练拳,院子比国公府的前院小很多,但张谷神认为既不空阔也不拥挤,大小刚好。
院子里有两棵槐树,枝叶繁茂,冠轮宽大,年岁比林风眠还大许多,林风眠的爷爷曾经给两棵槐树取了字,稍大的那棵叫敬业公,稍小的那棵叫守诚公。
夏天的时候,八方馆的众人都喜欢在树下乘荫纳凉,从小楼里搬出桌椅,坐在树荫下,吹着凉风,吃着槐树荚果炒的香槐米,配上冰镇的酒水饮料,安逸惬意,连街坊邻居都常来蹭这凉场。
他在这生活了十二年,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个街坊,知道每天早上六点有经过的车声,知道街对面的杂货店有卖五角一支的冰棒。国公府里生活的记忆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八方馆,是这条大柏街。
张谷神就像个土生土长的龙门人,在这里生根发芽。
他也没想过会离开这里。
还是在修业考试结束的那天,张谷神从教会学校离开,比平时稍晚了一些,回到八方馆。
他走进院子,发现平日本该在院里练拳的学徒都聚在小楼外,黑压压地围在一起堵着门往里看,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此时的院子里很安静,连聒噪的知了也没了声响,只能隐约听到小楼里传出大声争论,和学徒们的窃窃私语。
阴凉的树荫下弥漫着沉闷的气氛,张谷神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他拉住一个熟识的学徒,询问发生何事。
“涉哥被人打了。”学徒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小楼里的人,“还是极意馆的人干的。”
原涉是他的师兄,和他一起参加拜师宴的学徒,去武协总会时,张谷神与他同车。
这个师兄是个跳脱性子,喜好饮酒赌牌,混迹街头,心思却不在习武上,因此没少被林风眠训斥。但他为人豪爽仗义,总是笑脸迎人,和谁都能说一声兄弟,就算刚被林风眠痛骂一顿,他却不以为意,下一秒也能觍着脸给师父奉茶顺气。
原涉在八方馆里是个异类,在众人中声誉却也不差,连张谷神也与他关系不错,与大家一起蹲在院子里,吃着炒槐米听他口若悬河地讲荤段子,也是八方馆的保留节目——这种自在的活法,让张谷神心生敬佩。
平时原涉游荡龙门,混迹帮派,也没少闯祸斗殴,可现在的场面显然不像以前的小打小闹,这令张谷神心中更加不安。
他穿过人群,走进八方馆一楼的大厅,见到原涉坐在椅子上,身边是林风眠和他的几个师兄。
林风眠曾说,原涉应该是只猴子,而不是猫。
现在的原涉耷拉着脑袋,衣衫褴褛,脸上满是乌青的伤痕,额角有残留未擦干净的血迹,右手软绵绵的垂放在腿上,头上的两只猫耳朵焉焉地趴着。
确实变成了凄惨的病猫。
张谷神没有说话,静静地走到一边。
林风眠屈下身,端起原涉的右手,撸起他小臂上的袖子,伸出五指摸索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按着手臂一推一拉,大厅里响起清脆的骨骼摩擦声。
原涉发出一声惨叫,额头上渗出斗大的汗珠。
“忍着。”林风眠吐出两个字,原涉就紧紧闭上嘴,不敢再发出声息。
八方馆的所有人都怕板着脸的林风眠。
“手只是脱臼。”林风眠再次端详了一遍原涉,“其他皮肉伤,用药养一周。”
“师父,极意馆的人打了我们八方馆的人,我们要找回场子啊!”旁边有人忍不住愤愤出声。
“对啊,涉哥不能白挨打!”围观的学徒们也纷纷附和,一时之间群情激奋。
言语的煽动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口号。
张谷神默不作声,看着沸腾起来的其他人,头脑冷静得出奇,只觉得事出蹊跷,于是选择静默旁观。
“师父,这事不大对劲,以阿涉的做派,只怕到头来还是我们不占理。”
张谷神的另一个师兄,皱着眉分析道。
“柯颜,你什么意思?!”遭到质疑的原涉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他两眼一瞪,沙哑地大喊,“我什么都没干,就被极意馆的烂痰打了一顿,要不是跑得快,就被打死了!就算你看不惯我,还怕我骗师父吗?”
“我的意思你心里清楚。”柯颜,八方馆年纪最大的弟子冷哼一声,“你身上那些流氓习气该改改了!”
“你!”
嘀嘀嘀——!
