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起来,乌衣上落着白雪,两相对比竟让覃渊看起来有些沧桑。覃渊怔怔的看着那封信,像是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向西苑最败破的屋子,满脸的悲痛。
这些,她知不知道?
又或者,她知道了这一切,又是怎样度过的那段日子?
背叛,仇恨,那实在不是她应该经历的。
若她不知,何不将这一切隐埋?
覃渊收拾好书信,放回簪子内,转身,离开。
雪继续簌簌的下着,直到天亮,才慢慢停了下来。初雪推开屋门的时候,水寒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变得明朗的天。
她又一晚没阖眼?初雪皱眉,但终究没有说什么,走到她身边,替她披上狐裘,然后握住她的手,驱赶她体内的寒气。
“有没有发现变得吵了些?”水寒蓦的说道。初雪凝了凝心神,仔细辨别着外面的声音。有许多人的声音,很热闹,但更多的,是他感觉到了很多人的内力。“中原武林盟的人来了。”
“一旦中原武林盟的人见了凌虚剑,恐怕事情会麻烦些了。”水寒起身,眸光转冷:“我爹想让覃渊夺得武林盟主之位,而后将中原武林盟一步步变成炼兵阁。我们若想在中原武林盟前夺走凌虚,只怕也要费上一些功夫。”
初雪的眉峰高高蹙起,他知道,当年秋雾岚造出凌虚为的是一个约定,一个让天下人都想要得到凌虚剑的约定——祁连白氏效忠于凌虚剑的持有者。所谓得凌虚得天下也只是因为得到了白氏族人的相助。
白氏族人长期隐居在祁连山下,与世隔绝,却几乎都是根骨俱佳的练武之才,更是有一任族长,可与全江湖都不敢与之相抗的秋雾岚分庭抗礼。秋雾岚当时修为已趋化境,而祁连白族的画年却可以让秋雾岚感到棘手从而保住了祁连白族,不让它归于炼兵阁。但因之后的一个赌约的契机,秋雾岚悟出了两仪剑诀,画年自认不如便答应白氏族人世世只效忠于凌虚所有者。如此,得到了可与当年统领整个中原、西域、南疆的炼兵阁相抗的白氏一族能够颠覆天下的力量,怎会不得天下?然后便是之后的血雨腥风,但无论凌虚剑落入了谁的手中,却除了炼兵阁的人之外都没有得到天下的归附。但所有人还是一波接着一波的为了凌虚剑甘愿赔上性命。中原武林盟更甚,他们夺凌虚剑却是为了不让凌虚在炼兵阁后人的手上,让他们再拥有夺取天下的力量来威胁中原武林盟的势力。
“如今让他们见着凌虚剑是阻止不了的了,但是,若凌虚到了空幽谷,应该会平息这场混乱吧。”水寒叹息道。
“只怕,他们会为了凌虚剑不要命,就算是空幽谷他们也敢犯呢?人之贪欲,不得不防。”
水寒只是微微一笑:“那就让他们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中原武林赶来的各方人马从山庄门外络绎不绝地进来。经过几日几夜的赶路,如今终于来到了天山之巅,望着浩渺寂远的景色,就是这些终日习武的粗汉子也不免感叹。天地之盛,人伦之弱,亘古不变,也只能感叹。
大堂。
“诸位不远千里来到敝山庄,旅途劳顿,易某就尽一尽地主之谊,诸位尽兴,无好菜好酒,还请诸位见谅。”易岳仁在大堂之上高声道,满脸笑意。
“哎,别说这些啊,忒别扭了,什么见不见怪的,能吃就行。哈哈,对吧!”有人站起来对着座下的人笑道,举杯,对着易岳仁一敬,爽快地一饮而尽:“先干为敬!”
“好好好,大家尽情喝,不醉不休。”易岳仁直点头道。
易岳仁的话音还未落,众人也不客气,径自开始吃喝了起来。武林人的作风,绝不拖泥带水,直爽,豪气。
水碧向覃渊看去,中原武林盟的人来了,也就意味着,武林大会也就要开始了。而易水山庄的成败便在此一举,系于覃渊身上。然而奇怪的是,覃渊眉头紧皱着,好像有许多忧愁郁结在眉眼上,化不开。怎么了?水寒一回来,覃渊就变得不像覃渊,他依旧忘不了她?水碧原本欢喜的心情,就此跌入了谷底。
就在众人喝的正酣的时候,大堂的门被推开,和着风雪,白衣狐裘的女子走进,身旁静静伫立着一样白色衣裳的男子,两人就像从画中走出一般,脱尘,静谧。
覃渊眼里闪过一丝悲痛,而后藏于眼底。
女子看着易岳仁脸上闪过的惶措,微笑道:“爹爹,水寒有一事相求。也是求各位前辈的。”
“说吧。”易岳仁心底缓缓升起不安。
“让初雪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
覃渊阖眼。她该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步步紧逼,所以才那么的坚持。
众人皆怔,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子也要来参加武林大会挑战他们这些名门大派的弟子?易水山庄虽不是什么大派,但覃渊近年来在江湖中的声望早已经使得他有参加的资格。可是那个初雪呢?凭什么?
“如此,原本关于凌虚剑的比武就不必再重新找日子了,况且,在那么多武林前辈的面前,也就不用担心会有人……”水寒笑笑,并不说下去。
“你是谁?”有人站出来,道,“易水山庄庄主只有一个女儿,你又何以称易庄主为‘爹’?”
“小女子水寒。”水寒微微欠身,道。
“易水寒不是早死了么?”
