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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双年诗经

暖冬陈超

这个冬天

我埋首于一本书的写作

(一本有关人性与诗的书)

噢,石家庄的冬天像是只有两天

(一天淡雾氤氲。

一天阳光慵懒。)

白杨树言简意赅的枝丫上

一只雀儿茕茕孑立

(它是哪一只?是不是昨天那只?)

内蒙古派来的风

翻扑着妻子晾晒的乳白羽绒衣

(但风儿是心意暖和的)

院子里采暖锅炉多余地哼吟

烟囱喷吐着都市的肺病

(窗外,女孩们为输掉的“斗地主”彼此埋怨)

数日不出,自行车座子上落满尘土

谁在上面画了一条小鱼(或小龟?)

(画家不超过五岁,我向抽象派大师敬礼!)

第二个冬日,书已出版

朋友们说它温和得有些诡异

(是否一个暖冬影响了我的心情?)

对,那个冬天显得不太真实

(有如热和冷对弈,走出平局)

我阴郁的心,学会了大度

(我已进入写作的“慈祥期”了吗?)

当暮色像古巴糖洒满又一个暖冬

在薄甜和微凉里,我淡然入神,调侃自己。

(选自《诗刊》2014年7月号上半月)

导读

陈超如转世的桃花一样飞升,离开这个让他眷顾也让他痛苦的尘世。诗题“暖冬”,然而这个冬天对于那么多人来说却无比寒彻。正如诗人自己所说,“这个冬天显得不太真实”。陈超的诗歌中有一部分带有元诗的性质,这些诗歌指向自我的同时也对写作报以独特的感怀。诗人提醒自己寒冷对于慵懒的重要性,可是有时会有更强大的东西降临。正如短短几天,自行车上已经铺满了灰尘。这是时间的力量,而与此有关的也将是时间之诗,命运之诗。写诗既是面向内心沉静温暖的部分,也是重新撕开寒冷黑暗的时刻。它们几乎同时在诗人这里现身。而如今你已决绝地转入另一个尘世,你是否在那里的冬天继续写下温暖与痛彻同在的诗行?(霍俊明)

和喜阳之《生活隐喻》郭力家

请说出清晨的不言而喻

博大与辽远着看你

说出夜晚隐瞒了多少童年的双眼

月色出水芙蓉

谁的星辰反复沦陷你的镜子

季节在八月

大地水落石出

天使身不由己

走向大海

大海赤身露体爬上窗前

涛声新鲜

爱的前面我们习惯当孩子

潮汐醒来

蚂蚁忙忙碌碌

从来没找到感情的出路

时间是爹娘的

也是我们这些独门暗器的

归根到底是上帝的

每一天散步在这著名的朝代

看看谁替我反复献身诗意人生观

上半生盲目长大了

下半生像寻人启事

从早到晚一件事

寻找童年

虚拟的祖国

把我彻底落实在一张身份证上

我和兄弟姐妹们动机不明地

一边喝茶

一边对生活上了瘾

现在,八月蓝蒿已经用尽了思念

弯下腰

把能接回家的接回家吧

放下剑

做我的秋天

放下如果

做我的从前

放下天空

像八月这样和我相伴

(选自2013年黑龙江日报报业集团《生活报》)

导读

这是诗人和喜阳的《生活隐喻》而写的一首佳构。每个人每天都在生活这个圆圈里打转,而诗人却是那个寻求“生活隐喻”的人,上至清晨下至夜晚,乃至上半生与下半生,敞开的、动态的结构呈现出一种人生与人性本质的思考,生活本身是一种充满冲突与困顿的存在,对于诗人来说,挖掘它深层的隐喻,给生命以启示,为不完善的人生提供得以完善的方式才是他的心之所系,因此才有“爱的前面我们习惯当孩子”;“把能接回家的接回家吧”这样的思索;这不仅是心灵与人性的真善,它应当还包括了人生与情感的一些自省的东西,感觉极其可贵,既可激起人们情感的强烈共鸣,又可使人感受到一种生活的弹性和张力。睿智的构思,质朴的语言,丰富的诗意内涵,都非常值得嚼味。略为忧郁的笔调让走过的生活之路布满起伏不平的气息与内心柔软的透露,特别结尾的三个“放下”不动声色间便抵达生活隐喻的深层。(宫白云)

无序排队商震

我一直在计划着销毁自己

我这个钢铁水泥建造的人

不反映冷暖血液浑浊肌肉失去弹性的人

大脑被安装了程序控制的人

这样的人,一定得死

我没确定何时死怎样死

因为还有一点未遂的欲念

我这个没看过花开却吃了许多果子的人

这个吃不饱喝不醉说不出真话的人

这个有姓名却不知道列入哪个名册的人

这样的人,不能死

我能看到一朵花专为我开,就死

能吃饱喝醉说出心底话,就死

能被证明血肉里有骨头,就死

那些驱使着我和不喜欢我的家伙们

再等等,我不是一定要先看到你们死

(选自《星星》诗刊2014年第6期上旬刊)

导读

这是关于“真实”的诗,也是人性的诗。商震的诗行里一直横亘着一把钢口绝好的剑,还有硬邦邦的结霜的胫骨。有时候你可能会忽略它们的存在,但是它们又时不时地以冷飕飕的气息提醒你要小心、要自知。有时候他甚至站在高坡上抖落满怀的坚果,那翻滚不息的不只是坚硬,还有坚硬背后的痛苦。这就是商震,有敬有畏,有爱有恨。他可以如履薄冰,也可以襟怀入火。他敢于示人,也敢于刺人,更敢于自剖和内视。在一个平淡、日常、琐屑的时代是什么挑动、刺痛了一个诗人的神经?是什么让他冷冷地敲打自己干瘦的身体?是什么让他敢于说不?是什么让他不羞于说出爱?是什么让他一次次在寒冷的挑衅中脱下寒衣站在刺骨的淋浴器前?又是什么支撑他攥着冰冷的铁钉走近炉火?(霍俊明)

