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像一碗毒汁,孕育着纯黑的阴谋。
华乾的房间内,仍是灯火通明,叶盈任由这个在外孤傲的世子趴在她的腿上,可是他不睡,就睁着眼,在想些什么。
叶盈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黑发,感受指尖的柔顺与冰凉。
“乾乾,官场上向来有什么事情,你都不告诉我,是不想我蹚这些浑水,我知道。可是……乾乾,你前段时间突然离开京城跑去殷都,一呆就这么多日,末了还带了柳将军回来。就是个傻子,也能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盈盈,你仍旧聪敏如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是累了。
“这是我嫁给你的第一年,你保护得了我一年,两年,却保护不了我一世。我猜……是尹家有所动作了是吗?可是我只能猜,我们华府,是不是快……”
“不,不是的。”华乾捂住她的口鼻,决然地否定,“事情在往好的方面发展,我只是担心一件事。”
“你说吧。”
“是否能相信柳如烟。”
烛火微摇,叶盈轻柔甜美地声音在烛光里蔓延开去。
“乾乾,其实啊,看一个人可信与否,只要看她的眼睛。”
“可是我看不出,柳如烟的眼睛里,没有一点东西。”
“其实是有的,”叶盈微笑,”我夸赞她的时候,她眼里露出了欣喜,还有一丝讶异和谦卑。这些情绪是挡不住的,她也是个人,虽然别人都叫她柳仙,但是她也是人。”
“是啊,她也是人。”华乾喃喃。
“人们把她捧得太高了,于是不由自主地斩断她那些和凡人有关的一切情绪。可她也是个女子,在这凡尘中,没有人可以脱俗。”
“可是盈盈,我害怕,当她为我讲述如何权计算尽,以攻人心的时候,我总是讶异于她的计谋,和料事如神的本领。只要她的眼睛看向我,我总是无意识地无条件相信她,从不质疑。我害怕我会栽在她手里。”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是心狠手辣的人吗?”
华乾沉默了,良久,又开口,“或许不是吧。但,我总觉得,她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牺牲掉什么也无谓的人。”
“接着讲。”
“沈绍一向以相貌出众又谦卑有礼名满殷都,他那种大家公子的风范和清雅的人格,连京城都有所耳闻,可是,沈绍苦追柳如烟,却纵是连她的真情实意的笑也得不到,无论沈绍做什么,柳如烟都不推却,也不主动,好似无所谓一般,视他如空气一般,好像没有感情。这让我觉得尤为可怖。”
“那柳如烟对你是否也像空气一般?似无所谓一般?”
“……并不。”
“乾乾啊,一个人给你的感觉,并不是真的可以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她既可以给你可信的气质,你又为何一定要质疑你自己的直觉呢?那些朝堂上老谋深算的大臣,就算对你百般问候,无微不至,就差死后结草以昭真心了,可是他们哪个给过你可信的感觉呢?我知道你在担心,因为柳如烟一定有她自己的目的,可是你对她的目的却全然不知,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好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一般,他人志在何处,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乾乾,有时候,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华乾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细细体味她的这番话。
叶盈摩挲着他的发,甜甜地微笑。
至于为什么柳如烟对沈绍无动于衷这件事,她叶盈也无从知晓。
又或许是,沈绍其实根本不爱她,柳如烟心知肚明。
也许吧。
柳如烟房内。
沈绍和柳如烟还在对峙着,两人坐在木桌的两头,宋飞鸢一身劲装握着剑站在柳如烟身后。
又是沉默,今天的沉默似乎格外地多。
“帮与不帮,随便你。”
“如烟!”沈绍愠怒,”我是不是只是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是。”
宋飞鸢看不下去了,两人这么耗着,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
“沈公子,竟然主子不愿意再与你多生事端,你也就死了这份心,这些男情女爱我不懂,但是沈公子,你如果能够答应帮助我们,主子大约会很开心。”
言下之意就是,你是一定追不到主子的,但是这个忙却要你帮,帮不帮随便你,我们不强求,全看你自己。
不知哪里来的蝉鸣,在窗外沙沙作响。
还有清风擦过树叶的声音,是夏日来临的作响。
“沈公子,何苦自欺欺人呢?”她缓缓开口。
沈绍沉默不语。
“这忙帮与不帮,我倒是真的无所谓,如若你不帮,我也找得别的人帮,但帮了我,我可以给你想要的。”
“你吗?”