“水寒跌落山崖,幸得还生。”
众人唏嘘。当年覃渊与顾城两人为了易水寒在断肠崖上大打出手,结果却是易水寒对覃渊余情未了,被顾城打落山崖。此后顾城被易岳仁一怒之下赶出天山易水山庄,从此易水山庄与顾城势不两立。顾城痛失爱侣,对易岳仁的驱赶并不曾反抗,失魂落魄下了山。此后有一段时间断了音讯,有人说他在西域娶了亲,有人说他回到了琅琊王氏,还有人说他用紫檀夫人身后的家产做起了生意。可是近段时间才知道他建立了曼陀罗,只要有钱,可以帮任何人做任何事,不管是不是会遭天谴,但是其势力却已能影响整个武林局势。覃渊也即将另娶他人。而易水寒居然并没有死,身旁还跟着一个清俊淡雅的男子。
重山之后自有一番天地。
高大俊逸的男子在天池旁握着书卷,眉间自有一股安然闲淡的气息,与天山极为相似的气息,壮阔,却寂美。
“世外的仙人也不过如此,时先生好自在。”黑衣男子从山后走出,揶揄道。
时傅笺猛然一惊,却并不转过身去。此人杀气浓烈,显是有备而来,稍稍的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魂归极乐,转身的刹那,或许就会是他毙命之时。
时傅笺唯有笑道:“你居然会主动出现,沉不住气了么?”
男子不语,只淡淡勾起微笑。手仿佛不经意的摩挲着腰间的剑,猛然,抽出。男子轻转着手腕,长剑随着他的手极其缓慢的在空中划着,寒光流转在剑身,最终凝聚在剑尖,只是一刹,仿佛天崩地裂!
时傅笺早有防备,但也被这来势汹汹的一击打得吐血。
然而这一击的威力还未散去,男子眸光一沉,第二招便已卷着怒风袭向那个云淡风轻的男子。
时傅笺突然笑道:“你的剑有怒气。杀手的剑是不带感情的,冰冷若你,居然也会恨?看来,你已经见到了他们了吧,顾城。”
他们,易水寒和初雪。
第二击猝然停止。
顾城并不说话,只是握剑的手收的更紧,手上的伤疤更加暴出明显。
“情为杀手之大忌,你放不下,又为何要做杀手。看来,水寒就会是你命里的克星。呵呵,如此,纵你有曼陀罗又如何?”时傅笺轻笑着,弯下腰,随意散漫地捡起飘散的书卷,仿佛身后的威胁从未存在。
顾城突然诡异的笑着:“多谢时先生指点,时先生看得如此透彻,必是不会有什么可扰先生之人事了,就算是左婵也不可。”
时傅笺猛地抬头。他说什么!小婵来了!
“她来了,跟着韩浪一起。”
他怎么可以将她带到这种地方来!
顾城笑了,看着时傅笺慌乱心痛的神色,顾城笑了。他的防备已卸。
他也不过如此。隐匿于世以为可以放下,终究只是凡人,放不下五蕴七识。
顾城再次抬起手,寒光迸裂,化作细密的网,将时傅笺笼于网内。无处可逃。
时傅笺就在此时笑了,释然的笑了。
“她该幸福。”
执念于他,终化为淡云轻风,飘散而去。
顾城突然觉得愤怒,他为什么可以放下!他凭什么可以放下!停驻在时傅笺头顶的长剑终于劈空而下。在触及他之时,那个温润毫无杀气的男子轻叹道:“她该幸福。”
良久的寂静。
忽有人笑道:“久闻易家大小姐倾国倾城之貌如画中之仙,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静轩坊主一瞥初雪,收起折扇,作揖。
水寒却并不理会他的目光,回礼道:“过奖。”
一名清秀女子站起,光洁的额头,山黛般的眉眼,然而眼中尽是循矩的严肃,金边的宽袍上的“澜”字随着起身泛起波纹。中原武林盟四长老之一,云澜。
“那个叫初雪的,用什么身份来参加。”她看准了他无门无派,语气不可辩驳。
“英雄不问出处,门派重要么?最后反正是会成为中原武林盟的人。他这次若是侥幸赢得武林盟主之位,不也是为中原武林盟添了个人才?”水寒笑着,眼里尽是狡黠讥讽,“况且,中原武林盟的四长老又是何门派的弟子呢?”
无门无派。
“你……”被话卡住,云澜气得整个身子竟有些颤抖,坐回椅子,不再说话。
和尚捻着胡须,淡淡笑着,慈眉善目。
“而且,凌虚剑主人之位悬宕多年,一直以来都颇有争议,倒不如借了此次机会,决出凌虚之主,也平了武林多年来的争论。”水寒逼视着易岳仁,道。
他们愿意主动交出凌虚剑?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看向四长老。瀚海澜涛四人相互看了看,最终云瀚起身,面似无奈,道:“既然如此,那也倒好。”
易岳仁只能勉强说道:“好。”
树林中,黑衣男子躺在血泊之中,早已冰冷。而布着伤疤的手依旧握着长剑,保持着他倒下的最后一刻的模样。
素衣男子捡起书卷,掸掸衣角,眼神冰冷:“杀手之所以无情,是因为要拼尽一切完成任务,而这个的前提就是他得有命活下来,想要保命,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弱点暴露。你的情绪就是你的弱点,而你,也早已不是杀手。你的传奇,应该结束。”
地上的男子一动不动,流出的血液早已经凝固,眼眸涣散毫无焦点。
最后看了地上的男子一眼,时傅笺嘴角勾起一抹笑,向山后的易水山庄走去。
只是你不知,我早已没了心,所以才有那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