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门前》,顾城
1
年三十的那晚,昆城温度回升,屋外的杏花打了苞,颤颤巍巍挂在枝头,“种玉”大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门上贴着福,年节气息热闹得厉害。
谢檐喧难得没有处理那一大摞的资料,守着电视看了半宿的春节联欢晚会。江停收拾完屋子,从谢檐喧房间里抱了张大毛毯出来,盖在谢檐喧身上,然后沉默着坐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小品并没有那么好笑,可谢檐喧却乐得前仰后合,最后还在沙发上站起来跟着合唱《难忘今宵》,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精神。
辞旧迎新,新年就这样来了。
谢檐喧嗑着瓜子,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还暖乎乎的,塞进江停的怀里,“新年快乐,老板给你发红包啊。”
红包很厚,拆开来看竟是不少。
江停竟还新奇得很,包起来拆开,包起来拆开,木着一张冰块脸玩了许久。
谢檐喧撅着屁股在柜台底下的纸箱子里掏着些什么,那是元旦前些日子她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东西,也不让江停碰,搁在柜台底下跟宝贝似的。
薅了半天,薅出一把烟花棒和一大串塑料鞭炮。
冲江停挥挥手,“走,老板带你放鞭炮去。”
那串塑料鞭炮连上了电,挂在门上噼里啪啦干响个不停。
“你怎么不买真的?”他走过去,微微皱眉,实在是觉得那“鞭炮声”太闹人,吵得人脑袋疼。
谢檐喧看了他一眼,“昆城禁鞭啊孩子。”说着点着了自己手里的烟花棒,“嗤”的一声爆出一团火花,火花向四周炸裂开来,成了一小簇明媚,屋外的鲜红喜庆是背景。
“来来来,一起啊,这可是咱们度过的第一个年三十,好好纪念一下。”谢檐喧分了几支烟花棒给江停,招呼他跟她一起,“新一年,一切都会更好的。”
江停脚步微顿,她从来都没有问过他,关于他的过去。
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藏着他最深的伤疤。
春天不知不觉就到了,从院子里开出第一朵迎春开始。
前些日子江停出了趟门,除去每月给谢檐喧的吃住生活费,剩下的工资一分没动,生生攒出了一笔“巨款”,江停揣着“巨款”出门,买了些画画的材料回来,水墨油彩不拘着,拎了一大箱。
事情干完的时候,总在院子里搭个画架,坐在那里画画,一画能画上几个小时不挪窝。
谢檐喧好奇的时候凑过去瞧,可能是审美水平过于乡土化的原因,愣是瞧不出个一二三,盯着那笔尖就想瞌睡。
不过江停倒是画得好,对面老钟1某天过来串门,惊为天人,从此跟江停知己对知己,那叫一个惺惺相惜。
“大师风范啊,不过我觉得你这画风有些眼熟,但是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老钟推了推眼镜。
江停默不作声,自顾自地画,大团的颜料往油画布上抹,浓烈又张扬。
谢檐喧窝在沙发里,看着老钟跟江停凑在一块讨论艺术,把她忽略了个彻底。
心下无名有些恼,把手里的簿子翻得“哗哗”响。
“白眼狼,我就是养了只白眼狼。完全把我这个老板忘到天边儿去了。”谢檐喧不高兴地嘀咕着。
可要说她到底哪里不高兴,也说不出什么。
第二天谢檐喧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别别扭扭地掏出个麻灰色的粗线围巾,扔给江停,“每天坐在外面画画,也不知道冷。”
江停的手在围巾上摸了摸,软乎乎的,带着清洗过后的暖香。
午间用过饭,江停又把自己的画画摊子支棱了起来。
谢檐喧挠挠头,搬了把椅子凑在他旁边,勾着脖子看,时不时还发出非常业余的评论。
林霜敲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谢檐喧跟江停抢着一把笔刷,一个非要涂在这里,一个非要涂在那里。
林霜愣了愣,退出门去抬头又看了眼牌匾。
没走错啊。
“那个……请问谢老板在吗?”
谢檐喧闻言,动作一滞,被江停抢了先,刷在油画布上,还不着痕迹地看了谢檐喧一眼,眼神里透着一丝得意。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生动,谢檐喧微愣,半晌回过神来轻咳两声,站直了身子,拍拍衣摆,脸上挂上职业微笑,转身,“您好,我是谢檐喧。”
林霜搓搓袖子,眼里犹豫半晌,“我……我来登记相亲的。”
“请跟我来。”谢檐喧客气地说着,一边踢了踢江停的脚,示意他赶紧进屋干活。
2
林霜前脚刚从“种玉”出来,后脚就打开微信,点开一个对话框。
“我打算展开大面积相亲了。”
对方消息回得慢,等林霜坐上了公交,才收到回信。
“怎么这么着急?”
林霜捏着手机,两只大拇指飞速打着字,“我怕自己变态。”
对面发来三个字:“别胡来。”
林霜咂咂嘴,“我知道。”
几个月前,暴发户蔡木子给林霜发了一个淘宝链接,神神秘秘地说这就是现代树洞。
林霜满脸茫然地打开,才发现是个网上陪聊的店,卖的就是“聊天”,选择不同的等级对象,提供自己的联系方式,等着对方来加你。
起初,林霜是对此极嗤之以鼻的,想都没想,就指着蔡木子的额头骂她实在是钱多人闲。
蔡木子浑不在意,拍了那店里最贵的人,聊了一个小时花了500,也没聊出朵花来。跟对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关于自己相亲男神的事情,对方就像个知心妈妈一样,安慰得一点力度都没有,转头她就把那家店铺的收藏给取消了。
林霜那段时间忙着做实验写论文报告,哪里有精力去管蔡木子的心路历程!等大半个月后,实验失败了,林霜抱着同学蒋淳哭了一大场,两人在路边小酒馆喝了一顿,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蒋淳的室友沈水北屁颠屁颠跑来接她。
“孤苦无依”的林霜坐在家里,一时间悲从中来,又无人倾诉,泪眼婆娑之际突然就想起了蔡木子给她发的淘宝链接,难得大方一回,点了店里最贵的头牌聊友,给了自己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坐在沙发上等着对方来找。
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没人联系她。
林霜气极,拿起手机就要举报这家无良店,手机却突然震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出现,像是裹着一团雾,神神秘秘,又让人好奇。
“喂……”林霜咬着下嘴唇接了。
对面传来浅浅的呼吸,还有纸片翻动的声音,然后一道男声回应:“你好,我是……Z。”
男音清爽,环境安静。
林霜吸了吸鼻子,“你能陪我聊一个小时吗?”