柳如烟咯咯笑起来,“也许吧。”
第二天一大早,沈绍整理衣衫,秘密光临尹府。
尹万自然不在府邸,倒是尹千好似知道他一定会来,早已坐在正厅等候。
一身黑衣,黑发束起,连束发上那点缀着的宝石,都是纯黑的黑曜石。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黑色呢,沈绍不明白。
“我猜你是来杀我的,是柳如烟让你来的。”尹千开口,声音像一月的寒冰。
沈绍摇摇头,坐到尹千的旁边。
“我来,是让你帮我杀了柳如烟的。”
“你不爱她了?”尹千毫不相信沈绍的话,也没什么惊愕的反应。
“爱。只是她不爱我,我不如将她杀了,以你家那万年寒冰做棺,以保她容颜不老,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嗤。”尹千忍不住笑了起来,极尽阴邪的瞳孔,染上了一丝得胜的颜色。
“我早和你说把她杀了,这样你才可以完全得到她,你不信,如今大彻大悟了?呵呵。”
“帮我吧。寻常刺客近不了她的身,我自己又下不去手,况且也没有那口寒冰棺,你是不二人选。”
“代价呢?嗯?沈绍,代价呢?”尹千勾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着自己。
沈绍脸上擦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更加刺激了尹千的心。
“我的心是她的,尹千,这一点你很清楚。”
“是,我很清楚。”尹千手指微曲,两人的距离又缩小了几分。
沈绍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有点窜逃般地躲开了,站到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等我看见柳如烟尸体的那一日,就是你拥有我的那一时。”
尹千动作很快,沈绍说完的第二天晚上,就派出了刺客。
其实柳如烟这一号人物要回京的消息,在皇宫内早已不是秘密。
虽然她辞去官职,去浮云楼做一颗释子,可是皇宫内朝堂大臣的眼线遍布良国,又怎能不一面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自然,皇帝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柳如烟在华府这个消息,却只有皇帝一个人知道。
柳如烟进京城的那一天,各家的眼线汇报自家主子都是一句话:“跟丢了柳如烟。”
各家主子大发雷霆,逼着眼线去查探柳如烟到底去了哪儿,又住在哪儿,可是都一无所获。
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线,包括皇帝的。
皇帝懊恼之时,却有宫外送来的密信来报。
展信,是熟悉的字迹。
“暂住华府,求御前暗卫五人,为我所用。此次回京,尹家可除。阅后烧毁,切忌走漏。”
落款是知辩。
皇帝素来喜欢叫柳如烟柳知辩。
皇帝大手一挥,他是谁,良国的帝王。五个暗卫也太少了,一下派了二十个大内高手。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柳如烟躺在湖心亭,悠然自得地品着桃花酿,绯红的衣裙摇曳,煞是衬景。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竹林喊,“等会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许动,但是有五个人需要出来送死,至于是谁,你们自己商议。”
没有任何回音。
她放下酒杯,怡然自得地闭目养神,就这样安稳地睡了过去。
直到耳边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将她从美梦中拉回现实。
她却仍旧闭着眼,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柳如烟,没想到吧,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尹千也能知道你的行踪。”
柳如烟这才不情不愿地睁眼,看了看湖心亭周围,地上的尸体,正好是五具。
五具大内高手的尸身,倒在娟娟的小河中,染红了河水。
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牵扯了无辜的人命。
见柳如烟没有反应,甚至并未正眼看他,尹千怒气更甚。
“柳如烟!这回可不是我自己要来杀你,让我杀你的可是另有其人哦。”他笑,笑得张狂,笑得暴戾。
“你可有兴趣猜猜是谁?”
柳如烟不语,重新躺回长椅,甚至从怀里拿出扇子,开始扇风。
一阵一阵的凉风随着扇子的扇动扑面而来,和煦、舒适、安宁。
“我没兴趣猜,因为我知道是谁,是沈绍让你来杀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尖利的笑声划破长空,“柳如烟!你料事如神又如何?那个爱你的男人不是最后还是让我来取你性命?”
“嗯,而且还是我让他假意投靠你来取我性命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呆愣,这句话太难消化。
“尹千,人人都有软肋,你聪明一世,如今却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实在不该。”
“有人和我说,你是势力已深入朝堂,于是我特意写了密信给皇帝,没想到,连皇帝的密信你都能拦,看来你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
“你们尹府机关太多,上次我手下去过一次,险些丧命,于是我想,不如让你来华府吧。于是,就有了沈绍托你帮忙杀我一事。没想到你真的亲自来访。怎样,真相是否使你耳不忍闻?”
尹千迟迟没有回复,所有的表情都在脸上僵硬了。
后知后觉地开口,怨愤地大喊,“杀了她!把这个恶毒的女人给我碎尸万段!”