突兀的铃声在大厅里响起,所有嘈杂的人声都被扼住脖子似地掐断,那是林风眠的手机铃声。
大厅里安静下来,林风眠环顾一眼众人,接通了电话。
“喂,常叔。”
张谷神想起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是林风眠的长辈,也是龙门武协的大人物。
这下大厅里更安静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放低声响。
“是,有这事。”林风眠看了一眼惨兮兮的原涉。
然后林风眠沉默了很久,只有手机另一头传来模糊的人声。
最后,男人附和着挂断电话:
“好,我知道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八方馆的弟子都在等待林风眠发话,只有他才能做决定。
“是常白羽。”男人呼出一口气,厚重的嗓音像震颤的大地,“他说极意馆的叶吟依仗武艺,跋扈自恣,蔑视武协,行事乖张,门人弟子肆意妄为,欺压邻里,横生恶事,管教无方。”
“武协要我出手打压他的气焰。”林风眠顿了顿,蹙起眉头,好像在沉思,“但我见过叶吟一面。”
“他是炎国叶氏分支的遗腹子,十年前举家迁至龙门,拳会武坛时我在场。此人谦让知度,不露锋芒,懂进退,守礼节,不像是放肆张狂的人。况且他也是拳法大家,没有真的交手,我也不敢说比他强。”
现场的气氛有些沉重,像是被一股阴云笼罩着,张谷神有一种错觉,他和八方馆似乎陷入了某张编织好的大网,只待触动网丝,就会被紧紧包住,吸血食髓。
“好了,你们先扶阿涉去楼上,明天我去拜访极意馆问清楚,或许另有隐情。”林风眠抬头,在众人的无言中拍板定论,“这些天阿涉就住在这,别让他再出门。”
“散了吧。”
林风眠稳重的决定让众人心里踏实不少,他是八方馆的支柱,稳稳地支撑着一切,就像一杆旗帜,只要他在,八方馆的人都会依附过来,聚在麾下。
但张谷神依旧无法平静,像是被卷入了泥泞的漩涡,在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令他喘不过气。
……
变故总是比计划来得快,它最擅于出其不意,把你逼近绝地。
第二天一早,张谷神和早来的学徒们正在一楼大厅里练拳,就听到外边传来鼓嚷的喊声和哭声。
切切杂杂,聒聒噪噪,吵得他心神不宁,胸口发闷。
一群人撞开拦路阻挡的学徒,像蚂蚁一般浩浩荡荡地通过大门,涌进大厅里。
在大厅中的八方馆弟子顿时警觉,聚在一起,与那帮人对峙。
质问声,争吵声,恐吓声,喊声,哭声,像装在一锅里的杂烩,放在烈火上翻炒。
“请问林风眠林馆主可在?本人极意馆叶吟,冒昧拜访,多请见谅。”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头绑发髻,面色恭谨,站出来对八方馆众人摆了摆手。
“我是林风眠,叶馆主突然来访,有什么事?”
林风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八方馆的弟子纷纷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道来。
“林馆主。”叶吟神态温和,对林风眠抱拳致意,一副礼待有加的样子。“昨日家徒与林馆主弟子起了争执,据路人所见,八方馆弟子打伤家徒后趁乱逃逸,而家徒于昨夜不治身亡,今天来八方馆,只想向林馆主讨个公道。”
原涉打死人了?
荒唐。与他熟识的张谷神心中只有这个想法。
“你放屁!”叶吟话音刚落,坐在张谷神身边的原涉就大声反驳,“我昨天被你们极意馆的人堵在巷子打了一顿,差点把我打死!你们还来倒打一耙,我*龙门粗口*!”
“闭嘴!”林风眠喝住了口吐芬芳的原涉,转头对叶吟说,“叶馆主,单凭路人之言,也不能说是我家弟子做的,还有其他证据吗?”
“有的,林馆主请看。”
叶吟向后伸手一指,他身后的极意馆弟子纷纷让开,露出放在地上盖着白布的担架。
担架旁的一人掀开白布,一具面色惨白的尸首显露出样貌来。
张谷神一怔,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连原涉也愣住了。
林风眠镇定自若,走上前蹲在尸体边上,伸手抚过尸体的双臂,然后轻轻地按了按胸膛和脖颈。
“家徒死于善于长击突进的重手法,歹人先是打断左臂,而后直击胸肋,打碎了胸骨胸叶,这种手法在龙门,最相似的就是八方拳了。”叶吟在一边补充着说道,还举起右手反掌左拧,横手拦住侧路,然后收力一放,抬脚走出一步,向前翻出,振臂下压,好像真的打在人的胸膛上,带起呼呼的风声。
在八方馆众人眼中看来,还真像是八方拳里某式形非神似的拳路。
“叶馆主,这其中或是误会。”林风眠重新盖上白布,对旁边流泪哭泣的人拱了拱手。
叶吟没有说话,只是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种手法虽然独特,但在龙门也不止八方馆一家所有,各派刚猛的外家都有此类招式,仅凭这点,不能断定是八方拳杀人。而且我这弟子脾性顽劣,不好武学,不精拳法,筋骨生疏,想要这样干净利落,一击毙命,怕是强人所难。”
叶吟一愣,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原涉,又回头问道:
“阿童,出来看看,昨天你们见到的人是谁?”