“可以。”男人没有犹豫。
那人答得毫不犹豫,倒是让林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唔……”
电话那头有一时的嘈杂,忽而声音变得空旷了些,“可以从你的近况聊起。”说话的人不疾不徐,嗓音温和,勾着林霜的耳朵。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那一晚上,他们打着电话,大多都是林霜在说话,那人只清淡地应着,恰到好处的回应,让人觉得他一直都是认真地倾听,这种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一直到林霜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她匆匆翻出充电器,刚插上,才发现已经是半夜一点了,早就超出了林霜购买的聊天时间,那人却没有叫停,她心道:可真是个好人啊。
走到窗边往外瞧了瞧,一片昏暗,路灯清冷,林霜叹了口气,拿着手机思想斗争了好半天,才点开微信,输入那个电话号码,添加……
那人的头像一团漆黑,只中间一个暖黄明亮的月亮,点了大图出来,才发现好像是一张画。
那日发了好友申请,林霜眼巴巴等了半个小时,毫无回应,有些沮丧,攥着手机就那样睡着了。
等到一觉醒来大天亮,第一件事就去看微信。
那人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对话列表里。
林霜嘴角翘了翘,有些开心。
3
“这学期的油画风景技法由我来带,我叫赵蓦尘。”讲台上的男人身长将将一米八,可因着腿长比例好,愣是衬出了仙鹤一般的姿态。摒弃了ppt,拿了根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一笔一划皆是凌厉,当真是一手好字。
坐在下面的女学生眼珠子都要看得掉出来了,可偏偏这位赵老师往那儿一站,面上看着和蔼可亲、波澜不惊,可那气势气场,愣是镇得大家不敢造次,只敢远观。
一堂课不过45分钟,赵蓦尘拍拍手,“下节课,交给我一幅风景油画,尺寸大小不限,范围在学校里。下课!”说完最后一个字,铃声刚好响起,时间掐得一秒不差。
哄哄闹闹的课间,赵蓦尘拿着课件下楼,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两下。
是林霜发来的一张照片。
一只脏兮兮的橘猫,趴在初春的太阳底下舒服得直眯眼睛,一只白净的手拈着一朵淡黄的迎春花,插在橘猫的耳朵边。
LS:我们学校的小流浪猫,可爱吧?
赵蓦尘轻笑,食指在屏幕上点了点。
Z:可爱。
素白指尖那朵淡黄的迎春其实更好看。
这是赵蓦尘的一个意外收获。
一周前,赵蓦尘的好友柳括大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刚接了一单陪聊,但他晚上要去陪他老妈过生日,请赵蓦尘出面帮他把这单子做完。
赵蓦尘知道柳括在淘宝上开了个陪聊点,据说生意还不错。
那夜他也无事,顺口就应了下来。
下单的小姑娘声音清脆,一听年纪就不大,委委屈屈地说着自己做实验失败了,梦想着能在SCI期刊上登论文云云……她许是憋得有些狠了,一说起来没完没了,完全没有时间观念。
赵蓦尘也不叫停,只听着,自己架着一个画板,临摹着一张看上去再简单不过的油画。那油画右下角是一串潦草的英文,看着隐约有一个大写的J和一个大写的T。
随后这个小姑娘像是赖上了他,倒真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活树洞”。
正回忆着,手机又震了一下,打开一看不得了,那小姑娘给他发了三个红包,200、200、100,加起来是一个小时的陪聊费了。
LS:我们晚上再聊聊天吧。
赵蓦尘笑着,有些无奈,他好像把柳括的生意给抢跑了。
毫无愧疚地收下这笔钱。
Z:晚上9点以后,我有空。
那边几乎是秒回了一个欢呼的表情包。
穿过艺术学院往操场那头走,就是教职工宿舍了,赵蓦尘是去年刚博士毕业回来的青年油画艺术家,一回来就被请到昆大来当油画系的老师,学校还十分大方地给他分了一间宿舍,好让他过渡。
教职工宿舍边上就是物理系的教学楼,一个大大的院子,是昆大最古老的房子,这里可是全国物理教育最好的地方。
红砖搭的院墙围了一周,露出几个镂空的花纹。
赵蓦尘从那里经过,侧头一看。
他眯了眯眼睛。
那棵迎春树下,一只小流浪猫缩成一团,迷迷糊糊晒着太阳,耳朵边上簪着一朵嫩黄的迎春。
4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老张就问过我要不要直博,我真是作死地拒绝了,现在想读博了,又得自己去考。我估摸着蒋淳那小妞迟早也要读博的,不过她现在一门心思恋爱呢。”
“我小时候是个学渣,完全不想读书的那种,后来我发现不读书没出路啊,我妈跟着我也没出路,硬着头皮读,没想到还有点天分,嘿嘿。”
“诶,对了,你呢,你的工作就是‘陪聊’吗?当‘陪聊’累吗?肯定累,每天应付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还得找话题。”
晚间九点,林霜准时打了电话过来,照例是一阵喋喋不休,赵蓦尘耐心听着,靠着书桌画一张素描,却出奇地把林霜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她的母亲,她的朋友……竟觉得听一个人絮叨着她的生活,也是有趣得厉害。
“唉,以前我总是找我发小或者闺蜜聊天,现在她俩都恋爱了,我反而不知道要找谁说话了。”林霜有些怅然。
赵蓦尘抿了口水,沉静的声音传过去:“成年人的世界里,当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很多东西就需要自己消化。”
“啧,听你这话,感觉好沧桑啊,你是不是很大年纪了?”