又闻布谷李瑛

北京,春雨初停,窗外忽传来少有的布谷鸟的叫声,猛然想起1942年我在河北老家小村初学写作时发表的第一首诗《播谷鸟的故事》,到今年整整七十年了。

绿油油的五月,细雨初停

传来声声布谷的啼鸣

多么熟悉的乡野的歌声

今天竟啼在喧嚣的大城

是七十年前催我播种的那只么

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

直唤得咯血,也无人出耕

断垣残壁间疯长着野草丛丛

世界这么大,时间又这么久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找到了我

为寻找,你一定奔波得很苦

可好?你的翅膀、趾爪、眼睛

七十年过得可真不容易

如今,我已年老,你却依然年轻

感谢你使我又遇到当年的自己

风停雨霁,可是一场真实的梦

(选自2013年4月《光明日报》)

导读

这首诗和诗人七十年前的诗歌《播谷鸟的故事》有一个对照,这里面时间的洪流是凝固的波浪,让人惊心。一声布谷鸟,让一个老人的思绪回到了七十年前,今夕何夕的生命感油然而生。“世界这么大,时间又这么久”,这是一种强烈的空无感,一种漫长的煎熬,而布谷鸟作为一个精灵又出现了,它找到了诗人。这寻找的过程让“我”联想到太多苦痛,然而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犹如布谷鸟唤不来播种的人,无论是七十年前的断垣残壁,还是现在喧嚣的大城,都没有谷粒生长的土地,也没有等待“我”回归的家园。(李娜)

敬亭山记李少君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阵春风,它催发花香,

催促鸟啼,它使万物开怀,

让爱情发光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只飞鸟,晴空一飞冲天,

黄昏必返树巢

我们这些回不去的

浪子,魂归何处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敬亭山上的一个亭子

它是中心,万千风景汇聚到一点,

人们云一样从四面八方

赶来朝拜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李白斗酒写成的诗篇

它使我们在此相聚畅饮长啸

忘却了古今之异,

消泯于山水之间

(选自《滴撒诗歌》2014年卷总第4期)

导读

当“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在诗中反复现身和回响,当诗人借此反复诘问,那么我们该何以作答?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我们很多时候似乎都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本质性问题——人为何存在?或者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较之春风、飞鸟、亭台和诗篇,有些东西瞬间就显得无关轻重了。好的诗歌不仅是诗人自己的追问,也是对每一个人有力地提醒。正如此诗!(霍俊明)

独自走远林雪

祖国,在半岛的一个无名早晨

我——一个无名者内心

无名的热爱。你波浪的动力

混合着怯懦

我多爱你的矛和盾

爱你的古老和新意。爱你

那剑矢一样的伟大

和障碍一样的猥琐

爱你早霞一样自净的清白

和你黑夜一样深重的过失

当这首诗像一个徒步的漫游者

独自走远。路过的人

你看到了什么?

一枚深陷泥土中的浆果的核?

一张在风中飘动的糖纸?

多像灵魂松开了自身

一半在灰烬中永世遗忘

一半在天空中永世生长

(选自《诗刊》2013年第11期上半月刊)

导读

读诗人林雪的诗往往会不经意间就被她诗中所传达的某种意绪或情感击中,她的这种“诗情”的力量靠的是深厚的人文素养,忠实于内心的爱憎,敏锐的思想力与人性关怀。就如这首《独自走远》,饱含了诗人对祖国又爱又痛的深切情感,热爱与痛楚的味道就像是用锋刃划开身体上一道久未愈合的伤口,血与脓都在那里,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一个无名者内心/无名的热爱”混杂了正反两极鲜明的对照,当诗人一颗热爱祖国为祖国忧患的高尚的赤子之心化为“这首诗”的时候,此时的“这首诗”就代表了诗人的灵魂所在,诗人让它“像一个徒步的漫游者/独自走远”。而我们这些“路过的人”看到的是一个退出肉体的灵魂像一枚“浆果的核”在泥土中深陷,像一张“糖纸”“在风中飘动”,“灵魂松开了自身/一半在灰烬中永世遗忘/一半在天空中永世生长”,肉体适时而止,灵魂独自漫游,还有什么把祖国深深根植于灵魂之中更加容易获得祖国。(宫白云)

父亲与草汤养宗

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

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

(选自《凤凰》2014年上卷)

导读

数行短诗的难度是巨大的,对诗人的挑战也是可以想象的。与很多诗人忽略了短诗难度不同,汤养宗以自己的方式为什么是优异的短诗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样本。短诗,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如何转换生成都变得非常重要。全诗两行。第一行是浓缩化的写实,如冬日农村炕头上疲倦苍老的父亲用一生的劳动对我们不停地唠叨。而第二行则一下子从写实中提升出来,这不是生与死的问题,不是农村命运和劳作的问题,而是上升到人类普世性的层面。这非常难以完成的工作,诗人却通过短短的两行诗完成。而这首带有寓言性质的诗歌还呈现了“最后一代”的性质。这些土地上的老人将在全面城市化的时代成为永远的“遗照”。甚至那些乡土的草在水泥空间将最终寸茎无存。如果有,它们也只能生长在一些人的心里。(霍俊明)

如果我在这个冬天死去南鸥

如果我在这个冬天死去

谁会在我的坟头失忆;谁会折断手中

虚无的笔,谁会扯下天幕下的谎言

谁会折回一条河流的源头,闻鸡起舞

谁会用素白的菊花,打败记忆

修改时间的容颜

低矮的天空压迫着头顶

街道和房屋,在阳光的装饰下变形

一块荒野的断碑是唯一的风景

不知道是时间命定了它,还是它

举起了天空。传说绵延千年

撞击着时间

其实,我在这个冬天死去

是因为一万年前我就牵着神明的衣角

流亡的人,从刀锋上回到故乡

就像预设了千年的一次隐秘之旅

或是将洗了又洗,反复折叠的

灵魂,昼夜迁徙

(选自《山东文学》2014年第7期下半月刊)

