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法拉盛是华人外出活动的高峰时段。宾馆酒吧ktv,按摩洗头大保健等一系列连锁职业填补了餐馆超市小卖部的空隙,让各色人等都有去处。
妮娜穿着小短裙踩着十几公分的高跟鞋,肩上背着包,咯噔咯噔地走进河粉店,她妈正在给一桌客人点单,她爸正在收银台算钱,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她。
她求之不得。几步迈到后厅,跨上楼梯,肩上的包压得她有些站不稳,踩过的木楼梯抖下阵阵灰尘。她已经太熟悉每一级台阶上哪里有裂痕,即使鞋跟只有零点几平方厘米的面积,都能做到每一步精准落脚,永远不会把鞋跟卡在木板缝隙里。
用钥匙打开自己的小房间,妮娜走进去,关门之前往楼下看了一眼。爸妈都还在忙。
她放下背包,用另一把钥匙打开靠墙的巨大衣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她的衣服、裙子、包包、鞋子,全都细细地包着防尘罩,还有分门别类的各种首饰。妮娜打开背包,小心翼翼地把里面同样细心包裹的物品拿出来,仔细地放进衣柜里去。
这里是她的藏宝库。毕竟是她的家,在外面,她没有固定的住所,更没有长久的朋友,这些单价五六位数的物品,是她仅有的积蓄。她得到酬劳的最安全方式是现金,爸妈看管着她的银行卡,她一存进钱,就会被爸妈拿去给她弟弟花掉。她没有办法存下自己的钱,只用最笨却也最犒劳自己的方式:换成奢侈品。穿在身上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实在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就挑出来点什么卖给收集二手奢侈品的买手店,虽然价钱大打折扣,但也多少能够救急。她为此收集了很多古董首饰,甚至不惜重金购入昂贵的孤品,越是早已消失在街面上的,越得那些钱多没处花比谁大牌收集得全的女人青睐。
她觉得这也是一种财富。反正像她这样的穷人女孩,做这行的收入也算不菲了。
上一个金主出手的确阔气,连介绍她的经理薇拉都得到了不小的一笔提成。只可惜他后来收手了,她还真想通过薇拉问问他是不是看上了薇拉手底下别的姑娘,怪可惜的。不过也罢,以她的样貌和年纪,还是不缺客户的,做这行久了,她也学会了识人,甚至可以游刃有余地绕开薇拉留下自己的固定客户,这样本该给薇拉的那笔提成也到自己手里了。虽然这是违反行内规矩的,但规矩不就是用来给人钻空子的么,当行业本身就处于灰色地带,欲盖弥彰的规矩也就成了沆瀣一气谁也不比谁良心的幌子。
所以她并不担心,只是需要回来一趟,存一点货在这边,很快就要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上次新穿的那双CL高跟鞋不小心被金主弹上了烟灰,怎么擦都擦不掉,给她心疼了半天,得赶紧挣回来再买一双新的。
固定客户虽然人固定,但是时间并不紧凑,还是要靠薇拉给她开辟新资源。在这一行里,妥妥地有钱就是爷,她们提供服务的人永远匍匐在食物链的最底层。但她们需要钱,所以不管是狂躁症寻求发泄的神经病,还是表面上衣冠楚楚实际却残暴狠毒的虐待狂,不管是花个“快餐”的钱却死皮赖脸蹭“包夜”服务的穷酸无赖,还是胆战心惊第一次试水啥都不懂却还装老司机的雏儿,她们都要以最职业的心态,按照不等的价位,提供对应层次的服务。
她从入行的那天起就学会了不挑食。只要给钱,脸和命算什么。
当然有的时候,遇到了某类客户还是会让她稍微放松一些,比如不缺钱但缺经验的新手。
这个人年纪虽不大,但是头发已经见少,******,有点小肚子,没动几下就喘起来,一看就是从事久坐不动的办公室工作。明明是新手,还努力装得什么都懂,她在心里就给他定了性,但还是习惯地摆出能够令他这类的客户喜欢的表情来,看着他兴奋又局促的样子,她就像是老师调教不成器的学生一样,不耐烦地想速战速决。
入行两年多,她却感觉过了二十年。她今年满二十岁了,她的客人从同龄人到比她大三四十岁不等,但在她眼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你出钱我出力,各取所需,走好不送。
通常老客户都是直奔主题一气呵成,然后算账走人,这位显然有些尴尬,完了事就杵在那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妮娜忍不住了,只好提醒他:“钱。”
他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恭恭敬敬地把钱放在妮娜面前的桌子上,似是大太监给皇后娘娘奉茶。妮娜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后来他们竟然像熟人一样,坐下来聊了会儿天。妮娜是头一回遇上不急着走的客户,也是头一回自己没有急着去接下一位。
他没话找话地问她:“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妮娜想,多亏我脾气好,换了别的姑娘遇上这愣头青早就一个耳刮子扇出门去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大部分都是只做过这一行的。”她回答。
“……哦。”他说。尴尬地沉默了两分钟,他又说:“我是给网站做技术的。”然后拿出手机,给她看他们的网站。
妮娜想,这人是真傻。陪了一年半载的老客户都把自己个人信息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哪有这样第一次就告诉人家自己姓甚名谁在哪工作的?