“噗,咳咳……”赵蓦尘生呛了一口水,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年轻得很。”
可林霜也只当他是嘴硬,没往心里去。
依然是聊到半夜,林霜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却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赶去学校实验室,既然准备读博了,自然要多往学校跑跑,钻钻图书馆,泡泡实验室。
一只脚刚踏进物理学院的地界,就看到一个妥帖的背影,蹲在那只小野猫的面前,面前放了个漂亮的小瓷碗,里面倒着黏糊糊的猫罐头,看着它喵呜喵呜地吃。
旁边的迎春树被北风吹得簌簌,落下一朵,正好飘在那人头上。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赵蓦尘回头。
一个蹲着,一个站着。
四目相对。
林霜茫然了一瞬,“请问您是……”
赵蓦尘恍然一笑,露出整齐的一排牙,笑容温和儒雅,站起身来,暗色的大衣贴服在身上,勾勒出一道玉立的身形。
“我是艺术学院的老师。”
林霜脸上瞬间有些赧然,挠挠脸,鞠了个躬,“老师好。”说着走到小猫旁边,撸了两把,小猫见了熟人,亲昵地喵了两声。
赵蓦尘看着林霜黑乎乎的发顶,有些想笑,却生生憋了进去,“你好。”
她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原以为那边清甜的声音,应当是个娇俏的小姑娘,可眼前这人,扎着精神的马尾,穿着一件黄色的面包服,一条灰色的运动裤,眉宇间一股爽朗大气。
林霜撸完猫,起身小跑溜进教学楼,却在楼道口停了下来,转身冲着赵蓦尘,尴尬地指了一下自己的发顶,“老师,您头上……”
赵蓦尘微愣,抬手摸了摸头顶,摸下来一朵嫩黄的迎春花,花瓣颤颤巍巍,像蝴蝶的翅膀。
他笑道:“多谢。”
迎春的枝丫里漏出几分阳光,投到赵蓦尘脸上,越发显得他俊俏温润。
林霜抿抿嘴:“不谢。”回身进了教学楼。
赵蓦尘低头看了眼那只小野猫,“你说,她会不会跟我说这件事?”
小野猫迷茫地抬头,满胡子的油渍,舔舔嘴。
赵蓦尘笑笑,抬脚离开。
他丝毫没料错,聊过几次天,林霜就像是养成了习惯,时不时就要跟他发发消息。上午给大三学生上课时,收到了一条微信。
LS:我早上去喂猫,发现我们学校艺术学院的老师已经喂了,艺术学院的老师不愧是搞艺术的,就是长得标致一些。
赵蓦尘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继续跟学生上课,转身写板书的那一刻,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标致?
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合适吗?
5
那日往后,林霜和赵蓦尘总是隔三岔五在那只小野猫的窝边相遇。
林霜揣着一个猫罐头,索性就蹲在了赵蓦尘身边,看着他正拿着几片塑料拼接,瘦长的手指,虎口有一层薄茧。
她拆了猫罐头,混了点猫粮,放在小野猫面前,目光不由自主瞟到赵蓦尘脸上,他神色认真极了,像是在办一件大事。
赵蓦尘拼完,林霜才见是个简易的猫窝,再看看自己以前安置的那个破纸箱子,林霜心里默默感慨这真是位精致的Teacher。
等赵蓦尘忙完,两人就蹲在一处,看着小猫吃饭,安安静静的物理院,暖风飒飒,只听见小猫吞咽的声音。
看了一会儿,赵蓦尘起身拍了拍衣摆,温和道:“我还有课,先走了。”
林霜仰头去看他,礼貌地摆了摆手。
午间吃饭,手机在裤兜里震了起来,林霜发了一条小视频,怼着一锅酸菜鱼,“给你看我们学校食堂的伙食,一锅酸菜鱼才只要15块钱,学校果然是省钱的天堂。”
赵蓦尘看着自己桌上的酸菜鱼,轻然就笑了,回了消息过去。
Z:巧了,我今天也吃酸菜鱼。
LS:有机会请你来我们学校吃,物美价廉。
消息刚发过去,两个人都愣了。
赵蓦尘生了些兴致。
而林霜,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她没想跟他见面的,可真的不想见他吗?
她想了想,没有答案。
赵蓦尘有意同林霜交好。
再去看望小猫的时候,特地带了点讨好小女孩的礼物,一个毛毡做的比拇指稍大一点的小猫玩偶。
放在大衣口袋里,蹲在迎春树下面,一边逗着小猫,一边等着林霜。
林霜早间睡过了头,匆匆忙忙往学校赶,春日乍暖还寒,出门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冻得一路直打喷嚏。
噔噔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赵蓦尘起身回头,脸上还挂着笑,乍一见林霜穿得单薄,一个劲地吸鼻子,脸色便有些不好了。
“怎么不多穿点出门?”
林霜只顾埋头往前走,突然被人质问,有些茫然,抬头看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
赵蓦尘只觉得那喷嚏声着实刺耳,想都不想脱了大衣外套,几步上前把林霜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暖意上身,林霜差点喟叹一声。
可鼻尖嗅到一阵暖香,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虽说两人同养一只猫,但也没说过几句话,陌生得很,这举动实在是有些逾越了。
赵蓦尘也知不妥,但看着林霜一个劲地打喷嚏,鼻尖都沁红了,也顾不得那么多。
“这……还是您自己穿着吧,我挺好的,马上进实验室了。”大衣暖和,但她还是扯着衣服,要脱下来还给赵蓦尘。
赵蓦尘眉心微皱。
林霜被他的神色震住了,是脱也不好不脱也不好。
“小姑娘家家,受寒不好,衣服你穿着吧。明天早上我还在这儿,你拿来还我。”赵蓦尘低头看了眼手表,长腿一迈就往艺术学院方向走。
林霜站在原地,倒春寒的冷风穿过,她下意识裹紧了大衣,衣服还带着男人的体温,莫名有几分暧昧,她心跳有些快,烧得两颊都泛了红。
6
穿着赵蓦尘的大衣进了实验室,刚巧遇上导师张教授。
精瘦的小老头戴着老花镜看着她,从上到下端详着。
“你……是从哪个臭男人家里出来的?”
林霜大窘,连连摆手,“胡说八道什么,你个老头子,这是人家艺术学院的老师看我冷,好心借我的。”
张教授围着林霜转圈圈。
“艺术学院跟我们从不来往,哪个老师这么好心?”
林霜把大衣脱了挂进自己的衣柜里,换上白大褂,“新来的老师。”
“哼,肯定不安好心。”张教授把林霜当自家闺女,心下不爽,“你可别学蒋淳的,小小年纪谈什么恋爱!”
林霜背过身翻了个白眼,心里默默吐槽:都24了,哪里小小年纪了?
转过身,脸上又挂起谄媚的笑,“是是是,老师说得是。”
张教授还有课,林霜在实验室里自顾自做实验写论文。
可今儿个就是思想老走神,对着电脑,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
赵蓦尘的脸在林霜脑子里跟慢镜头似的,一遍一遍地反复。
每一个表情,皱起眉头时的眉毛、眼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实验室里开的暖气有点高了,她竟然觉得有点热。
百般烦躁之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LS:今天艺术学院的那个老师把衣服借我了,你说他是什么心态呢?老师爱护学生?可他算我哪门子老师?我琢磨着,他莫不是对我有意思?