导读

南鸥的诗歌始终有种神性的质素,沉稳的叙述,高傲的语调,似乎从旷古中而来,又从幽深中而去,多义、歧义、寓言性让他的诗歌具有画谜般的魅力。他的这首《如果我在这个冬天死去》就是如此。诗人以假设的口吻对自己进行了死亡预设,然后从容走到一边,以旁观者的叙述视角,深入自己的内心,细微地一一描摹。当神性的光降临的时候,死的表象随之消失,由于死的消失,生也不复存在,只有“反复折叠的/灵魂,昼夜迁徙”。诗人通过“死去”来向生命的终极昭示内心的困惑,通过灵魂的不断“复活”得以言说灵魂的永恒不息。与如此的生命境界相对应,恐怕没有什么比“死去”这个词更能表达其灵魂的“复活”了。所以一首诗的题目其实就是整首诗的诗旨,诗人很长于这种手法,他的许多诗都可以从题目中抓出主旨。实际上每位诗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内心风景,对于南鸥而言,跳出生命的界限,从窥看自己的死亡中获得灵魂的力量,正是他在这首诗中“死去”的意义。(宫白云)

安静的女人倮倮

安静的女人坐在群山之中

群山一样沉默

在那里,沉默是一种力量

有时她指挥着群山、河流、牛羊、树木

花草、瓦罐和虫子……

以及蜂针尖上的记忆

有时候她背着寂寞伫立在山中听风

风因此有了灵魂

风吹过的地方

一切都有了灵魂

——它们交头接耳

说着山里山外的故事

每一种事物因此被赋予新的品质

我灵魂出窍时听到它们的声音

泪水濡湿了眼睛

(选自《花城》2013年第2期)

导读

倮倮是一个有着山地情结的诗人,他更懂大山的沉默。在他生长的地方,行走在群山中的女人,有着柔美的曲折和博大的苍凉。群山,是包纳一切母性的存在。山风,象征着自由的灵魂,带着流浪的气息,而它的灵魂被和群山伫立在一起的女人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在群山中守望的女人,沉默不语,她的气息却遍及了山风吹过的每一个地方,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链接,并给“山里山外的故事”都“赋予新的品质”,这是被爱人的目光洗礼过的故事,也是被山风的思念浇灌过的故事。安静的女人,站成了一道伤,这沉默中包含着深沉的爱,让诗人“濡湿了眼睛”。(李娜)

鲸鱼阎安

住在沙漠上的人眼看着许多湖泊在身边死去

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眼睛像海水一样澄澈深邃

他和他被巨浪般起伏的沙丘分散在各处

他们是没有邻居的

他们一辈子很少言谈偶尔相遇在一起

会谈论到终生未见的大海

他们谈论大海和鲸鱼

那黑压压的黑蓝

鲸鱼惊人的白

以及军舰般秘密的潜行

住在沙漠上的人很了解大海和鲸鱼

住在沙漠上的人在相互谈论

一座大海和一群鲸鱼准确的死期

以及死亡之后在绝望的礁石上

由于一条美人鱼的歌唱

那些大海和鲸鱼,仿佛睡醒一样

重又犹犹豫豫复活的样子

(选自《陕西诗歌》2013年第3期)

导读

这首诗写的是鲸鱼,是沙漠和大海的变迁,是死亡。这里有一双眼睛,它透视灵魂,看到了死亡的风景线,并有着“深蓝色”的瞳孔。它的主人被命运的巨浪抛到沙丘之上,未见过大海,却“谈论大海和鲸鱼”。“鲸鱼”是大海中的英雄,它身体上的黑蓝和白的对比如此惊人,像庄严的海军舰队,它存活在别人的话语中。诗人又说,人们谈论的不是大海,而是死亡,以及死亡之后的绝望,绝望之后的希望,这些周而复始的命运,这是大地的命运,也是生灵的命运。(李娜)

无人车站雷平阳

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北回归线穿过

那个车站,有个人在那儿

守着北回归线,他的工作虚无缥缈

铁路就将废弃了,只有运矿的货车

偶尔还会路过。这个名叫老六的

人,很久没什么正事

找来一根塑料管,把水引来

天天不停地洗枕木。或者一本正经地

坐在结满蛛网的售票窗口

一再地问空气:“去哪儿,要几张票?”

有时还对空气很不耐烦:“声音大点

我没听清!”实在无聊的时候

老六就把北回归线石碑涂成红色

过上一天,又改成黑色。然后

又变成绿色、黄色、白色,或者

不知是什么色的色。如果还不能排遣

内心的空虚,他就把石碑刨出来

背在身上,沿着铁轨走到下一个车站

又走回来。有时,心情不错

他就绕道前往一个个荒僻的村庄

坐在石碑上,给村民讲解北回归线

村庄里没什么人了,都是些

灵魂出窍的老人,听不明白是什么线

一口咬定,这线,就是一条看不见的

鬼走的路线。他也不反驳

跟着大家笑得满脸掉尘土,或者

什么话也不再说,静静地抽烟

有一年夏天,旱灾封锁了北回归线

老六想吸引众人的目光,把石碑

敲成了碎片,并向上级谎称:

“石碑像中了邪似的,在一个午后

突然炸开!”上级没有中他的圈套

在电话里不想多听他胡编,轻描淡写

让他重新找块石头,插在车站

车站的后面有一个湖泊,水面上

经常有鹭鸶和白鹤,老六酒醉之后

就会把它们一只只捕来,按在石碑上

拔毛。拔掉毛羽的鹭鸶和白鹤

身上冒着血珠子,在铁路上乱跑

跑出一公里,听见老六在哭笑

再接着跑一阵,哭笑声都消失了

铁路旁的哀牢山,陷入秋天

空洞而又清凉的静默

我在这个车站的仓库住过一夜

老六很热情,扒开满地的老鼠骨架

给我铺地铺。我躺在上面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四周白森森的

整个晚上,我死闭着眼睛

却怎么也不能入睡,感觉自己

从此患上了鼠疫,身体里白森森的

(选自《星星》诗刊2014年第5期上旬刊)

导读

“无人”与“车站”之间恰好形成了无边无际难以弥合的悖论。这是一个迷离的寓言。这是沉寂与喧嚣的对抗,现代性与乡土的对撞,物是人非的纠缠,寒冷与无望的互撞。雷平阳给我们带来的就是悖论之诗。这甚至成了以雷平阳为代表的中国当下诗人的集体宿命。这是一个无望的寓言,那些虚妄用任何力量都是无法改变的。面对着遗弃、荒废和老旧的事物我们如何以对?如何用语言来面对这些难以言说的存在和悖论的戏剧。是的,你只能把语言像巨石一样一次次搬来搬去。最终你找到了每个石块最合适的对应位置。这时有飓风吹袭,诗以及背后的世事是否将面临一瞬冲散的危险?而在这个时代这种危险几乎无处不在。还好,有的诗人已经背着巨石开始了漫长的行走,诗歌因此成了一种道义和立法。(霍俊明)

