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起了北风。
村头的百年老柳熬不过清秋的凉意,枯黄的叶子化作北风的一部分,飘飘荡荡的往南边的小苍山飞去。
小苍山有仙,是村里每个孩子都知道的秘密。
李元武‘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再走半柱香的功夫,就是小苍山半山腰的雨仙亭了。
相传每逢山雨后,便有仙子下凡,于亭中奏琴。
恰巧今日午时下了一阵清爽的秋雨,空气清新宜人,想必那位仙子定不会错过此等良辰美景。
于是李元武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进了小苍山。
……
离雨仙亭越近,李元武的脚步便越快。直至能看到那被山路挡住正身的亭尖了,他才舍得停下步子来把呼吸理顺。
不知此番能否遇上仙人,他习惯性的摸了摸胸口上挂着的一块琉璃翠,那是爹的遗物。
说来也蹊跷,李元武的爹居然叫公冶悔,公冶乃复姓。子不随父姓,倒是这小苍山下的大多数人家都姓李,于是村里的娃子们常常叫李元武‘野种’。
然而小亭里空空如也,没有仙子,也没有古琴,只有山风呜咽。
这便扎心了。
村里不少山客都有缘见过这位下凡的仙子,李元武也没少往山里跑,为此挨过的打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回了,难道自己真是那福缘浅薄之人?
李元武垂头丧气的坐在山崖边上的雨仙亭里,出神的望着远处的云朵,大的那块像年糕,小的那块像年画上的老虎,还有一块遮住了半拉太阳,像个大荷包蛋。
形单影只的七八岁娃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满脸都是委屈,眼角还隐隐有泪光悸动,大约是想自己亡故的父亲了罢!
一个孩子,年幼丧父,这些年来,他与母亲承受了太多不可承受之重。
李元武的愿望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愿望。
不敢奢望游记中那些遇仙得道踏入仙途的传奇经历,他只是想问问传说中无所不知的仙人,自己那刚正不阿为人正气的父亲为何会遭歹人毒手,又是何人所为。
当真是一句‘好人命不长’么?
然而无数次的期待,总是失望。
人生便是如此。
每当你坐在台下,踌躇不安,幻想着站在台上的那个人会高声念出你的名字,大声讲出你的闪耀之处,再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之时,那份厚厚的名单却已经到了尽头。
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是你做的不够好,而是差了些坚持,少了些执着,还不是最好而已。
李元武揉了揉眼睛,待到小手放下的时候,天真无邪的孩子样便又回来了。
许是仙人忙于要事,总是、总是、总是恰巧与自己错过了吧!他暗暗的给自己打着气,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伸着懒腰,哼起山歌。
小苍山外苍云岭,大好河山,伸开双臂将其抱在怀里的感觉,真好!
剑峰千仞、峰峦叠嶂!此乃我家乡!
这大概并不是‘胸怀山河’,只是孩童的天真。
可被拥抱的山河,还是决定赋予孩子温暖的回报。
就在李元武四下观望之际,他竟在近旁的山崖上看到了一株有些奇异的小草!
清秋时节,山里的老松林倒是绿的坚决,地上的花花草草们可没那松柏傲骨,一个个的早早就批上了黄色的褂子准备过冬了。
唯独那株叶片儿被山风吹得摆来摆去的小草依然翠意盎然,这便奇了。
李元武心情顿时有些激动,难道是上好草药?
若真的是,采摘下来,带回去可与过路的货郎多多换上些蔗糖来吃!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山崖边,他扶着崖壁垫着脚尖巴望着那株小草。
只见那小草端是神奇,茎秆上散发着绿莹莹的柔光,就连阳光都好似被绿光搅动,变得朦朦胧胧的!
可这奇物却生得太高,山崖也难以攀登,如何是好?
要说李元武被难住,那倒也不大可能。山里的孩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枝头再高的果子,也能吃到嘴里,埋得再深的厥麻根,也要刨出来嚼上一嚼。
瞅来瞅去,还真让他想到了法子!
回过头去,二话不说,将雨仙亭内一块久经风雨、摇摇欲坠的栏杆整根儿拽了下来。
反正你这仙子从来不愿见我,那我还跟你客气个什么?
小孩子心性暴露无遗,压根儿不晓得什么叫做‘来日方长’的李元武将栏杆拖到山崖边,斜斜的靠在了山壁上。
捏了捏琉璃翠挂坠,心念几句‘爹爹保佑’、‘换吃食’之类的话儿,李元武给小手掌上‘呸、呸’两声唾了些唾沫,又使劲搓了搓,便弓着腰四肢缠住栏杆开始往上蹭。
还别说,真让这敢拆雨仙亭的兔崽子上去了!
栏杆的顶端刚好在那株小草下方,他努力的伸着手,瞅准机会一把抓过去,将那株小草连根拔了起来!
正在得意,却不想手上力道终究还是用的大了,竟失了平衡!栏杆带着他往一侧歪去,眼瞅着就要掉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多年以来练就的顶尖爬树功夫终于派上了正经用场。李元武脚下一蹬,身子借着反劲儿堪堪回落,正巧摔了个刚刚好,哪怕再偏一点点下场都不好说了。
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心有余悸的望着身侧的山崖,深不见底的山渊,掉下去块石头怕是都能摔得稀烂!
来回揉捏着胸前的琉璃翠,他竟然哈哈笑了起来!
差点丢了性命还能笑得出声,难怪村里常有人骂他‘人来疯’。
艰难困苦得了好物,自然要速速验货!
李元武兴致勃勃的翻身而起,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伸开手掌迫不及待的望去。
哪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心凉了半截儿!
只见那原本流光溢彩的小草,离了泥土竟然瞬间变得枯黄。
李元武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小草。
这奇物哪里还有之前的样子?分明就像喂猪的干草般,稀松平常。莫说是换吃食了,怕是丢进张家的猪圈,那肥头大耳的老母猪都不愿多看一眼,生怕硌了牙。
怎会如此?
李元武不死心的拨弄着手中的枯草,还真让他发现了异常之处!
按理说,这等小草,传宗接代靠的都是细碎的草籽,然而枯草中却藏着一粒指尖大小的果核。
他抓起果核捏了捏,却不想这果核的壳子薄的像张纸一般,轻轻一搓,便露出了内里的模样。原来是一颗亮晶晶的翠绿色珠子,他那胸前挂着的传家宝琉璃翠与之相较,当真是一块莫得灵魂的顽石。
果核被李元武捏破,顿时一股清香四散开来,那种感觉,就像是空山新雨后,坐在廊下烫上几叶刚采摘下的茶尖儿,清宁淡雅。
李元武深深的吸了几口,顿时感觉一股清流自鼻腔直冲脑门儿,整个人都变得舒畅无比。
山风忽然大了起来,太阳快要下山了。
浓郁的清香被山风卷走,李元武才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小心翼翼的将珠子藏在了卷起的袖口里,接着像是做贼般头也不回的往山下窜去,只留下那根孤零零的栏杆倒在地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物归原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