十分钟、半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那人始终没回消息。
赵蓦尘有课,手机放在了办公室,等下了课回去,才发现林霜给他发了消息,看着她自说自话,他却笑不出来了。
扶着额头,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有些冲动了,但是那会儿他压根没想那么多,仅仅只是看到她那张被风吹得通红的脸,打完喷嚏可怜兮兮的表情,他就有些着急,有些生气。
气她完全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生气和着急呢?
这是个问题。
想着想着,突然记起……
大衣口袋里,还有他准备送给她的用来讨好她的毛毡小猫。
橘色的,耳朵边上戴着一朵淡黄的迎春。
跟那只他们一起养着的小野猫长得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林霜发现了那只毛毡小猫,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可……这是人家的。
唉!
赵蓦尘刚到宿舍,挽了袖子准备去做饭。
冷不丁进来一条消息,林霜仿佛毫不在意他上午没有回消息的事情,依旧同他分享着自己的生活。
LS:【照片】【照片】好可爱啊,可惜是那个老师的,明天得还给他。
赵蓦尘满意地笑笑,看,这小姑娘的心思他抓得多准。
Z:你喜欢?
LS:我在外面还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毛毡小猫呢。
赵蓦尘心道,当然没见过,这是他亲手做的。
算了,今晚再给她做一个吧,至于另外一个,自己留着好了。
放了手机去做饭。
7
次日早上,林霜起得大早,一边给小野猫喂食,一边等着还赵蓦尘衣服。
赵蓦尘的脚步声就像他人一般,不疾不徐,总是一副温吞样。
林霜把大衣折好放进了一个崭新的纸袋里,挎在手腕上,一听见赵蓦尘来了,脸先是一阵红,心里一阵慌,强装镇定,朝赵蓦尘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把纸袋子奉上,“谢谢老师。”
赵蓦尘看着她这幅恭敬模样,想起她昨天说他可能对自己有意思的自恋模样,觉得真是有趣极了。
故作严肃回了声:“不谢。”
他给小猫带了个小小圆圆的猫抓板,随口问了句:“你给它取名字了吗?”
林霜摇头晃脑,“叫迎春呢。”
赵蓦尘嘴角抽抽,看着这只埋头专心吃饭的小公猫,违心地称赞了一句:“不错。”
小猫突然打了个寒噤,迷迷蒙蒙看向赵蓦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赵蓦尘摸摸它的头,心叹:委屈你了。
临走的时候,赵蓦尘叫住了林霜。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毛毡小猫,小小一个躺在他的手心,活灵活现。
“送你。”
林霜喜上眉梢,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眼珠子就跟黏在了那毛毡小猫的身上似的,有些犹豫,却万分期待地看着赵蓦尘。
“送我的?”
赵蓦尘笑着点头,手掌又往她跟前送了送。
林霜伸手去拿,柔软微凉的指尖从赵蓦尘掌心划过,惹得他心尖一阵战栗。
“谢谢老师。”她把玩着,笑眯眯冲赵蓦尘道谢。
小姑娘的长相原就爽快大气,一笑起来更是明亮。
赵蓦尘看着她,自然地同她道别。
没走两步,林霜的消息就进来了。
LS:哇,老师真是个可爱的老师,他送了我一个毛毡小猫诶。你说话真灵……
赵蓦尘手插进大衣口袋,如果她知道他就是Z,会有什么反应呢?
还没等赵蓦尘拟好跟林霜“相认”的日程,林霜那头就出了些事。
某天路上偶遇行政老师,一脸的焦头烂额,赵蓦尘出于礼貌简单聊了两句,可没想到行政老师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哔哩哔哩说个不停。
“还不是林霜?那丫头毕了业还想在学校翻天呢。这不是,继教学院那边的辅导员跟学校反映说有学生在物理学院被林霜威胁了,闹得呀……”
行政老师不知道赵蓦尘认识林霜,吐槽起来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赵蓦尘听着,却觉得不对。
这件事,她可一个字都没跟他说。
第二天早上上完课,特地绕去了物理学院,打算旁敲侧击地问问情况。
却不防看见林霜正拎着一个男人,膝盖猛地往他肚子上一顶,动作利落凶猛,那男人疼得脸色惨白。
“我是不是警告过你,再来物理学院我饶不了你?你把我林霜说话当放屁呢。”那双一向笑意盈盈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透着一股子精神,锐利如刀,狠狠剐着男人。
抬腿就是一脚,直接踹到男人命根子上了,“我学妹说了,跟你不熟,你要再敢来骚扰她,我生切了你。滚!”
男人端是个欺软怕硬的,也只敢背着她碎嘴,真要把事闹大了,他才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人,虽然不甘心,却还是咬着牙走了。
路过赵蓦尘,也不避让,从他肩膀撞了过去。
林霜压根没看见迎春树边的赵蓦尘,只一门心思安慰着学妹:“别怕,他不敢再来了。以后他要是再在学校里败坏你名声,我就把他那张烂嘴给缝起来。”
赵蓦尘瞧着,心下了然。
只是,这件事她半个字都没提过,让他心里很不得劲。
8
晚上坐在书房里,画什么都画不进去,赵蓦尘叹了口气,拿过手机,主动给林霜发了条消息。
Z: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林霜回得很快。
LS:处理了一件恶心人的事情,心情不错。
Z:聊聊?
LS:……这个月的工资,老张还没给我发,我没钱。
赵蓦尘气笑了,随手一个五百转过去。
Z:陪我聊聊。
大佬哇!
林霜乐呵呵地拨通了电话。
“我不是看不起继教学院啊,只是他们有时候真的什么社会败类都收。前几天晚上,继教一个臭男人在我们物理学院后面的小路上对我学妹动手动脚,被我撞个正着,那是能忍的?我上去就给他揍了一顿。
“谁知道这人渣居然在学校贴吧里说我学妹不知检点、不自爱,勾引人还倒打一耙。你说气不气人,他今天跑到我们学院威胁我学妹跟他好,不然等着身败名裂。靠,老子那个暴脾气,恨不得当场生切了他。”
赵蓦尘听着她咬牙切齿的声音,眼前又出现她揍人的模样,如果说以前只觉得她爽朗,现下却觉得她倒是有几分江湖义气,是个心胸敞快的好姑娘,如今世道,侠义太珍贵了。
“万一那个人反过头来咬你一口呢?”虽说侠义,但到底打架还是有弊端。
林霜冷笑一声,“他试试啊!要是他身上能找到一个伤,算我技术不到家。”
赵蓦尘蹙眉,怎么听起来还像是个打架熟手?