想归想,她还是瞟了一眼他手机屏幕,然后就看到了放在首页的视频截图。那是她家河粉店的白底黄字招牌。
妮娜愣了一下,心想,纽约还真是世界上最小的地方呢。
然后妮娜就果断地把他赶走了,估计他也没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她会突然翻脸。还好只是一次“快餐”,妮娜想。以后不会再碰上,碰上推掉就是了。反正除了她之外还有的是鲜嫩可口的姑娘等着赚他的钱。
但纽约的确是世界上最小的地方,没过两天,她就在曼哈顿上城又遇到了他。
那时她正在和伊恩吵架。她站在餐车外面,他站在餐车里面。还不到中午时分,没有人过来买三明治。他一边飞快地把每一片方形吐司切成两片三角形,一边通红着眼睛跟她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就算穷,卖三明治,也不会让我们俩饿死。你为什么还要去工作?”
她心里有些难过。难过的不是他不让她去工作,难过的是她狠狠地告诉过他好多次,不许用其他的词汇来形容她的“工作”,“工作”就是工作。这他倒是记住了,即使是吵架,也不会再用别的词。
至于他不让她去工作,这件事情他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谁都不肯让步。她并不需要他卖三明治来养她,他也算不出来她的一个包等于他卖出多少个三明治。他让她回家帮爸妈卖河粉,但她知道她爸妈只想把仅有的财产留给她弟弟,河粉店里并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两个人隔着餐车的售卖窗口僵持着,直到旁边来了个人:“一个火鸡三明治。谢谢。”
伊恩头也不抬就转身去拿配料,妮娜沉默地往窗口旁边挪了一步,突觉气氛诡异,一抬头,就看到了王彼得同样错愕的脸。
“……hi。”王彼得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招呼。
以前在“工作”之外的平时场合,妮娜也遇到过她的客户。但要么是客户并没有认出她,要么是她并没有认出客户,除非是陪过很久的那种。平时不工作的时候,不化妆的她就和街上任何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没有差别。工作的时候,她知道怎样的妆能让自己看上去cheap and always available。
但即使是认出了,连眼神都不会在对方身上停留,等走过去很远了,才小心地回头瞥一眼,方才心安。就像是突然发现上次如厕马桶没冲干净,你肯定是别过脸去用一个手指头戳一下冲水按钮,等水声哗哗响完了,再探头看一眼这回冲干净了没有。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对马桶里的残留物 say hi ?你干脆跟它击个掌飞个吻留个手机号以后常联系好了。
在等待伊恩把三明治做好的间隙,王彼得试图跟妮娜搭讪了两句。妮娜没有听他说的是什么,也并不想听。伊恩一边夹着三明治的配料,一边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工作上的熟人?”伊恩语气轻描淡写,眼神里却全是沉默的愤怒。
妮娜败下阵来,没有回答,转身就走开了。她不明白那个神经病一样的客人为什么会在她和伊恩的谈话中出现。
如果没有她的“工作”,她和伊恩或许会是一对以卖三明治为生的恩爱小情侣。但说实话,妮娜知道自己要不起那样的生活,也并不想要。
王彼得觉得餐车的三明治里面肉放得越来越少了。他一边吃,一边踱步回到写字楼前,打算吃完抽根烟再上去。
她不化妆的样子还挺好看的。他想。倒不是化了妆不好看,只是直男的矛盾心理作祟,太素颜的不够诱惑,太刻意打扮的又过于物化,就像他们总希望女人能床下清纯床上放荡一样,所谓的“想你冷艳还想你轻佻又下贱,要你阳光还要你风情不摇晃”。
他不是个常客,也不懂得业内的规矩,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她搭个话,她就又翻脸走人了。他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常识遇到了盲区,却又不知道盲在哪里,徒然思索了一会,就也放弃了。
以他的职业和生活背景,或许的确不该是个常客,或者说,不该是个“客”。但又有谁知道这白天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有多少衣冠禽兽到了夜里就变成另一个样子?灰色地带的金钱交易总比赤裸裸的犯罪要好,至少没碍着无辜的别人。
王彼得回到公司门口,远远地就看到在休息区背对着他一边抬头看电视一边冲咖啡的陈艾米。瘦成纸片的背影,拿个勺子在杯子里一圈圈地绕,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王彼得想,陈艾米虽然年纪大了点,性格古怪了点,但是撩到也不是没可能,还是先不要放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