极意馆人群里应声走出来一个汉子,他扫视着大厅里的人,随后用愤恨的眼神盯住原涉,指向他说:
“师父,就是他!”
叶吟走到原涉身边,看着右边还绑着绷带的原涉,直接伸手,从腕臂肩摸到背胯腿,那样子就像林风眠之前摸死人一样,让原涉打了个颤。
张谷神就站在原涉后方,这时他能看清这个叶馆主的相貌,他身材中等,穿着复古的炎国服饰,发型是半披的发髻,神态和善,看起来是读过君子书的温雅人。
就像林风眠昨天评价的一样,叶吟不像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摸完原涉的筋骨,叶吟有些惊疑不定,但他忽然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神情消失得很快,像水下的鱼儿轻点水面,转眼又一甩尾向更深处游去,以至于张谷神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林馆主,可能确有误会。”叶吟转身对着林风眠说,“但八方馆与极意馆昨日确有冲突,此事关乎两家脸面,我不能蔽聪塞明,不管不问。”
武馆的脸面就是招牌,这也是一件不小的事。
林风眠点头,同意叶吟的说法:
“那叶馆主待如何?”
“既然今天我到了这里,不如就和林馆主搭把手,权当以武会友,见证两家情谊。”
叶吟看林风眠沉吟不语,又补充着说:
“今日比试点到为止,不论胜负,昨天的事我都不再过问。冒昧登门,以势压人,日后我会设宴,给林馆主赔个不是。”
“好,那我就献丑了。”叶吟的语气确实诚恳,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林风眠也不是畏首畏尾的人,便点头接下他的提议。
于是两方的弟子各自退开,为自家馆主让出足够的场地。
“八方馆,林风眠。”
“极意馆,叶吟。”
叶吟笑吟吟地抱拳还礼,接着眼一眯,往前就跨出了一个大步。
他的脊椎像弓弦一样崩起来,腰身微微下沉,双膝屈张,然后向前冲出,好似一匹奔腾的烈马在场中驰骋,一脚居然在特制的木地板上踩下了一个下陷的脚印。
同时,叶吟的右臂伸展一撑,从下往上做了个冲拳的步子,臂如大枪,在空中划过时居然发出沉闷的响声,拳尖处真像个挂着红缨的长枪矛头。
他的速度极快,仿佛炮弹出膛,发出轰然的声音。配上这记前步冲拳,在他人眼中看来,就是个披挂整齐的炎国战将,点好兵刃马匹,从营中拍马冲出,手中长枪直指敌首。
铁骑突出,马踏沙场。
直面这种阵势,林风眠处变不惊,他倒吸一口气,整个身体愈发高大起来,本就魁梧的身躯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人站在场中,身形似乎充塞了八方之地。
他张开双臂,弓背沉肩,人如熊立,如同扎在大地里,粗壮的左臂向前一拦,如大闸封门,横在前方,接着甩出右拳,像一柄重锤狠狠扫出,拳风呼啸,正好卡在叶吟脚步变换之间,如果叶吟硬要猛冲,必定会吃下这势大力沉,以逸待劳的重拳。
放长击远,铁索横江。
这时的张谷神在场外看得真切,场中的叶吟又露出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
仿佛在嘲笑自己,又仿佛在控诉这世间的无奈。
看得张谷神头晕目眩,遍体发寒。
他想高声呼喊,却感觉魂魄出窍,背负重压,身不由己。
叶吟按兵不动的左手终于有所动作,在即将与林风眠相接时,一点寒芒若旱地流星,从他肋下窜出,他的左臂发出咔咔的脆响,蓦地伸长了一拳的长度,像一只振翅的大鸟,噙着那寒芒骤生的匕首,捅进林风眠的胸膛。
张谷神的脑中炸起了惊雷,暴掣的轰鸣把眼前的世界震得发颤,宏大的呢喃伴随着雷音搅动,撕裂般的痛苦充满每一个发梢。
林风眠的右拳去势不停,径直砸在叶吟的胸口,声如擂鼓,砸得筋骨尽碎,心肺糜烂,叶吟就像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反身飞起,狠狠地落在地上,口鼻间鲜血四溢,双目直直地瞪着天花板。
林风眠高大的身躯晃动了一下,然后像坍塌的山峰一样倒地。这是张谷神最后看到的景象。
昏迷前,耳边都是慌乱的惊呼,还有脑中盘旋不休的黄钟大吕。
《拳王经》。
《盗天避世大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