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卧夫

我的心脏

是我的坟茔

我曾深情地躺在里面睡过懒觉

偶尔觉得一阵疼痛

那是过往的车辆

把我碾成两节

长着双脚的部分向树荫的方向走去

我选择了和脚在一起

于是,眼睛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温暖的坟茔也越来越远

路灯忽明忽暗

也许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只好用脚

怀念一个空酒瓶子

(选自《诗歌月刊》2014年第9期)

导读

一语成谶就是诗人命运。这是卧夫留给这个尘世的最后一首诗,他也只能将这些文字以及文字背后的刺骨痛彻留给自己。“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是预叙,却成了最惨痛的现实。一个诗人使得一个个汉字具有了生命的沉重,然后又决绝地将这些文字和生命一起带进黑色寒冷的坟茔。卧夫的一生是被海子像黑洞一样吸附的一生。我们可以确认卧夫最后的出走是精神的远行,诗歌的远行,也是必将被追念的远行。但愿你曾经躺下来的大山能够找到温暖的光芒,使你的坟茔不再寒冷。但愿有人将你的酒瓶灌满,你就可以继续在人世喝酒、写诗。此刻,你再一次举起了摄像机,对准了我们并不完全能看清的远方。(霍俊明)

书晴朗李寒

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

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而在另一册书里,嗅到了

鲜花怒放时芬芳的气息。我也曾

在懵懂无知的岁月,从一本书里

知道了世间最浪漫的爱情。

我曾沿着一本本书,走了很远,很远,

在文字的丛林中迷路,

也曾在文字卷起的巨浪中,被呛了

一肚子咸涩的苦水。

在寒夜,我从书里读到火,

而炎热的夏日,我在书里找到了

最沁人心脾的阴凉。

有时,一天天我把自己关进一本书里,

闭合的纸页,将我与世界隔绝,

我在其中安眠,冥想,

做着不为人知的梦。

多年后,当我厌倦了人世,我希望

让一本书接纳我的骨灰。

我希望最后的归宿——那只小小的木匣,

也有书的形状。

(选自《扬子江诗刊》2014年第3期)

导读

接触晴朗李寒的诗,立刻就会感到暖暖的生活滋味流过来,他的诗绝不是硬做出来的,而是最自然的流出,缓缓地,不疾不徐,不藏心机,泉水一样清澈着你,并触及你内心潜藏最深的柔软或疼痛。这首《书》,不仅完美地表达了他理想状态的心迹,更为他难以名状的生活找到物化的寄托,在心灵与书的水乳交融中突破生存的苦闷。书成为诗人生命的陪伴,成为诗人对抗不完美现实的坦途,书让诗人与美好相随,与心灵相守,他在书中“看到/世界上最美的日出”,他与书彼此进入,融为一体,“在其中安眠,冥想,/做着不为人知的梦”。与其说他以书为生,不如说他以书为命,书仿佛就是他的灵魂所在,他至死都要与书成为一体:“让一本书接纳我的骨灰。/我希望最后的归宿——那只小小的木匣,/也有书的形状。”至此,书进入了诗人生命中至高的境界,成为诗人生命的终极方式,这种完全的交付除了体现诗人高贵的精神流向外也让我们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感的照耀之中。(宫白云)

隔着时差的城市——献给父亲冯娜

抵达乌鲁木齐的第一夜一个维吾尔族男人醉倒在地

他摔倒在我经过的街道像一摊泣不成声的岁月

这样的时辰对于北方已经算不上心酸

更算不上寂寞在这与你有着两小时时差的土地

父亲,我是否应该将光阴对折

剪去那些属于南方的迷失

早些年,我差点跟随一个男人去往最冷的海域

而你并不知晓

乌鲁木齐是座建在你年轻面容之上的城市

那时你健硕喜悦千杯不醉

它有你虔诚中偶然的冷漠

那时我们互不相识你在神前替我的前世祈告

我是一座与你隔着近三十年时差的荒城

我有你盛怒之下的灰烬

你何尝想过呀,成为一个女人的父亲是如此艰辛

在重返乌鲁木齐的路上等吃手抓羊肉的空隙

一个中年男人与我说起他的悔恨

他目光呆滞我默不作声

父亲,额尔齐斯河的水一直往下流

一个又一个迁徙者的命运

我和你一样,竟没有把多余的爱憎留在岸上

每一年我都离你更远

我已经可以用捕风者的记忆向你描述一座城市:

这个城市是酒醒后的男人

这个城市是已经孕育过的女人

它仿佛看透了你我身体里的时钟

为了让我更接近你的夏日时

在乌鲁木齐的每一夜天都黑得很迟

(选自《南方诗歌》2014年创刊号)

导读

女儿与父亲的对话应该是温暖而倾心的,但是也必然要承受两个小时时差的北方带来的寒冷、陌生和惊悸。甚至还要隔着几十年的光阴重新认识过往。这样的交错,不只是地理和时间上的,更是内心渊薮的。这是一首祈愿之诗,是试图拨回指针重新面向自我的诗。只可惜,这只能是徒劳的。诗人能做的也许只是这样不停地倾诉,不停地祈愿,不停地寻找。(霍俊明)

我的记忆放错了地方唐诗

常常,我的记忆放错了地方

我把一树桃花放到了

悬崖上,我把翠绿的鸟声放到了漆黑的夜里

我把纯洁的百合花放到了

不干净的瓶中,我把

蛇的骚动放进了平静的湖水,我把

爱人似的鱼放到了干旱的石滩

我把饱满的月亮放到了床上,我把高悬的云朵

放到了低矮的刺前,我把

梅的暗香放到了

那个遥远的人的诗边,我把唐朝放到了

2014年的春天,我把故乡放到了

火热的唇边……总之

就像指引幸福的手拨弄了方向

就像露珠在我头脑中

一阵乱转,然后

泼洒出来,在地面,如同响亮的泪水滚动……

(选自《诗刊》2014年第8期)

