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艾米最恨的就是口是心非的人,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口是心非的人。在那些被失恋和厌食症折磨的无眠之夜里,她唯一的慰藉就是刷刷自己的网站,看一看那些自己写到快吐的鸡汤文底下的评论。
许多电脑另一端流着眼泪的小姑娘,在另一个半球的深夜,心颤手抖地在留言区敲下:“艾米姐姐,他已经有两天没跟我说话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他,到底怎样才能让他回心转意?”“艾米老师,一个人要有多坚强,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也热爱写作,怎样才能成为你这样成功的作家?”“陈艾米小姐,纽约的生活真的像你书里写的那样丰富多彩吗?我也想出国,但是爸妈没有钱,怎么才能说服他们卖掉房子?”
只有看到这些评论,陈艾米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最可悲的,至少她花着自己赚的钱,住着自己的狗窝,失着自己的恋,厌着自己的食,还骗着比自己蠢的人。陈艾米太清楚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什么狗屁励志榜样,和很多人一样,她也只是个费力讨生活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这种人在各行各业都有,并不稀奇。她更没有那个善心给别人谆谆教诲,她巴不得别人都跟她一样惨,比她还惨就更好了。
对于扮演不是自己的自己这件事,陈艾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她的演技日臻成熟的过程中,只有一个人曾真诚地质疑过她。那个人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但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到那时你想把面具从脸皮上撕下来,就会连着肉,血淋淋地,剥皮削骨地疼。
陈艾米说,我愿意一直这么装下去,反正我活得好好的。
后来陈艾米妥协了,她撕下面具,露出了真实的自己,然后失恋得昏天黑地遍体鳞伤,那个奉劝她做回真正自己的人,却甩甩手,轻轻松松地离她而去了。
陈艾米心里其实也清楚,虽然她因为那句话而患上了厌食症,但真正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她太胖。
她们有太多的原因要分开,随便一个都可以是把陈艾米炸得灰飞烟灭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陈艾米却只记住了太胖那一个。
她们一个是白种人,一个是黄种人。
她们一个是基督教徒,一个是无神论者。
她们一个是女人,另一个也是女人。
曾经的爱情里面有那么多为世俗所不容的元素,陈艾米觉得她这辈子也算没白活,有时她甚至想,去他妈的励志,去他妈的鸡汤,直接写一本出柜小说,真实度99%,绝对能让自己一炮而红。
她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的,虽然她也想红得很,虚荣得很,但她终归没有罪恶到为了自己搏出位而抛弃家庭。
她父母的身上融合了美国老华人移民的圆滑谦卑,更继承了典型的东方父母思想观念,他们把陈艾米送进女子高中,像中国的家长一样看着她学乐器、拿全A,在她跟美国女生学着用卫生棉条、只穿着运动内衣上瑜伽课、用攒下来的零花钱买露背礼服裙参加毕业舞会的时候大发雷霆。他们不希望她早恋,因为会影响她的SAT成绩进而影响到她读常青藤高校,他们不希望她带要好的女同学回家做客,因为她们总是会穿着运动鞋吃着冰淇淋就大喇喇地坐上家里的地毯和沙发,他们不希望她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因为错过了最佳育龄,生出来的小孩智商就不会达到最优化。他们很少给她打电话,只要打电话就是涕泪交加地说她没有良心,再不结婚生小孩他们就去跳楼。
陈艾米也不是没有男人追。她刚来公司实习的时候,带她的副主编是她的校友,事业有成,外表内在都不赖,对陈艾米也很好。那时的陈艾米还是年轻懵懂的小白兔,被他展开的攻势吓到,落荒而逃,差点因此没能在公司留下。后来他和另一个设计部的美编实习生在一起了,那姑娘比她漂亮有心计,两人没多长时间就结了婚,换了工作去了加州。陈艾米很久之后才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跟父母提起,她妈捶胸顿足认为她把煮熟的鸭子给放飞了,她爸却认为她根本就拴不住那种人,还是找个没能耐的比较踏实。
在父母的眼中,陈艾米又丑又古怪,空有一副头脑,将来智商能遗传给下一代就最好了,其他的优点,她一样也不沾,估价自然也高不了哪去,配不上好买家。
陈艾米离家也有很多年了,她的生活,感情,他们一概不知,在他们的眼里,只剩下陈艾米在鸡汤里虚构出来的那个自己,积极向上,乐观开朗,努力工作,爱情美满。他们不关心她喜不喜欢她的工作,不关心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也不关心她活得快不快乐,因此他们也并不知道,陈艾米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也早就戴上了面具,磨炼好了精湛的演技。
他们经常打电话问她:“你书里写的那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
陈艾米就陪着笑,说:“下次,下次。”
不是吗,如果把她换成他,不需要任何虚构,就是一段励志到不像真实的美满爱情,和陈艾米在河粉店描述的一个样。
但有着这么一个保守家庭的陈艾米,并不是先提出分手的那一个。即使在父母面前什么都不敢说,但她已经清楚地想好为了维持这份感情自己将来会付出什么,失去什么。她做好了众叛亲离的准备,做好了浪迹天涯的准备,做好了我站在你身边背对全世界的准备,对方却先放弃了。