倒不是觉得打架有什么不对,只是万一她伤了自己……
“你在考博的当口,小心驶得万年船。”忍不住还是嘱咐了几声。
林霜心头微暖,语气也软了,“我晓得的,今天累了,我要休息了,挂啦。”
“诶!”赵蓦尘张嘴叫住。
“什么?”
“以后就算没钱,也可以找我聊的。”
林霜打了个哈欠,眉眼一弯,“好。”
挂了电话,林霜看着手机上大写的Z,食指伸上去叩了叩,然后反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有些泛热。
第二天傍晚下班,在迎春那里又遇见了赵蓦尘,天气渐暖,他换上简单的衬衣,背着一个书包,越发显得俊秀,拿着一根逗猫杆逗着迎春。
林霜有几天没见他了,穿过人家的衣服,拿了人家的毛毡小猫,怎么说也算是……熟人了。
走过去蹲在赵蓦尘身边,揪了揪迎春的后颈皮,“老师,这么久了,我还没问您的名字呢。”
赵蓦尘目不斜视,却弯了嘴角,“赵蓦尘。”
像是小时候交朋友一样,交换了名字就意味着交好,林霜往他那边凑了凑,“我叫林霜。”
赵蓦尘侧头看她,目光认真,把逗猫杆递给林霜,“拿一下。”然后自己从书包里掏出一小瓶正红花油和一个漆黑的盒子,把这两样塞到林霜怀里。
“这是什么?”林霜不解。
“你的手有些红肿,药给你用。那盒是我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送你尝尝。”赵蓦尘晚上要赶去新房子那边,没时间多说,草草交代了两声就走了。
林霜抱着东西蹲在那里,看看自己有些红肿的指关节,那是前几天打人时留下的伤,他……是怎么知道的?
林霜拿着药和巧克力回家,拆了一颗放进嘴里,五官皱成了一团,真苦啊,可她还是笑了,摸摸自己的嘴角,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
9
清明前一日,三天小长假放假在即。
赵蓦尘放学后,打算去新买的公寓看看装修情况。他原本是没打算这么早买房的,可自从遇到了林霜和“迎春”,他就考虑起了这件事。林霜天天醉心研究,“迎春”一直住在物理学院的院子里,总归不是个事。
他打算把“迎春”接回家养着,可教师宿舍不让养宠物,他不得不把买房提上日程。
上月刚在学校不远的小区里买了一个二手的公寓,120个平方,坐北朝南,格局挺不错。
路过望江路,却见路边有人群在围观。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路都占了小半边,在这原本就不宽的路上,加上红灯时间长,自然造成了交通拥堵。
出租车挂了空挡,拉了手刹排队等着。
赵蓦尘坐在后座,车窗半摇,他静静看着人群那处。
半晌恍惚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一晃而过。
然后在人群的间隙里,他看见了那个小姑娘,满脸的煞气和凶狠,狠狠抓着一个人的头发。跟上次教训人渣的反应一点也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又跟别人打架。
“你再骂一句,你再骂……”
“现在的小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啊……”的士司机也凑着热闹。
赵蓦尘心里一揪,掏出二十块钱扔给司机,开门下车,往人群里走去。
满地的狼藉。
林霜恶狠狠地拉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头发,那女人被她钳制,动弹不得。
“我又没说错,要不是你妈死皮赖脸地来着老李,你们根本落不着这房子。”那中年女人疼得五官皱成一团,还要挑衅林霜。
林霜气极,抬脚就要往她肚子上踹。
却不防被拉住,大大的手掌把林霜的手腕圈着,那虎口处有一片薄茧。
“林霜……”低沉的男音在耳边炸起。
林霜侧首。
赵蓦尘这才看见她双目赤红,像有两团火焰燃烧,她失了理智,浑身绷紧,就像一张拉满的大弓。
也不知有谁突然尖叫一声:“警察来了。”
赵蓦尘有些急,从身后半圈着林霜,一手拉着她,一手去掰她拽着头发的手,却又怕伤了她,竟急出一头的汗。
“快松手,你真想进警察局不成?”赵蓦尘附在她耳边劝着,“忍一忍,不要冲动。”
林霜眼里有泪,有委屈。
她转开视线,不再跟赵蓦尘对视,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中年女人得势,立马跳开,指着林霜的鼻子骂了起来:“你个小贱人,跟你妈一样让人讨厌,你以为你们赢了,我告诉你,没门,这房子是老李留给我的,谁也别想抢了去。”
话音将落,迎面就被人扇了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了。
连林霜都呆滞了。
赵蓦尘扇了那人一巴掌。
他依然是一副温吞样子,呼吸平缓绵长,一巴掌去得又快又狠,撤回来的时候还掏出手帕来擦手,静如深潭的眼睛里透着厌恶。
“慎言。”
四周一片人声渐息,只剩下马路上塞着的汽车喇叭声。
中年女人有些怕了,“呸”了一声,转身离开。
人群渐渐散去。
赵蓦尘把林霜拉过来,严肃地瞧着她,“又打架!”仔细看去,她侧脸上还有一道指甲划出来的红印。
林霜歪着脑袋,神色复杂。
赵蓦尘的手指在她脸上擦了擦,指腹柔软,轻轻拂过那道印子,“打蛇打七寸,伤人伤其短。暴力,是最低级的攻击。”
林霜眼底浮起一层水雾。
她原以为,赵蓦尘会和所有人一样,指责她,厌恶她。
可他一句话也没问,无条件站在她这边。
林霜抬头看他,仔仔细细地看他,直看得喉头发酸,眼前模糊,也不肯挪开视线。
10
林霜窝在家里,叫来了蒋淳,垂头丧气。
“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了呢?我既觉得我的陪聊对象很好,也觉得赵老师很好,好得让人心里总是跟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过一样,跳得地动天摇。”
蒋淳啃着苹果,眼珠子骨碌一转,“我看你就是单身太久了,天天埋在实验室里,情感机能退化了,现在只要看到个异性就觉得好。”
林霜傻乎乎地信以为真,“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蒋淳真诚地看着她,重重点头,“找个男朋友吧,无关性别差异,只谈风月。”
“说得容易,天上掉下来啊?”林霜翻了个白眼。
蒋淳凑上去,“找谢檐喧啊,贼灵了。”
赵蓦尘瞒着林霜去了一趟物理学院实验室,思来想去,他还是有些担心林霜,打算找一下张教授,却遇上了蒋淳——林霜口中那个闺蜜。
她似乎知道他,一张圆脸笑起来喜庆得很。
“您找林霜吗?”