导读

唐诗的这首《我的记忆放错了地方》的短诗,以递进式的唯美词语和相反意象,让比喻成为魔幻,让象征变作惊奇,时而让人正确地读到“记忆”确实“放错了地方”,时而让人产生误读然后瞬间醒悟过来“放错了地方”的“记忆”,原原本本就没放错,而放的地方也原原本本很应该。他的机智、隽永、经验和技巧,产生出就像他在《担心》一诗中的一行诗句:“一滴露,就能够把万紫千红砸醒”的惊心动魄的欢愉效应。唐诗的语言组合能力表现出的不是语言错乱,也不是观念混淆,而是在故意言说出的错乱中摆放进隐喻与转喻的准确原则,从而确立语言诗歌功能的内容,揭示出诗歌的实质。隐喻是基于言语间的相似性,转喻是基于言语间的邻近性,二者巧妙地产生出隐喻性质的相似性联想和转喻性质的邻近性联想,将多重多义的象征平静地重叠在诗中,字字珠玑,句句锦绣,是疑问,是解答,更是启迪。(华万里)

女擦鞋匠宁明

她的眼睛比一首抒情诗还美

弯下的身姿,比我的膝盖还低

两只擦鞋刷在她的手中穿梭翻舞

像在表演一场技艺娴熟的杂技

她与我交谈,只是忙碌中的一种休闲

话题由高考、房价、城管,一直到造假的进口鞋油

还没等我换上另一只脚,她话题的扳道岔

已扳入了时髦的“传统文化”

我思维的列车,险些在惯性中脱轨

我把交谈的方式,悄悄转轨成专注地倾听

俯视的目光渐渐抬高

我要好好看看,这个坐得很低的女人

用一双被鞋油蹭黑的手

怎样把一段蒙尘的路程,擦出

阳光一样的亮度

(选自《诗歌月刊》2014年第1期下半月刊)

导读

在我的印象里宁明属于那种既忠实于生活更忠实于诗歌的诗人,他的诗平凡、质朴,往往于不动声色中与坚守的诗歌理想共着患难,他的诗既有对现实的洞察与自我的自省,又有自然风物与人生的广阔图景,在多年的诗歌创作中诗人不被“诗艺”所束缚,让他的诗歌在多元化的诗性特质中不断出彩。如这首《女擦鞋匠》,里面既寄寓了诗人对“底层”群体的尊重,又巧妙地嵌入了对社会一些不良现象的批判,“在场感”不仅是说服力,更透着一种现实主义的忠诚,体现了诗人“务实”的精神与“低下去”的胸怀。这个从平凡现实生活里面诞生的“女擦鞋匠”的形象,不仅让诗人“俯视的目光渐渐抬高”,也让我们对“这个坐得很低的女人”肃然起敬并心生感动,她让我们相信这个“蒙尘”的世界总会被“阳光一样的亮度”擦亮。这应该就是这首诗的意义与价值所在。(宫白云)

旧皮箱刘高贵

晚风微凉如果它再凉一点

就能让高粱的酒碗

出现内伤

所以我不写高粱

只写那只尘封多年的皮箱

不知身在何处的你

能把开箱的密码告诉我吗

总说要相忘于时间的江湖

却不料岁月的巧手

也能将思念搓得又细有长

我已有好多年没像今晚这样落泪了

我哭是因为

不知究竟从何时起

我已把他乡住成了故乡

(选自《中国年度优秀诗歌2013卷》)

导读

诗贵有情,已是一句老话,无论诗人还是读者,不管年长年少,应该都能认同这一观点。自古诗人皆情种,但如何言情、如何将激荡于心的情感传导给读者,则不仅需要诚意,也需要修为和才情。《旧皮箱》一诗,选取了一个看似难以入诗的“老物件”,从一个让读者意想不到的“点”写起,睹物思人,再由情感言及人生,看似絮絮道来、平白如话,没有太多技巧,却字字句句都能撩动人心。如果说,“晚风微凉”一节,已为全诗铺陈了一个基调,那么,“不知究竟从何时起/我已把他乡住成了故乡”一句,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读到此处,前面蕴蓄的情感之潮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为之怦然心动的,已不仅是诗人自己。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技巧。读《旧皮箱》,就像在欣赏一幅随性点染的水墨画、听一首信手抚弄的古琴曲,其高妙之处,就在于虽“不着点墨”,却“尽传风流”。(人与)

故乡的麦子熟了林平

儿时偎依过的麦子

熟了,梦里飘散着金色的香

她挽起的胳膊多么苍翠

眼里藏了大海,掀起绿浪

她曾喊过我的乳名

用她小山一样饱满的乳房

她那么野性,又那么温驯

她的呼吸养肥了村庄的目光

浪迹天涯,再不曾见她

她是否褪了葱绿,添了忧伤

(选自《中国诗人》2014年春季卷)

导读

这首诗笔法老道,意象精准,感情饱满,既是写麦子,又是写有着麦子性格的人,人麦交融,余味深长。诗的开头写记忆中故乡的麦子的形象与味道,色香味俱全;然后通过疑问准确地表达作者对故乡的思念与担忧,很自然地呈现出思乡之情,深沉内敛,充满美感。(南南千雪)

一枚铁钉宣家江

一块木板与另一块木板

紧抱在一起

是一枚不怀好意的铁钉

把它们钉成一块

从此,它们的肉体嵌入

一根长长的刺

一根长长的刺让它们

抱得更紧,爱得更深

一根长长的刺,成了它们

幸福的根

(选自《诗歌月刊》2014年第2期)

导读

宣家江是敏感的,总能截取生活中的某个片断,发而为诗。他深谙诗“形象大于思维”,即诗要具体不能抽象,用精练的语言,丰富的想象,给诗插上翅膀。他的这首诗见微知著,角度新颖,这首诗虽单纯,却能化平凡为神奇。写一枚铁钉的题材屡见不鲜,但这首《一枚铁钉》却写出了新意。(秦学祥)

