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雪地像是铺上了白沙一般,细细软软,一脚一个坑。齐膝深的积雪对常年生活在此的人来说倒没什么,但对从江南到这里来的人来说却是有些困难的。
第一次到天山,不识路也就罢了,偏又在这样的雪地中迷了路。看着渐渐变亮的天,男子只能叹气。困在这里好几日了,也想找个当地人来问问,只是在这片雪地上偏又是遇不上一个人。昨日倒是隐隐闻得人的声响,可当他拉着妻子从山后跌跌撞撞地赶到山前人却已然不见,雪地上的脚印混乱无比,他们跟着脚印走着便到了现在的地方。
四处都是杂乱的脚印,混合着人的,野兽的,几个时辰的雪下过来,更加看不清那群人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
“天山不是都是该一片雪地么,怎会像这般有这样的树林,”男子俊朗飘逸,潇洒温柔,却在看向着四周茂密的树木时犯了愁,蹙起高高的眉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易水山庄,再赶不到,武林大会怕是要开始了。”男子脸上的显露无疑,武林大会,见上一次也是一种福分。众多的高手会聚一堂,切磋各派功夫,对于靠继承传世的中原武林盟来说,真的很少见。而且中原武林盟成立也才这几十年。
许久不见回答,男子脸上的欣喜渐渐褪去,反倒爬上一丝忧愁。若是真的见到了她想见的人,这趟远游会怎样。眸子渐渐暗沉下去,,交织着心酸与心痛,却变成温柔的笑,静静握住看着地上的雪发呆的妻子,等她迷惘的抬起头来对她狡黠地一笑。
一个月前在家中听闻要开武林大会之时他便是想来的,只是看着一旁嬉闹的妻儿,他从未提起过,便想就此作罢了。原本武林就不是平静之地,此刻卷进,他们所享有的那点安稳恐怕便会弃他们而去。可是上天就是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就在他决定不去好好安稳过日子之时,门口不知被谁塞了一张字条,那上面的字,便是他们到这里的原因。
时傅笺。
女子慌乱地避开那样刺得人生疼的笑容,目光不知不觉扫向了男子身后的天山之巅,一时间忘了呼吸。易水山庄就在那里,而先生,也在那里。
男子勉强勾勾唇角,实在笑不出来。天山,便是那个传闻中的杀手隐居的地方么?
对于那个杀手,世人知晓的便是那一句:“杀手,不可有一丝情感。”再就是他的名号。他是传闻中的杀手,与一般的杀手最大的不同便是,他已是传闻中的人,现实若想见他一面,那几乎是不可能。而他们,正是因字条上说的,为了这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了天山。
女子定定望着远方,那座铺满白雪的天山之巅,云雾缭绕中,带着些许的神秘,亦像那个她永远也走不近的人。那封信上说:“时傅笺,天山。”时傅笺,她的先生,此刻是在天山。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而眼中的波澜却是起了又起。他说,不要再见她,那么她还可能再次见到他?他要她走,然后便失了踪影,她也未曾刻意寻过,只是有意无意从丈夫的口中听闻有关他的消息。得知,他早已不是杀手,他早已不在那个血腥的世界。
本来就不该是,不是么?他从内而外的书卷气,若非见过他杀人时的骇人模样,任谁也是无法将他与杀手联系在一起的。她跟着他那么久,其实知道他是不愿杀人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苦衷,她总是嗤笑的。不想而已,哪来的那么多理由,若是不愿,怎会被逼迫?或许他有苦衷,所以当他要她走的时候,她心里便只有一个字,恨。
手指渐渐收紧。恨什么呢?他不是让你走给了你一个完美的家么。女子的视线收回,漠然,对着男子道:“若是寻不到,走了一遭也就罢了,我们便回去。”
微微的失神,微微的错愕。男子看着女子,想不透。她不是要见他么。“你不是就等着见他么。”何以到了现在却说不见了呢。男子看着目光黯淡下去的妻子,笑了笑,却没了往日的光彩,原本因她的话而变得开心的心又跌到了谷底。到底还是勉强了不是么。并不是她对他渐渐有了牵挂,而是她对时傅笺无法忘怀。因为介意那次的事,便害怕再次被赶走么?
女子低下头去,轻轻踢着脚下的白雪,眼中浮出一丝迷蒙:“韩浪,我们,不去见他了好不好。见了他不过也就是这样,他的性格不会变……我们回去,以前那些就算了,跟小川一起,一家人就好了,恩?”
韩浪看着她的一贯坚强,此刻竟然变得脆弱,他深深吸气,轻轻走过去,拥住她,温柔的拍着她的后背,低沉的嗓音却是欢快地道:“去见好么,我想你开心。”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伟大到荒唐,居然劝着自己的妻子去见别的男人,而且还是会让她离开他的男人。
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么。从嫁给他开始不就该断了与其他人的念想?尤其是时傅笺,更是她不该再去想的不是么?而他竟然在她说要回去不要再见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时劝她不要逃避。他若不是那么所谓的君子,是不是,就可以顺着她的话带他回去?