赵蓦尘颔首。
“她今天跟张教授一起开会去了,实验室我值班。”
赵蓦尘了然,正准备离开,却被蒋淳叫住。
“林霜最近经常跟我提起您,赵老师。”她把手里的仪器放下,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个纸杯,打了杯水,递给赵蓦尘,然后指了指门口的两把椅子,“坐坐吧。”
“林霜她说,上次打架被您抓个正着。”蒋淳看上去傻乎乎的,可一开口,赵蓦尘就知道,这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贼精着呢。
他坐下,抿了口水,“是。”
“您没教育她?”
赵蓦尘把纸杯往桌上一放,直直看向蒋淳,“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蒋淳面上一窘,摸摸鼻子,“行。”
“那个女人是林霜她爸在外面养的三儿,俩人好了很多年,林阿姨性子软,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和伤害,所以林霜恨她。”蒋淳说话也不拖沓,两三句就把重点点了出来,“为了林霜,林阿姨一直没松口离婚,一直到前两年,两人准备离婚的当口,她爸肝癌去世了。
“那个女人本来是冲着她家那几套私房去的,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不甘心,所以三天两头过来找麻烦,前些日子,还把林阿姨气得住院了,搁林霜手里,那就是该揍。”
不用多说什么,赵蓦尘心里全明白了。
母女相依为命,还要受欺负,母亲性格软弱,女儿便强势了起来。
打架,不过是年幼的林霜自保的一种方式,久而久之,变成了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有些心疼。
世道艰难,人心叵测,一个爱打架的姑娘,又会有多少人怜惜?
他想起了那日行政老师说的话,想来也是不喜的。
赵蓦尘有些失神。
蒋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地址,“林霜从来不恋爱,也不怎么跟异性来往,戒心很重,所以在跟异性交往上迟钝了一点,所以我介绍了一个人给她。”她把纸条递给赵蓦尘,“然后,我建议,你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换一个身份说不定会有惊喜。”
纸条上写着:藏春弄108号,种玉,谢檐喧。
赵蓦尘有些不解,却看蒋淳冲他神神秘秘挤了个眼神。
第二天一早。
赵蓦尘收到了林霜的消息。
LS:我打算展开大面积相亲了。
Z:怎么这么着急?
LS:我怕自己变态。
Z:别胡来。
LS:我知道,我没胡来,我特地去找的谢檐喧谢老板。
赵蓦尘看见谢檐喧的名字,再看看蒋淳给的纸条。
手抵着额角轻笑。
原来如此。
他中午吃过午饭,照例去房子里看了看进度。
然后出门打车,直奔藏春弄108号。
“种玉”很好找,屋里有人说话。
清清脆脆的女声,尾音习惯性地拖长,听上去慵懒得很。
“你给我画一张呗,我姿势都摆好了。”
“你这人……能不能尊重一下我这个老板?”
……
赵蓦尘敲门进去。
那是一个穿着宽大棉麻衣裳的女人,长发变成粗糙松垮的麻花侧垂在左肩,眉色浅淡。
正追着一个极高的男人说话。
那人身形极高,笔直如松,半分也不理会女人。
赵蓦尘开口:“请问谢老板在吗?”
女人懒懒举了举手,看过去,“在啊。”说完轻轻踢了男人一脚,“上工了,别捯饬你那画了。”
男人听话地放下调色板,转身进屋。
谢檐喧请了赵蓦尘进屋,“来相亲?”
赵蓦尘摇头,“上午有位林小姐来登过记的,是吗?”
谢檐喧点头。
“我想以相亲对象的身份,跟她……相个亲。”赵蓦尘说完,自己松了口气,其实说出来也没那么难嘛。
谢檐喧轻笑一声,身子往前倾了倾,手杵在桌子上,架着自己的下巴,“自我介绍一下吧。”
11
天色渐渐染了红,谢檐喧送赵蓦尘出去的时候,特地安抚了一声:“等我消息。”
赵蓦尘把自己的老底都快掏光了,面对谢檐喧有几分别扭,却还是真心感激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走的时候,目光从院子里架着的那张没完成的油画上掠过,这画风……
“谢老板,我能过去看看这幅画吗?”赵蓦尘突然开口。
谢檐喧只当他是职业病犯了,“随便看啊。”
赵蓦尘疾步过去,这画风和笔触,实在是太像了,就算是他临摹那人的画临摹了那么久,也画不出这么相似的,只是颜色过于阴郁,不像那人的色调总是明亮。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粗糙沙哑的声音。
赵蓦尘回头,对上江停。
根本不等他回答,江停伸手把画从画架上拿下来,径自放进了屋里。
谢檐喧打着圆场:“不好意思啊,他就是这样别扭的性格,你别放心上。不早了,你先回去吧,等我电话。”
赵蓦尘回过神来,应了声好,便离开了。
谢檐喧皱起脸进屋,把地板踩得“啪啪”响,拿了鸡毛掸子一挥,一手叉腰教训着江停:“你真是要上房揭瓦了,顾客就是上帝你懂不懂啊?你还凶人家,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板……你说!”
江停把画放好,回身一把抓住鸡毛掸子,拉着鸡毛掸子,把谢檐喧扯到跟前,他低头凑过去,两人离得极近,呼吸纠缠着。
谢檐喧有些犯怵,心跳突然激烈,她强行镇定,“干……干吗?”
江停目光扫过她的眼尾,“晚上吃苦瓜好了,给你清清火。”
谢檐喧气炸。
一天后,谢檐喧给赵蓦尘和林霜打了电话,约了见面的时间。
鉴于是一次有预谋的相亲,谢檐喧决定就不亲自去了。
林霜对着镜子好一阵打扮,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赵蓦尘了,也没跟Z聊天。
蒋淳啃着苹果把她推出了家门,然后躲在门后嘿嘿直笑。
广陵路的小公园门口有棵大榕树,那是他们约好的地方。
林霜到的时候,赵蓦尘已经到了,坐在榕树下的长椅上喂鸽子。
林霜看着那背影有些踌躇,正在原地犹豫着。
那人似有察觉,起身,转身。
不远不近地看着林霜。
林霜哑然,彻底怔在了原地。
直到赵蓦尘走近,把他的手摊开在林霜面前,那是一个小小的毛毡小人,笑得爽朗明媚,手上拿着一朵淡黄的迎春,腿边蜷缩着一只小橘猫。
“见面礼,希望你喜欢。”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赵蓦尘掏出手机,当着林霜的面拨了个电话。
林霜的电话铃声响起,显示着“Z”。
接通。
“终于见面了,林霜。”
12
不远处,谢檐喧坐在车里,歪着脑袋犯困。
“你今天吃错药了?非要过来看,相亲有啥好看的?”她碎碎念着,一大早被人拽起来,可生气了。
江停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两人相立的场面,沉默了许久。
直到看到赵蓦尘上前拥住林霜,身后有鸽子腾空而起,把那两人框成了一幅画。
他才开口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答应那个男人?”