帷幕庞清明

生活的帷幕徐徐关闭,但

还需投胎于乱世,苟全于当下

为原始的冲动溯源

命运的囚徒供奉何方神圣

闪电撕裂云层,大海的抹布

来回擦拭景深的盲点

弹涂鱼誓与滩涂共存亡

春蚕的黄粱梦再造一片桑田

飘飞的纸鸢被风收购

耄耋老巢织进细密的雨脚

弑父天才交出工整答卷

蝴蝶的魔术师,擅长借尸还魂

一切时间之上的跟屁虫

惊堂木下连通的暗线

测试官媒的水温,轮番滚动的

宏观论,沉寂虾米的色斑——

(选自《特区文学》2014年第5期)

导读

庞清明的诗歌向来是以批判现实见功力。诗的开篇谓“生活的帷幕徐徐关闭”,而现实中的“生活”本是未关闭的。本未“关闭”而强言“关闭”,可见有不得已的苦衷。所谓“投胎乱世”、“苟全于当下”便是这不得已的背景和结局。然而生命本有“原始的冲动”,为了“苟全”亦不得不做“命运的囚徒”,并进而“供奉何方神圣”,甚至有些人欲“供奉何方神圣”而不得。诗的首节,直接写人生存之“沉重”。接下来的二、三节进一步烘托,将现实的罪恶一一呈现。在这些呈现里,诗人的描述虽因借助不常见的意象来寓意而使诗风显得有些隐晦,但其间的力量仍然是鼓动的。诗的末节,进一步深化主题,所谓“暗线”“宏观论”直入现实的更深更高处,令人陷入对“存在”的恐惧。庞清明是一个主张诗歌应该有承担精神的人,故对于他而言,“人生”的未竟、“诗”的未竟,亦即是“批判”的未竟。既为“批判”,则其所谓“时间的未竟之旅”便与“追忆”不符,而乃是与“当下”甚至是“将来”为敌的。(赵目珍)

台词金指尖

举步间忘记了台词,红地毯

因诗歌而闪亮,诗歌

删除了多余的敌人,也删除了一些故友

我一边回想湖南天很蓝,一边思考

出席金迪诗歌奖,该怎样面对一首诗

和那么多仰慕的诗人,该怎样提起诗

这样深奥的话题

如果天空继续空着,我们聊吧

如果空虚是一只孤独的豹,我们聊吧

温暖使人迟钝,灯光

几近于勒索。那么继续歌唱吧

请接受我的台步,接受

诗歌掩藏的羽毛和灵魂吹出的新绿

一群麻雀,在长沙蓉园的林子间散步

你明白它们虚置的轻吗?

傻样!我突然发现

自己正是那句丢失的台词,在黄昏里

反复打捞残景

(选自《诗领地》2014年第6-7期合刊)

导读

用松弛的叙述表达忐忑内心,用不经意的急转呈现人生哲理,构成了金指尖《台词》的魅力,这就是诗歌的智慧。华丽领奖台总是赋予生命以庄严神圣,诗歌的深奥神秘更增加了领奖者的内心忐忑。“空灵”“空虚”“孤独”之类的词语难以表达诗歌本身隐藏的美丽,仰慕的态度更加使台词成为一个使人愚钝的“勒索”。幸好林中麻雀提示了诗人:惊慌失措地寻找是“傻样”,关于诗歌我们无须刻意寻找,相遇是领悟;“我”在偌大的世界里,在虚空和空灵里,就是一句被淹没因而怎么都找不到的“台词”。刻意与自然、说者与被说,就是诗人要成为“人”的首要思考。(杨林)

画外音——献给:在文字里泅渡已久的姐妹们韩簌簌

这么多年,你一直活在别人的脚本里

并捎上自己的泪水

青衣,最是你躲不过的一劫:

为了窦娥们,你不得不一次次受冤、赴死,让六月飞雪

作为一个形而上的裁缝,一个不及物的动词

紫色的凤冠里有你延滞封后的咒语

明黄的蟒袍里是你日渐垮塌的山河

而你依旧在一出出悲喜剧里,用心血练习布景

追光,自左心的廉租房打过去

容颜,在右心的地下室里慢慢枯萎。

流血的经史多么无辜:

你还要提防那些被你伤害过的戏中人物,回来讨债

担心,这些不得不面对的画外音

争先恐后,在逆光里

将水袖里的暗箭,一一甩回来

(选自诗集《内外之间》)

导读

读韩簌簌的诗歌像是在读命运,每一次诗意的挖掘都有着刀刻般的疼痛。“作为一个形而上的裁缝,一个不及物的动词/紫色的凤冠里有你延滞封后的咒语/明黄的蟒袍里是你日渐垮塌的山河/而你依旧在一出出悲喜剧里,用心血练习布景/追光,自左心的廉租房打过去/容颜,在右心的地下室里慢慢枯萎。”这样的诗歌一定有着沉痛的生活积淀,一定来自于生活最靠近灵魂的地方。“流血的经史多么无辜:/你还要提防那些被你伤害过的戏中人物,回来讨债/担心,这些不得不面对的画外音/争先恐后,在逆光里/将水袖里的暗箭,一一甩回来”。多么好啊,读了,就不想再读其他的了,除了掩上书,静静地坐一会儿。(包苞)

水鬼金铃子

一个男人,在水鬼回荡的回水沱

从河东漂到河西

他抱紧我的桃花红心木

把声音低了一低:嗳,表妹,你还好么?

