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爷有一双凌厉的眼睛,那对形似猫科动物的明黄竖瞳里,散发出捕食者的不羁与威严,又似乎能透过皮肉,洞彻人心。
虎帮的人对虎爷的敬畏,有一半归功于它。
它看人很准,像传说故事里的镜子,在呢喃的歌声或咒语中,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看过张谷神后,虎爷说他天生是混黑道的料。
他不知道这是调侃还是褒奖,只觉得这句评价像命运的捉弄。在自己走投无路时不得已踏上这条渐行渐远,黑暗而不光彩的道路,有人拦下他说,你终于来了,你天生就该走这条路。
比起他曾经的梦想,真是讽刺而恶劣,命运本就无常。
他本不信命,奈何深陷其中。
或许虎爷真的说中了。
街头道角、赌场码头、废楼暗巷,张谷神的身影开始出现在下城区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下城区的生活并不轻松,这里的帮派更是如此,像是丛林中的狩猎场,无论强大弱小,高低贫贱,时刻都被黑暗中贪婪的目光环绕觊觎。
你若不露出獠牙,伸出利爪,回应挑衅,下一刻就有猎食者蜂拥而至,分而食之。
无关你的意愿,总会有人逼你这么做。
张谷神适应得很快。
一开始,帮派的人都叫他新来的。有人会因为他的相貌或年纪,稍微留意了一些,但说到底是面生的人,他们都追随虎爷整日拼杀,说不定就在某天横死街头,或因为重伤残疾而默然退出帮派。
在这里,怜悯也是一种负担。
后来,在帮派中的接触交往与日俱增。大家发现少年虽少言辞,却也不难相处。张谷神的谈吐既不风雅也不粗俗,也没有能顷刻间融入帮派的豪爽性子,只是在他不多的言语中,能看到透澈的真诚。
这个新来的无论面对谁,都是真诚坦荡的样子,没有怪癖扭捏的麻烦性格,也不存在做作庸俗的攀附,只因为他喜欢笑。
与人交谈时,他往往是倾听者,偶尔笑着接上两句,并不冷漠也非过分热情,却令人觉得体面舒适,恰到好处。安静地独处时,不知想到什么,他也会露出怀念温和的笑容,配上那对深邃明亮的眸子,像夜空的星星蓦然闪耀,清澈而纯净。
他像个异类,那不是下城区帮派里该有的笑容,但它确实存在,没有磨砺后的凶悍恶毒,也没有藏着狠辣的虚伪,即使秉性暴躁的狠人,也会难得地安静下来,与张谷神说上两句话——他身上没有被倾轧的痕迹,也把所有人看做人。
大家熟稔后,开始叫他阿神。
但下城区是会吃人的地方,张谷神也不仅仅是个有意思的人。
帮派间的争斗通常围绕着地盘和利益,交火的地点都是存在纠纷的区域,某个不起眼的街头或是适合埋伏的小巷,这样的争斗少有组织,两帮人马凭着一腔孤勇热血,胶着地混战。
为了残羹剩饭而搏命的豺狗孤狼,谁最凶,谁最狠,谁就是赢家。
张谷神是个不起眼的新人,在混乱的厮杀本极少有存在感,直到他加入街头争斗后,虎帮的伤亡人数显著减少,直到有人发现,基本没人能挡下他的刀。
那是一柄普通的刀,笔直无弧,长短适中,单刃开锋,刀背宽厚,挥砍便易,是虎帮汉子的心头好,人手一把。
就是这柄普通的刀,在张谷神的手里宛若赋予生命,往往只是刀光一闪,就有人倒地不起,破阵伤敌只在一挥间。
刀锋所向,无往不破。
虎帮的汉子才惊觉,这个不爱说话的阿神,有着过人的身手,平日里街头巷尾的对手中,居然都没有他的一合之敌。
张谷神从未多说过一句话,总是沉默着,宛如最锐利的刀尖,或是突破对手的防线,或是撕开最薄弱的包围点,再扎手的硬茬,都能放心地交给他。
说不上浴血奋战,也没有血雨腥风,只是狼群之间为了求生而围猎或反扑。当他一次次踩着鲜血,走出阴暗的巷子,在愈发动荡的下城区里,面对刀或棍,弩或铳,带着同样疲惫的虎帮同伴生存下来。
渐渐地,开始有人叫他神哥。
他们是虎帮的爪牙,都是孔武有力的青壮年,是最野蛮的恶虎,因生计或不甘而用性命换取慷慨的回报,只出现在帮派交火的第一线,久负不惧生死的凶名。
他们不怕死,但谁不惜命呢。
这混账世道,性命不值钱,但他们也只有烂命一条了。
【“神哥!你救了我的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只服你一个人!”】
第一个这么说的,是个比他大两岁的年轻人。那时的他们都很狼狈,像淋了一身血的野狗,年轻人躺在地上,用钢刀割开了自己的掌心,眼中是决绝与坚定。
虽是这么说,可张谷神只感到愈发沉重,他渴望平静的生活,现在却离他越来越遥远。
以前的他还能见到一点希望,一丝曙光,如今眼前是一片黑暗,沉淀着黯淡的红色。
如果再给张谷神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救下那个年轻人,但不一定会拉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段时间自己变了多少,他已经习惯在下城区奋战的日子,见惯了喊杀与哀嚎,但惟独有两点没变:他极少杀人,也从不贩黑。