谢檐喧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含糊糊道:“信任啊,全身心、无理由的信任。感情之中,没有信任,那便是一时欢愉,而无法长久地亲近。”
江停的目光停在那群鸽子身上,也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哲理。
谢檐喧拍拍他的胳膊,“看够了,回家吧,我需要补觉。”
这回他倒是乖顺了,松了手刹,挂了挡,踩上油门就走。
谢檐喧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天赵蓦尘盯着你那破画看得贼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偶像作品呢。”
江停紧紧抿着唇,墨黑的眼睛里一阵风暴,狠轰了一脚油门。
谢檐喧差点被甩出去,拔高了声音,“你要死啊……”
注释:
1、老钟:见第一篇《晴山蓝》,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的裁缝。
【新春小剧场】第6章·万木春
1
江停坐在院子里剪花,满院子的盆栽被他梳拢了个遍,摆在院子里,一盆一盆的修剪,谢檐喧也不管他,由他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整个院子,只要江停不折腾她谢檐喧,随他去。
“谢老板,谢老板……你的快递。”
快递小哥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站在“种玉”门口叫着。
江停回头看了眼正在工作的谢檐喧,放了手里的剪刀,起身出去。
“给我吧。”
快递小哥乐乐呵呵把一个巨大的纸箱递过去,“快递1号就不发了,谢老板要是还要买什么就抓紧了。”
江停签了名字把笔递还回去,“好。”
算一算,他住进“种玉”已经两个月了,这位快递小哥在两个月里给谢檐喧送了近40次快递,平均下来,一天送一次,江停简直难以想象他的老板究竟是怎么做到无时无刻不在购物的。
箱子很大,却很轻。
江停抱着纸箱进屋,放在堂屋的角落里,那里已经堆满了快递盒子,也不见谢檐喧拆。
出去剪盆栽的时候,从谢檐喧身后走过,跨过门槛,听见新来登记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谢檐喧。
“谢老板,他是谁啊?”
谢檐喧浑不在意地答了:“我家打工仔。”
“他好帅啊。”
“……你眼瘸了?”谢檐喧扭过头去看院子里的高瘦的背影,“哪里帅了?”
江停木着一张脸,往小马扎上一坐,继续修剪盆栽,仿佛对身后的对话毫无察觉。
“我……我能跟他相亲吗?”小姑娘有些害羞。
谢檐喧挑眉,轻叩了两下桌面,“吴小姐,他是我的人,概不出售。”
话音刚落,江停手里的剪刀咔哒一声,剪断了一盆四季海棠上开的最大的那朵。来不及把罪证藏起来,就被眼尖的谢檐喧瞧了个正着。
“夭寿哦,辣手摧花,你到底想干啥?”她穿着厚厚的棉裙,飞扑过来的时候带起一小阵风,清浅的鹅梨香拂过,她把那盆四季海棠抱远了些,然后对着屋里的小姑娘道,“看看,看看,人面兽心啊,竟然对我的花下手,好狠心的人,吴小姐,你可不能被皮囊欺骗。”
这人一向戏多。
江停眉心拧过一秒,“手抖。”
“哼。”谢檐喧把那盆四季海棠放到角落里,“剪子拿稳,再剪错一朵,我扣你工资。”
她总是这个样子,自以为凶巴巴,其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江停见过的人有限,清贵的、精致的、骄傲的……可谢檐喧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市井泼皮气沾了满身,却一点也不叫人厌烦。
2
送走客人,谢檐喧伸了个懒腰,歪歪扭扭坐在椅子上,“好累。”
江停看了她一眼,也没做什么重活,不知道她每天嚷着累累累是哪里累了。
“欸,江停……”谢檐喧勾着身子叫他。
江停剪完最后一盆,拿着小马扎进屋,“干什么?”
谢檐喧仰着头,脖子拉伸得老长,连带着嗓子都挤尖了,“今天小年啊。”
“嗯。”
“进入春节了,你不激动吗?我超激动的。”谢檐喧近日一直都笑眯眯的,心情好的不得了,感情是要过年了,她就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了。
江停在洗手间里洗手,水凉得刺骨,没一会就把他那双好看的手冻红了。
对于江停来说,过年与寻常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他的记忆里,这也不是值得高兴和被祝福的节日。
谢檐喧自说自话,越说越兴奋,然后一个跃起,拿着剪刀蹲在堆满了快递盒子的角落里,冲着江停招手。
她两眼发光,蹲在那里小小一只,笑容又大又灿烂。
江停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那一片灰蒙蒙的回忆里,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生动的人,让人觉得好像只要跟她待在一处,自己也会变得生动起来。
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往谢檐喧那边走,“干什么?”
谢檐喧举起剪刀,像见了肉骨头一样,扑上去拆了一通,“这是我买的窗花,手工剪的,可好看了。这是贴门上的门神,左边秦琼右边尉迟恭,精神。还有小灯笼、大灯笼、中国结、红辣椒、插点鞭炮……”
一阵翻腾捣鼓,沙发上堆满了红彤彤的小物件。
“来,咱们今天先把这个大中国结挂在堂屋墙上。”谢檐喧举着一个硕大无比的中国结,对着墙中间比划,然后指挥着江停干活,“你去把院子里木梯子搬进来。”
江停任劳任怨,挽了袖子去拿木梯,然后看着谢檐喧跟窜天猴似的,顺着梯子往上滴溜溜爬,把那中国结挂好,回头冲着江停问:“正不正?”