我突然流泪

突然抓住两岸秀美的江山

我要拖个人下水,找个替身

已不可能

哥哥,请回!我不要紧的

要紧的是你那一身端正的长衫

打湿了

(选自《2014中国民间优秀诗歌》)

导读

《水鬼》给我们一个宽广的想象空间,将一个悲情的爱情故事裸露无遗。这首诗的奇就奇在以“我”入题。假设将这个“我”换成第三人称“她”,效果就会大不一样了。在这首诗里,我们也可以读出金铃子内心坚守的东西,或者说是“错爱”后的独自沉醉。整首诗看不出技巧性的痕迹,这也就是技巧到达一定高度后的技巧,是拿捏词语的高度。(泥文)

她没遇见棕色的马杜绿绿

女人老了,

但是没有棕色的马驮她回家。

她在树下刷马鞍

像是明天就要出发。

谁都以为她要走了,她也这么打算。

如果回家的小径从密林里显现,

走回去也可以,

她不在乎路途遥远。

如果什么也没有出现,

丛林深处,

黑夜还是黑夜

她在无穷的虚空里刷马鞍。

早上好。

她对着月亮叫起来。

(选自诗集《她没遇见棕色的马》)

导读

这是一首无望的诗,也必将是错乱的白日梦幻连接不起来的碎片。起句“女人老了”本应该给我们诸多温暖的慰藉和怀想,可是接下来全诗呈现给我们的却恰恰相反,陡转直下。那匹诗行中现身的马应该承载着如此多的精神寄托和女性幻梦,但是这都是虚妄的。因为,仍然没有那匹棕色的马、没有远方、没有明天。诗中反复出现的“如果”“像是”加重了这种分裂性和虚妄无着的想象。她只能接受夜色,她的叫声就是最强烈也是最虚弱的自我镜像。讽喻之诗也必将来临。(霍俊明)

像蓓蕾周转不息宫白云

春天又来了,像蓓蕾周转不息。

在清明的风吹来父亲的时刻,你又嗅到他墓碑旁

野山菊的味道。

有多久,母亲也去了那里。

每年四月,你恳求他们别再老去……

(选自《诗歌风赏》2014第4卷:独秀)

导读

这首短诗的视觉是平易的,淡雅的叙述是平易的,包含的意味是平易的,但达成的艺术效果是可观的。关于诗歌“天然性”的问题,关于意象与心像的合一,从古诗到新诗,从罗伯特、庞德到史蒂文斯,无不孜孜以求。《像蓓蕾周转不息》无疑是宫白云已有诗歌中写得最好的之一,原因在于“心”在“气”在“情”在,且具有阔大深微的境界。(芦苇岸)

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吴投文

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

这是我们的大地

荒凉、沉寂,但也郁郁葱葱

在我们的身体上长出树的枝干和野草

还长出移动的平原和沟壑

还有流水向东、向西、向南、向北

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限于活动和思想

限于大地的广阔和落日的苍茫

星群下的一切赠予我们天空的高度

我们的身体属于每一个人的苦难和悲剧

黑暗中诞生我们的法典,并接受我们的信仰

而身体接受我们思想中最黑暗的一部分

(选自《诗潮》2014年第10期)

导读

这是一首让我有怦然心动感觉的诗,不因为有一个公理性的题目,关键在于内容展现了从平凡中挖掘诗意的功力。如果说一二两节的暗喻和想象不足以新奇独到,但三四两节的视角转向让诗歌的深刻成为可能就很是惊心——这让无数写诗人梦寐以求的诗思并置的“得来”太过于宝贵。吴投文以一个讲述者的口吻“实际上”就接入了另一个终端:身体的局限也然如此雄浑、磅礴,那么,它的下一步呢?无数个个体共有的“苦难”、“悲剧”自然就勾连了宗教感的带入。假使“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这个判断见拙的话,那么“而身体接受我们思想中最黑暗的一部分”则见智。这前后的反差,构成了如此回应:无疑,是“黑暗”让身体伟岸,阔大和不朽。此作将身体诗学带到了一个高度,洁净的,冥思的,没有肉欲的……(芦苇岸)

活着赵丽宏

梦想是空的

我想实实在在活着

脚踏起伏不平的大地

头顶尘埃飞扬的天空

睁开眼睛

看见斑斑驳驳的天花板

还有被风吹动的窗帘布

活着,就是

时时听见流水的声音

天上的雨水

地下的河水

厨房龙头喧哗

卫生间水流淙淙

活着,就是

会痛,会痒,会生病

会饿,会渴,会挑食

吃不厌淡淡的粥和饭

却也想着尝尝新鲜

那些听说却没有吃过的味道

活着,就是

能笑,能哭,能流泪

能喊,能唱,能沉默

在迷惘困惑的时候

能静静地问一声

为什么

活着,就是

不时想到熟悉的名字

不时看见亲爱的面孔

不时听见窗外的吆喝

在我想念祈望时

也有人在惦记我

活着,就是

给衰老的母亲打电话

告诉她,我会像往常一样

穿过人海茫茫的城市

去陪她说话

去喝她沏的陈年普洱

活着,就是

记下明天要做的事情

然后去拥抱枕头

当然会做梦

梦中可以上天入地

梦醒后,洗洗脸

将幻境让位于现实

(选自赵丽宏诗集《我在哪里,我是谁》)

导读

活着是一种状态。这首诗的意义首先在于作者很真实地呈现了活着的原生状态。此诗的第二重意义,表现在对现实与梦想关系的处理上。现实与梦想之间本是辩证的关系。只有现实而没有梦想,现实就会过于沉重;只有梦想而没有现实,梦想就会因缺乏依托而流于荒诞。《活着》的最大特点是摈弃抒情,而代之以质朴、冷静、客观地叙述。这种表达上的变化,其实是诗人艺术观念发生转变的征兆和表现,是诗人超越自己的收获与成果。(杨志学)

关于秋天郝子奇

关于秋天的赞美诗已太多

语言的果实太过沉重

那些弯曲的树枝

不得不让果实坠落慢慢烂掉

现在我深入的秋天

看不到果实的丰满透亮

落叶有些迷茫纷纷扬扬着

帮你把一些忧伤飘得更远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着

以你同样的姿态

就像一棵裸露着苍凉的树

有另一棵与你抗拒着荒凉

是一种久违的幸福

收获有时候并不仅仅是果实

那些风的力度

那些霜的颜色

那些一望无际的荒野

在一个季节都会刻骨铭心

远离果实也是一种收获

只是当你经历了蓬勃的夏季

能不能经得住落叶的厚度

(选自郝子奇诗集《星空下的男人》)