那里还有他们的儿子等着他们。
回去么?韩浪将手臂收紧,紧到她轻呼出声,才放开,目光看进她眼里,展颜笑道:“去见吧,也给我一个了断。”
女子愕然抬头,看见他闪闪烁烁漂亮的眼眸,心中一酸。默然闭上眼,低低道歉:“对不起。”那么多年她在他身边,他从不曾怪过她并不爱过他,一直都是是笑着的站在她身旁。纵然她是难过的,可是又有什么资格让他背负呢?
韩浪揉揉她的脸,咧嘴笑着:“小婵,你在我身边,这已足够。”
足够么?真的足够?韩浪,你真的,不会怨,不会恨么?左婵努力绽开一丝微笑,轻轻道:“我见了他,了了多年的心结,然后便在你身旁,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了。”一辈子,陪着你,一家人,平平静静就好。那个传说,便让它成了过往,成了念想,却是怎么也成不了真了。
两人在重山之后相互对望着买静静地,风撩起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结发夫妻,淡淡的微笑浮在两人的眼角。这一刻,他竟是觉得是离她最近的,她愿意正眼看他,不再将过去深藏,不再以一种伪装出的笑容面对他。就这样下去可好?没有结局,没有离开。
韩浪暗暗叹了口气,眼角是化不开的温柔:“走吧。”
左婵也微笑着看入他眼里的温柔,轻点了头。任他握住她的手,向着重山深处走去。其实有他在身旁,还要奢求什么呢?有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为了你付出一切。然而想起那个儒雅俊逸的身影,眼神一黯。纵是有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人在身旁,却还是无法不去想那个让她心动的人。她将心给了别人,能给韩浪的,实在太过吝啬。
天微亮的时候,榻上的人动了动眼睑,最后睁开,望向窗外那一丝迷蒙。无法忽视的那部分,静置在案上,水寒拉过衣服,披上,走到案前,望着那把琴,出神。
那把琴跟了她许久,当初因为它温和的声音而被她留下的,没有那么尖锐,没有那么深沉,只是有些温柔的音色。不喜欢锋芒太露太极致的东西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淡淡的,有意无意潜入心门,无需震天动地,无需昭告天下,仅仅只是淡淡的,淡到像是一种习惯。
伸手拨弄琴弦,些些的干涩。太久没有弹过了吧,连原本的声音都忘了。最后一次弹这把琴是在答应嫁给顾城后的某一日,那晚,她坐在琴前唱了一整晚,却无人问。断肠崖,离前苑还是有些距离的,他们听不到也是应当。
轻轻吹开琴弦上的积灰,手不知何故就已经放在琴弦上,抚弄起来。还是那首曲子,那一夜她奏了一晚的曲子,只不过,这次她不再唱出来。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么?心如死灰,便已不在意一切。
“与彼共醉,桃花催催。悄然挑灯听雪飞。”
琴音袅袅,飘散在这个寂静的清晨。门外的人端着还在冒热气的药碗,听到琴声的刹那顿住。这两年听她弹琴总有一份无谓的淡然,纵然眼眸中是有哀伤的,但琴音中是绝然未存半分的。而如今的这首曲子,淡然全无,尽是哀凄。有变数了么?未忘这份哀,是否便是未忘那份情,还对它抱有念想?
“莞尔扬眉,天涯追随,桃夭兮绯雨漫未?”
她是不喜欢桃花的。艳丽,那样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是她厌弃的。只是那时却又不由自主的吟出桃花,如今看来,的确有些奇怪。为何呢?纵然是不喜欢,也忘不了那棵他们共醉了三天时一旁的桃树罢了。呵,共醉三天。
“不忘共醉,桃花菲菲。初乌衣巷口誓约,画眉静落窗匦。桂树何处葳蕤,十里美酒惹心醉。”
昔日点点,竟是清晰置于眼前,他的抬手投足,他的举杯邀月,他的花林剑舞,一切一切,历历在目。
猛然间,手指压住颤动中的琴弦,将欲出的琴音挡了回去。水寒阖眸,立在那儿半晌,系好衣裳,推门,看见门外的初雪,着实愣住。他在门外静静站着,不言,不语,手中的药碗在他的呵护下保持着适中的温度。
惊讶的眸子恢复原先的清淡,伸手接过药碗,仰头饮尽,而后展颜:“我们走吧。”
落梅在院中飞舞着,凌乱了屋外两人所构成的画面。远处的来人苦笑着轻叹:“今时难复昨,孤身独影对。离恨天下难再寻人陪。”他自嘲的笑笑,转身消失在西苑破落的小屋周围。
水寒,最终,是你丢下我,独我一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