那时两人薪水都低得很,加在一起才够在布鲁克林租下这间顶层公寓,并且不约而同地看上了这个洒满阳光的露台。她们在露台上摆了个跳蚤市场淘来的铁架子,上面种了花花草草。每到周末,两个人就煮一壶咖啡,披一条毯子,在阳台上窝一下午,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陈艾米是学语言的,她是学艺术的,但她们什么都能聊得来,从文艺复兴到达达主义,从茨威格到马尔克斯,陈艾米循她的喜好去读玛歌弗拉戈索,她听陈艾米的建议去读哈金和李翊云。纽约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画廊,她们几乎每周都去,立志要看遍全世界所有稀奇古怪的收藏。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陈艾米清清楚楚地知道总要面临从黑暗里走到阳光下的那一天,因为知道,所以不怕。她享受着那一天到来之前的每一分激情和快乐,让积攒下来的爱为以后的天崩地裂作准备,但一切却结束得太过突然。分手之后她想想,难道自己不该庆幸么?没有因为叛逆的爱而伤害到家庭,没有为了纠缠不清的感情而搭上自己一辈子。
但她反而恐惧起来,她为自己即将回到正常的生活中而恐惧,为自己摘下面具之后丑陋的面孔而恐惧,她已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那些她以为是提心吊胆过着的日子,却成了最给她安全感的回忆。
她们分手没多久,纽约经历了几十年一遇的大暴雪,超市里的食物都被抢光,新闻里全都在播送雪灾详情。陈艾米裹在被子里发呆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露台上那些花草。她披着毯子拉开窗帘,打开露台的门,铁架子上的花草还在,但是早已蜷缩成枯萎的形状,手一碰,就簌簌地掉下粉末来,就像外面呼啸的雪。干瘪的根茎旁边,有一坨僵死在那里的不知道什么虫子。
陈艾米看着那坨虫子,觉得一阵阵反胃。
从那以后,陈艾米便莫名其妙地开始什么都吃不下了。她再也没有拉开过那厚重的深灰色窗帘,窗帘很挡光,即使是阳光明媚的白天,陈艾米的房间里也是一片阴暗。
陈艾米觉得,自己蜷缩在床上的样子,一定像那些死了的花草一样。
自从河粉店晕倒事件之后,上司特意找她谈话,意思是看她压力太大了,休个假吧。陈艾米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推托。自己的身体自己是了解的,陈艾米知道她就快熬到头了。休假不用化妆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恐怖片里的女鬼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不是那种脸色雪白烈焰红唇的美丽女鬼,而是眼袋下垂法令纹深不可测皮肤暗沉布满雀斑的老女鬼。
说不想念是假的。陈艾米的社交网络上仍然有很多她们大学时认识的共同朋友,也仍然能看到她的最新消息。她换了工作,她搬了新房子,她开始学习瑜伽和潜水,她在别人的婚礼上做伴娘……一年了,陈艾米还是没能走出来,反而越陷越深。每次看到在网上给她留言咨询情感问题寻求指引的小女孩时,陈艾米都有一种嫉妒夹杂着心酸又夹杂着悲悯的感情。她多希望也有人能来指引她一下,告诉她这样茫然而恐惧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也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被警察发现饿死在家里,枯萎的尸体就像露台上那些花草一样。自己死了倒不要紧,但是想象一下警察拿着她死亡现场的照片送到她父母家里去的场面,她就比吃不下东西更难受。
她并不爱他们,但她也不希望他们恨她。
“你吃饭了吗?”王彼得在电话里问。
“……”陈艾米不知作何回答。
“啊对,我忘了你不吃饭!我在你们家附近呢,就隔两个街口,有一家特正宗的肉夹馍,纯正陕西人开的!全纽约独一家!我特意从曼哈顿跑过来吃,可好吃了!”
“……啊。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陈艾米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哼哼道。
“看你休假好几天了也没吭气儿,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也好帮你报警啊!你看咱俩那天回来的时候遇到的跳桥的,警察都来了那么多。”王彼得说。
“……”陈艾米一口闷气噎在嗓子眼里。
“你在家里吧?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吃的过去?”王彼得又问。
“不用。”陈艾米说。
过了半个小时,门被咣咣咣地敲响。
陈艾米打开门,看到王彼得拎着一兜东西站在门外。
“你来干什么?”陈艾米问。
王彼得很自然地提起手里的袋子,“给你带吃的啊。”
“……你不是知道我不吃吗。”陈艾米说。
王彼得绕过陈艾米,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关门。”他说。
陈艾米回到床上去窝着,就听王彼得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地鼓捣,嘴里还不间断地跟陈艾米唠叨:“我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你们厌食症。主要呢都是心理作用,你觉得你吃了会吐,你就吐了,跨过自己那道坎就好了。我上次给你煮了小米粥你吃没?就得从流食开始,一点点加量,直到恢复正常。你看你要是不吃饭的话,你每天还得喝水吧?那粥和汤99%都是水,你喝水不吐为什么吃粥就吐呢?还不是你心理作用。我特意在中国超市买了薏米,红枣,百合,银耳,给你多炖两个小时,加点红糖,保证你一喝三大碗,补血顺气,美容养颜。”
陈艾米在他的唠叨声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到她醒的时候,王彼得又像田螺姑娘一样功成身退了,电饭煲里留着炖好的汤。
陈艾米突然有点被感动了,心想说不定王彼得就是上天派来指引她的天使,来让她结束这段噩梦般的日子。
行尸走肉了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对生活燃起了一点点希望。她把这点希望小心翼翼地掺在汤里,喝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她就都给吐了出来。
吐完了的陈艾米坐在马桶旁边,突然就哭了。女友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她一次都没哭过,但是在她终于试图治疗自己的时候,想吃东西的时候,不想饿死的时候,她体会到了她身体的无能为力,她害怕得哭了,她怕自己治不好就真的只能饿死了。
她回到餐桌旁边,平复了很久,又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重新喝了半碗。那一点点希望在她的胃里反刍着,消化着,陈艾米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