导读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因此这也成了人们写“秋天”的一个思维定式,导致“赞美诗”太多,不容易出新。而诗歌是陌生化的艺术,如果一味惯性地从“果实”的角度赞美秋天,造成“语言的果实”太多,“太过沉重”的话,“果实”就会“坠落慢慢烂掉”。不难看出,这实际上是作者在以诗的形式表达自己的诗学观念:要换一种方式写秋天,要不断地以新的视角写作。在这首诗里,作者就由“秋天”生发了个人化的感受:收获,不一定要体现于“果实”,还有其他方面,比如“风的力度”、“霜的颜色”乃至“一望无际的荒野”,都可以看作是很好的收获。这体现了诗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也是他开阔胸怀的体现。(杨志学)

纯粹的雪花侯马

在高山之巅群峰之上

雪神安排雪花的去向

它们在岁末年关

将出现在神州的北方

一场大雪覆盖干枯的大地

黄泥土屋已贴上红色的对联

抑或落在欧陆腹地的教堂

好静的站在屋顶

好动的围绕一对东方的恋人

但总有雪花被遗落在墙基

或者千里冰封的江河

人迹罕至的旷野

有母性气质的拥抱万物

有铁石心肠的隐居远方

更加孤绝更加无情的

甚至不在北极的暗夜

甚至不在珠峰绝顶

不在赤道上空

降落途中已变得滚烫

甚至不在史前

甚至不在万劫之中

她在人的想象之外

在雪神的安排之外

那是不可思议的雪

只为雪而雪的雪

(选自侯马诗集《大地的脚踝》)

导读

这首诗体现了诗人对纯粹事物或事物的纯粹性的想象与神往。这是侯马作为诗人的纯粹品质的佐证和体现:那样的孤傲,那样的决绝。诗的表达是具象与抽象的结合,是感性与理性的交融。它似乎是写实的,又好像是虚幻的。谁见过这样的一场雪啊!它飘落在人的想象之外,它飞舞在雪神的安排之外。这首诗的风格是峭拔冷峻的,诗的境界是缥缈幽远的。由于作品血肉饱满且不无神秘色彩,《纯粹的雪花》具备了作为一首诗的自足性、统一性、完美性,其诗学价值则相对隐蔽些。其实,了解侯马求学经历和写作背景的人,是不难领会这首诗的象征意味的。诗的开头第二行说“雪神安排雪花的去向”,便可让我们联想到柏拉图的“诗人,是由诗神凭附着,代神说话、做出诗歌的人”之类的说法。那么,结尾一句中的“为雪而雪”,其象征意义也便自然指向了西方“纯诗说”鼻祖爱伦·坡的开山宣言:“为诗而诗”。(杨志学)

地震罹难者纪念墙东篱

比我们所居住的城市拥挤多了

三百九十六米长、九米高,这弹丸之地

居然安置了二十四万多人

没名字,姑且叫张三之子,李四之女

王五之外孙……也许早想不起来了

也许还没来得及起

但比我们有秩序

仿佛二十四万多根被砍了头颅的火柴

密麻、整齐、安静地排列在一起

他们依旧年轻、鲜活

而我日渐老去、衰亡

这冰冷、神秘的玄色世界多纯净

除了三十四年来挥之不去的尘埃

很多人来此寻找他们的亲人

但时空迢遥,人海茫茫

而我多年来一次次故地重历

仿佛是为了寻找我自己

(选自《诗刊》2014年5月号上半月)

导读

唐山必然是需要通过诗歌反复悼颂的城市。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唐山诗人,他必然在不经意的日常生活和城市街景中对一个时间节点默默不忘。当表皮被诗人撕开,那些时间、死亡和悲痛才如此历久弥新地站立在我们面前……(霍俊明)

悲哀哨兵

没有一条河流能在洪湖境内

保全自己——

东荆河全长140公里,横贯江汉平原,却在洪湖县界处走失,归于长江

内荆河全长348公里,串联众多小湖,也在洪湖县界处走失,归于长江

而夏水是先楚流亡路,深广皆为想象,早已随云梦古泽走失,归于长江

而其他河汊,不能与长江

并论

而长江全长万里,穿越十亿国度,但在地球某角走失,仿佛众归宿

唯洪湖能保全自己

如我命

(选自哨兵诗集《清水堡》)

导读

《悲哀》一诗,诗人由家乡的洪湖辐射到天下江河,由地方性经验而升华到人生的哲思,运思自然,情感真实动人,引人深思。诗歌在短短的十行中有一种吞吐江河的气势感,这大概也是洪湖水乡在诗人气质上的投射。洪湖具有江湖纵横的地理特征,表现在哨兵的诗歌中,这种江湖特征带有楚地的巫性气质和某种神秘的意蕴。因此,在哨兵的诗歌中,有一种由地方性经验升腾起来而又反映在诗人气质上的旷达和幽渺。(吴投文)

菠菜地邰筐

如果我有一小片地

我最想种的就是几畦子菠菜

我就可以在每个周末

煮上一大锅菠菜汤

把全北京的诗人们都叫过来

就菠菜汤喝二锅头

喝醉了就发发牢骚吹吹牛

把手机关掉,把时钟调慢

让心灵找到水牛耕田的节奏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

就让我有点急不可耐

从天安门到天通苑,从朝阳区

到西三环。我首先要找到一块

还没来得及被水泥吃掉的泥土

一个夜晚,我穿过无数条街道

又绕过几个高架桥

突然就找到一片废弃的工地

有几个晚上我要去松土

就找来了铁锨和锄头

我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还弄出了整齐的垄沟

春不误种,秋不误收

我很快就收到了

老父亲寄来的一包菠菜种

可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子

我却再也找不到那块地了

还是穿过那些街道

还是绕过那几个高架桥

我整好的那块土地

它神秘地消失了

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呀伙计

我只好把这包绿油油的菠菜种

全都埋进了自己的身体

(选自《滇池》2014年第3期)

导读

很多年前了,诗人臧棣写过一首关于菠菜的诗且一直在坊间流传。而邰筐的这首关于蔬菜地的诗,却通过看似日常的一次类似于精神冥想的“事件”生发成这个城市化时代最为真实又最为吊诡莫名的寓言。诗人将不可能的变为可能,将时代的“大”与无形转换为切实可感的芒刺和“自我”。这就是诗人应该具备的化大为小、举重若轻的能力。注意这首诗起句,一个“如果”就使得所有农耕化的热望成为虚妄。(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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