每一条生命都是有意义的,本应该在别处发光,不该消逝在这个肮脏的地方。
他绝非善人,也不算好人,只是有人教导过他,人需持节在中,有自己的原则。
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叫他神哥,大多都是与他年纪相仿、身无长物且常在街头厮杀的年轻人,想在下城区的浑水中搏出自己的天地,见到了自认为可以追随的他。
又是一天的日常结束,一张张恐惧或故作狰狞的脸,一声声呐喊和嘶吼,在眼前烟消云散。
“你看看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张谷神坐在虎帮夜场的角落里,脚边放着半截染血的钢刀,左臂的袖子裂开一个大口,露出里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朱蒂在他身边,用碘伏水帮他清理好伤口后,一边拿出医用针线缝合,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菲林女孩的手灵巧又熟练,很快就缝合好了伤口,只留下一道细长的疤痕。
感觉到她扯断针线,张谷神睁开双眼,模糊的龙影在瞳孔中转瞬即逝,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然后轻声说:
“今天是场硬仗,顾不了那么多。”
“别动,还没好呢!”朱蒂呵斥了一句,又拿出裁好的纱布,将伤口包裹起来,才放开他的左臂。
“谢谢,朱蒂。”
看着她专注的脸庞,那一缕金色的发丝在耳边晃动,他突然道。
“哼。”女孩似乎仍在生气,偏过头去,看到了另一边战战兢兢的其他人。
她忽然来了火气,站起来叉着腰,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废物,平时在帮派里傲上天去,真打起架来没点卵用,怎么不*龙门粗口*去死!”
“冤枉啊朱蒂姐!那帮烂痰不讲规矩,花钱请了佣兵,如果不是神哥……”
说实话,他们的模样比张谷神凄惨的多,破烂的衣物下能看到缠裹的绷带,脸上还有未洗净的沙泥血污,狼狈不堪。
“成天就神哥神哥,干脆当个废人好了,给我滚!”
女孩没有听他们的解释,只是把这些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垃圾桶,暴躁地发泄自己的不满。
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迅速远去,而朱蒂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坐回自己身边,张谷神叹了口气,指了指桌上的酒杯:
“还要我尝吗?”
每次来到这个夜场,女孩都会端来调好的新酒,让他尝尝味道。
他不喜饮酒,倔强的女孩却偏要调出他喜欢的酒。
朱蒂的目光他的左臂和酒杯间徘徊,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为难地说:
“唔……下次吧。”
说着,她自己端起酒杯,一口气饮尽了其中的酒液。
女孩的酒量好得惊人,她放下杯子,脸上仅仅浮起一朵红晕,左手撑在桌上,右手食指在桌面画着圈,用略带醺香的语气问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不是情人节。
“是守岁夜。”他感慨着说。
时间过得真快,白驹过隙,流水不停。
新的一年来了。
她们还好吗?
女孩用幽怨的目光盯着他。
张谷神先是疑惑,后来又逐渐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的家人呢?”
“我生来就没有父亲,母亲死在大雪里。”女孩用无所谓的声音说着,眼中的光芒却有些黯淡。
这些年来,降临龙门的大雪只有一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项坠。
那时他六岁。
他又想象到了一个场景,一个娇弱的女孩,在寒冬中抱着冻死的母亲。
“那……来我家吧。”张谷神脱口而出。
“好的!我去换一身衣服!”
话刚出口,朱蒂眼里的光芒又亮了起来,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嘻笑地跑着离开。
张谷神还能听到女孩哼的轻快的歌。
他有些发愣,自己似乎又被摆了一道,只是不知刚才的她是真实还是伪装。
或许,两者皆有。
人在戏中,难免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