江停的目光从谢檐喧身上移到中国结那里,点了点头。
往常动一下就跟要了老命似的谢檐喧,今儿倒是勤快得很,爬上爬下地打扮屋子,在门帘那挂了一排小灯笼,然后熬了浆糊贴门神……
江停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不快不慢。
谢檐喧喘了两下,抱着巨大的红灯笼站到了大门口,架上梯子就要往上爬,一脚踩空了,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幸好左腿勾得紧。
江停站在边上,见了这一幕,神色难得有些惊慌,两步并作一步站到梯子下面,嘶哑的嗓子大叫一声:“小心。”
可那谢檐喧还浑然不觉危险,笑嘻嘻地同江停开玩笑,“安心安心,我的功夫还是可以的。”
江停看着那张无所谓的脸,蓦地就起了一股气,心里一团火烧得恨不能把那人揍一顿解气。
大红灯笼一边一个,挂在了“种玉”牌匾的两边,夜里通了电,红通通的两团,就那样点燃了几分过年的喜庆气。
江停夜里睡不着,披衣站在院子里,直愣愣地瞧着两个红灯笼,夜里寒气重,甚至飘飘摇摇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落了他满头,他却浑然不觉冷,一直站到天色将明,整个人都快要冻成一座冰雕了。
灯笼点了整宿,他也看了整宿。
红色的光团和谢檐喧那张总是嬉皮笑脸的脸在他的脑海里来回替换。
阳光破云而出,江停恍然发现,这一夜,他的心里,再安稳不过。
3
农历二十九。
藏春弄聚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一共9个人,8间店铺的老板,外加一个江停,凑了满满当当一桌子人,就坐在“种玉”的大客厅里,开了暖气,烘得人发热。
大圆桌上热气腾腾,对门老钟除了是个裁缝,还有一手的好厨艺,谢檐喧坐在江停身边,戳了戳他的腰,“一年就只能吃上老钟做的这一顿饭,可得珍惜。”
江停平日里把谢檐喧喂养的红光满面,难得见她还夸谁厨艺好,想都不想问了句:“很好吃吗?”
谢檐喧比了个大拇指:“比你做的好吃。”
没由来的,江停有些憋闷。
藏春弄是个奇怪的地方,每个人都是奇怪的人,平日里各做各的生意,鲜少来往,过年了却像是一家人一样,正正经经凑起来吃团圆饭。
老钟惯常喜欢喝上两口,想拉上江停,却被谢檐喧半路拦了去。
“他可不能喝,让曲闻溪陪你喝。”
江停看着她白皙的手盖在自己的杯子上,将他挡在身后,然后侧头同他说:“你嗓子不好,还是喝玉米汁吧。”
江停微怔,许久才低沉地“嗯”了一声。
席上是他没见过的热闹,谢檐喧酡红着脸,一个一个邻居敬过,说着吉祥话。
每个人看上去都幸福又满足,好像对新的一年无比憧憬。
江停像个局外人,在这热闹以外看着,这一切都很陌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便越发木然了。
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握了握江停的手。
像个小手炉。
他想。
回过神,看见谢檐喧凑在他跟前,呼吸近在咫尺,吞吐间有醇香的酒气。
“来,我敬你。”谢檐喧举了举她的酒杯,“江停,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人,以后我护着你,什么都别怕。新年快乐,平安如意啊。”
她吃酒吃得有些醉意,眼睛里浮了水雾,却亮得惊人,像从天而降的火球,落在江停荒草丛生的心上,刹那燎原,烧成一片。
江停一片死寂的心脏,失控地扑腾了两下。
像是错觉一般,他嘴角滑过一片弧度,转瞬即逝,嘶哑的嗓子应了声:“好。”
曲闻溪在一边支着下巴看,呵呵笑了半天,扯了扯谢檐喧的衣摆:“老谢,我给你这员工算了一卦,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也不看看谁的人。”谢檐喧打了个酒嗝,一屁股坐歪了,差点扽到地上。
江停眼疾手快托了一把,换了谢檐喧一个甜腻腻的笑容。
4
好安静。
空空荡荡的复式楼里像是没有一点人烟气,低调的浅灰色把房间衬得压抑极了。
桌上还有残羹冷炙,是凉了的牛排。
屋外有烟火蹿起,最高那栋楼就在公寓对面,外面闪烁着灯光,“新年快乐”四个字绚烂的刺目。
“你怎么不去死。”
突然一声尖叫从他背后响起,像是指甲在毛玻璃上划过,让人顿生鸡皮疙瘩。
他回头,空无一人。
“你怎么不去死。”
又是一声。
“你怎么不去死,江停,你怎么不去死……”
像是被扼住喉咙,火烧火燎的痛感袭来,江停猛地坐起,惊了一身的汗。
他大口喘着粗气,灼烧感依然停留在咽喉处,痛得难以忍受。
起身去前厅拿水,趿着拖鞋的脚步有些虚浮。
屋里屋外一片亮堂,每一盏灯都是开着的,谢檐喧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在堂屋里隔着落地玻璃门看着屋外的夜空,听见脚步声,回头,“你醒啦!”
她神色清醒,眉眼带笑。
年三十的晚上,应该守岁的。
江停忽然记起这个习俗,原来守岁是这个样子。
“来,过来坐。”谢檐喧拍拍身边的沙发,招了招手,示意江停坐过去。
他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被谢檐喧操纵,走到她身边坐下。
“做噩梦了吗?”她轻声问。
“没有。”本就嘶哑的嗓子越发粗糙了,连发声都用了气力。
谢檐喧冷不丁伸手过去,在他脑门上抚过,“还没人能骗我呢。做噩梦就做噩梦,我又不会笑你。”
江停闭了嘴,嗓子疼,不想说话。
“你别怕,我今晚守了岁,妖魔鬼怪不敢来的。”她说着孩子气的话,“我给你的红包,你放在枕头下面了吗?”
问完又自说自话:“肯定没放,放了就不会做噩梦……”
她喋喋不休。
他安静不语。
时间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屋外漆黑,只有两盏大红灯笼,照着门口那一亩三分地,像是照着回家的路。
江停乱糟糟的心突然就安静了。
鹅梨香清清淡淡浮在空气里,在他的身边,就像一只手,安抚他狂躁的内心。
“谢檐喧……”江停动了动嘴。
谢檐喧猛然回头,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双灯笼和一个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江停的目光从她脸上寸寸划过,然后落到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里。
他笑了,整张脸似雪山笑容,青松翘头。
“忘了跟你说,谢谢。”
谢谢你在我最饿的时候给我一碗饭,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收留我,谢谢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待我还有一丝善意,足以让我想要活下去。
于是从此,万木回春,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