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下意识地为周围的环境打上标签。
这似乎是常人观察并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通过肉眼影像与内心概念的结合,得到自我对某种事物的定义。
这样的定义无法避免外界的干扰,有时正确,有时错误,少有触及事物的本质,但无论对错,都不影响个人的塑造与认识的进程。
这个世界太冷漠,在编制命运的同时,又对你毫不在意,冷眼旁观。
你只是芸芸众生,庸碌凡俗,多年以后,终是一捧黄土。
聪明谨慎的人知晓生活的冷酷,他们倾向于了解自己,去挂上自己的标签,找准自我的定位。
若不更懂自己,也没人会在意你。
常人则将目光局限于外物,为周遭的一切贴上无法逾越之矩,在填充自我认知时,亦在垒起高墙,把自身困在一个圈里。
将自我封闭于果壳中,却自认为无疆界之君主。
这在虎帮里,也同样无法免俗。
踏入虎帮夜场时,会有帮派中的老人告诫新人,这里的场子虽大,也不是随处可去的地方。
身手要好,招子要亮。
东头有间包厢,那里是虎爷和其他大佬议事的去处,外边的酒桌也有固定的座次,没事不要靠近。
再比如南边的吧台,有个漂亮的菲林调酒师,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喝了她的酒,才算虎帮人。
最近,他们会说,西北角的偏僻角落,有个新来的神哥,是从街头拼杀上来的狠人,他常在那个位置坐上一会儿,别去傻乎乎的招惹。
于是,那个张谷神常去的角落,变得越来越僻静。
在外人看来,这意味着他在派系林立的虎帮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对于他来说,只是在参与帮派争斗之余,找到一个可以休憩的安静角落。
这里的夜晚太吵闹,男女摇晃的躯体会令他想起街头的混战,所以他会在这坐到日落,直到舞池响起喧嚷的音乐,才独自默默离开。
本是一个宁静的下午,难得没有需要奔波的悠闲时刻,张谷神半眯着眼睛,正在享受此处的僻静。
“你是说,他一个人挑了整个码头?”
两个亲近张谷神的年轻人带着一个面生的汉子找到他,向他说了昨天发生在某个下城区码头的事。
汉子来自依附虎帮的漕帮,是码头工人推举的工头。就在昨天,这个码头被某个不明身份的人大闹一场,打伤多人并威胁不许开工后扬长而去。
阿泉,这个最先追随张谷神的年轻人不敢置信地喊着,码头上都是吃苦力饭的壮年工人,一个码头至少有四五十人,要单枪匹马压服整个码头,在他眼中只有张谷神可以办到。
那汉子套着大汗衫和麻布粗裤,拘谨地站在那,黝黑的皮肤上能看到些许碰撞剐蹭的伤疤,和太阳晒伤的斑痕,叙说着肉眼可见的风霜和粗糙。
像个憨厚老实的人。
“是真的!那人凶狠的紧,砍伤了好多弟兄,我把这事报给虎爷,虎爷说……说让神哥来解决。”汉子急忙解释了一句,生怕张谷神不信,还借着灯光,悄悄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他。
汉子愣了一下。
虎爷口中的阿神,众人称谓的神哥,是一个清秀俊朗的年轻人,他坐在桌前,桌上有一杯色彩斑斓的酒液,灯光映照着他如雕刻般的五官,侧脸的轮廓泛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如墨的长发散落在白色衬衣上,在这黑帮浊行的地界,有着一股骨子里的从容清雅。
他似乎半眯着眼,好像小憩了一会儿,但汉子又能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不由想起午夜的码头上,站在幽静的人工河边,面对着泛起粼粼波光的澄澈河面,平静而深邃,一眼望不穿。
莫名地,张谷神身上有某种朦胧静谧的气质,让汉子更拘谨了。
他听完汉子的话,思虑了片刻,然后开口问道:
“他杀人了?”
“没、没有,但有好多受伤的弟兄,现在弟兄们都不敢开工,不开工又没钱吃饭,全家都要挨饿,更别说找医生看伤了……”说起码头工人的难处,这个黝黑壮实的汉子有些哽咽。
下城区就是这样,在龙蛇混杂的地方招惹了某些势力,如果你不把警告当回事,第二天可能就是杀祸加身。
你总得谨慎再谨慎,这里有太多的不幸,并非所有的不幸都承受得起。
但仅凭自己,能揪出后面的势力吗?
或许虎爷已经有了打算。
这样想着,张谷神心中有了计量,他自认为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也要服从虎爷的安排,于是对汉子说:
“你们找到了那人的行踪?”
“是、是的!有虎帮的兄弟找到他……”汉子的眼神有些飘忽。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让汉子心里一紧,他向张谷神看去,与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对上,仿佛看到了无穷的星光。
清澈而明亮。
“杨水生——”
“杨水生。”张谷神复述了一遍,点点头,“这些钱你先拿去,给漕帮的兄弟救急用,若是不够再来这里报我的名字——就当是借给你们,等你们拿到工钱再把本钱还给我。”
汉子惊愕地看着桌上的龙门币,又看到他温和的笑容,那真诚温雅的神采直直落入心底,生出一股自惭形秽的想法。
这个粗糙的码头工人,本以为自己是被毒辣阳光晒干的水草,枯萎卷曲的生命再无半点生机,却在今天见到了张谷神。
原来真的有像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杨水生鼻头一酸,一时之间说不出来。
张谷神没有再看他,只是起身径直向往走去,两个追随他的年轻人一步不落地跟在左右。
今天他想早些回家。
……
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过这。
张谷神坐在虎帮的车里,看着窗外的风景,唏嘘的感慨。
这里是内城区的中心公园,向西走三个站的路程,就是龙门教会学校。
这些年过去,他仍记得手心中柔软的温暖和那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神哥,就是他。”
虎帮的人手为他指明此行的目标,就在公园道入口的鳞鱼丸摊子前。
张谷神有些理解虎爷为何让他来了。
“哈?”阿泉发出夸张的惊疑声,指着在鱼丸摊子上叫卖的少年,“你们没搞错吧?”
“泉哥,错不了,我们和漕帮的人多次确认过,就是那个小子。”蹲点的人手苦笑着解释。
难怪杨水生的目光飘忽,正主根本没有隐藏踪迹,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那个鳞鱼丸摊点……
他低下眼帘,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嘴角边露出一抹怀念的微笑。
“是不是他,试试就知道了。”
张谷神摇下车窗,向外看去,而那个摊点前的少年,也心有所感似的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此刻交汇。
“走,找个偏僻点的地方。”
他转回头,对着司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