而身后他带来的五名江湖人称淮江五刹的人,却一点反应没有。
“你们聋了吗?听见我的话没有?我让你们杀了她!!!”他青筋爆出,声音嘶哑,看来是愤怒到了极致。
“别做无用功了,尹千,你身后的那五位,是我的人哦。”
似是为了证明她的话一般,淮江五刹不紧不慢地走到柳如烟身后,站定,静静地看着尹千几近抓狂的神色。
“我杀了你!”尹千举起佩剑,却不堪重负,哐当掉落在地。
他的手,不知何时失去了力气,连剑也提不起来了。
“莫惊讶,刚才我的扇子里,放了软骨散,一扇风,就全吹到你那里去了。加之你情绪激动,这软骨散见效得快,也是在所难免。”
噗通一声,尹千落到在地,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从未想过,他机关算尽不可一世,最后会死在这个他最讨厌的女人的手上。
“尹千,你城府太深,为了让你露出破绽,我只好下流地用情爱蒙蔽你的双眼了。”
那一抹火红慢慢走近他,最后停在他面前。
“这世间的情啊,爱啊,从来都是最难懂的东西。怨不得任何人。”
“柳如烟,你才是城府最深的人。”他挣扎着想抬起手抓住她,却力不从心。
“是对我的恨,和对沈绍的爱,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虽然你十恶不赦,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却佩服你,起码你敢爱敢恨。”
猩红的血丝爬满眼白,这样的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尹千仍怨愤她,真是困兽犹斗。
“我要见沈绍。”尹千用尽全身气力大喊,”我要见沈绍。”
“他在你身后。”柳如烟指了指后面,他想回头,无奈却动弹不得。
沈绍缓缓地走来,步履缓慢。
他看着他。
尹千笑了。
他这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舍弃寻常百姓欢乐,注定要为权利奉献出他自己的生命。
摸爬滚打这二十几年,他鲜少出错,才能够让尹府蒸蒸日上。
前段时间医馆检查出他有不治之症,活不过三年。
他并未有什么感觉,或许死亡才是他的归宿,才是安宁之地。整日整日地谋划安排,他也累了。斩断七情六欲心狠手辣,他也疲乏。
只是他想在死前灭掉华府,好让自己尹家不至于衰落。
他可以死亡,只是放不下沈绍。
他初见沈绍是四年前,沈家庄,桂花树下,沈绍在采花。
谪仙般的容颜,不凡的气度,看向花时的那一抹柔情,无不使他心驰神往。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尹千,竟然有断袖之癖。
但他是尹千,尹千便是敢爱敢恨的,于是他追逐沈绍的脚步,暗暗地,不被世人知道的。
可惜事实总是可怕,沈绍原来一直对柳如烟心生爱慕,他愤恨,那个女人有什么好。
他想杀了那个女人,他讨厌沈绍看她的时候,眼里的似水柔情。
他从未这样温柔地看过自己。
没想到造化弄人,这个自己最爱的人,终究是不属于他的。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爱人亲手谋算至死的可怜人。
从回忆里睁眼,他看向沈绍。
他想让沈绍蹲下来,方便他能看他最后一眼,可是他却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弯腰的意思。
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可却好比天海那么长,那么遥远。
可笑啊,可笑啊。
他闭眼,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眼里的泪。
“沈绍,我尹千只求来世不要见你。”
“我也求来世不再见你。”沈绍开口,没有温度。
呵,他笑了,笑得凄凉,笑得可怕。
“柳如烟,我最后问你一件事。”
“问。”
“是何人告诉你,我在朝堂内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了?”
“是昭陵,南昭陵。”
他闭眼,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得如此凄惨。
连他好说歹说拉拢来的性情暴戾的昭陵王爷,也是她的人。
原来,这盘棋里,他尹千才是一颗可有可无的卒。
身体开始逐渐寒冷,果然,软骨散里还混入了毒。
只是他们都提前吃了解药吧,只有他一人,会毙命于此。
“柳如烟,你究竟想要什么?”他声音已经极其虚弱。
柳如烟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两字。
当她直起身子时,尹千已经没了气息。
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她的回答。
苦命人,茫然行走于天地之间,最后却被一生所爱而杀。
不过这苦痛的一生已然过去,她祈愿下辈子,他能投胎到寻常人家,做个普通人。
她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回头对淮江五刹说,“你们走吧,契约已经结束,去做自由人吧,永生不踏足江湖。”
一刹对她一作辑,“当初柳将军将我们生命垂危的五人从越国帝手里救下,已是感激不尽,虽然这纸契约结束了,但是倘若将军以后有难,也尽管找我们五刹,必当陨首而报,在所不惜。”
“哈哈,我倒希望往后能无灾无难,我们永不再见。”说罢,也恭敬地一回礼,目送五人走远。
“飞鸢,你去把掠影也带回无影楼吧。待在尹千身边这么些年,也是苦了他了。”
“是,主子。”宋飞鸢领命,绝尘而去。
只剩下沈绍站在原地。
“你该兑现诺言了。”沈绍淡淡道。
“除了尹千你也不好受吧,沈绍,你也不必再装倾心于我了,无论你如何努力,我也断不会让你近我的身的。我早只你想杀我,对我怀恨在心。但你的恨从何而起?这封信给你,你看了便会知晓自己一直恨错了人。”柳如烟从袖口拿出一封已泛黄的信笺,递过去。
“谁的?”
“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