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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杨村的一则咒语(2)

没有血。没有话语。这个剁死人的过程极其漫长,以致连受害人也忍受不了。联防队员夺下菜刀,说:“有种别用刀背剁。”国华忽而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生生又抢来一把柴枪,要捅死他们。派出所来的三个人这下全醒了,像牛四散奔逃,好一会儿才知会合,争先恐后地消失在远处的小径。

国华带着受惊的尤物,仓皇离开乡村。

打工的人慢慢归来,在孩子们面前变出会唱歌的纸、黄金手机以及不会燃烧但是也会吸得冒烟的香烟,这些东西修改了杨村。钟永连每次都跟着到村头张望,寄望于高大的儿子出现,始终没等到。她问可曾知国峰在哪里打工,他们都不知道。

她去镇上拨打国峰手机,老板说停机了。他说停机的意思是手机停用了,可能没交费,也可能是因为被抢了,广东抢东西都是骑摩托车将人拖倒在地,拖几十米。

她抵挡不住持续性失眠的折磨,一天坐在椅上睡了。在梦中,国峰变成小孩子,脸色苍白,说话暗哑。她舀出一勺稀粥,掺上药,细心吹拂,“吃啊,孩子,吃一口,吃了就好了。”但国峰总是凄惨地望她,轻轻摇头。这时她就陷入到一种无奈的焦灼中。她端走碗,回来时见床上趴着一只酱油色的巨大怪物——它的胸部嵌着枯瘦的肋骨,脏器急剧起伏,一些肿囊被刺破,暗红的血沿着经脉滴下来,四肢则像剥了皮的兔子。它半蹲着,右手扶住床板,试图站起来,一直曲着的双腿像筛子那样颤抖,盖在身上的棉被滑落下去。它的粘着几根毛发的鹅卵形巨大光头,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只剩长着利齿的嘴大口喘气。它喘气时,腮部令人揪心地开合,四周涌出腥气。它晃着晃着,将要倒掉,手猛然一伸,捞住她,她便醒来。她感觉手腕又冷又痛。

她匆匆去姑娘家,找到正在阳光下打牌的女婿。

“国峰这么久不打一个电话回来。我梦见他长了血淋淋的翅膀和尾巴,有些担心。”女婿看着她。“他姐那么疼他。”女婿想说什么最终没说。“你去把他找回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婿。”

“怎么找?”

“你总会有办法的,你快去帮我找。”

“中国这么大怎么找?我连他在广东福建都不知道。”

“你总会找到的,你们年轻人有办法。你就把他找回来跟我过个年,过完年他跟你干什么都可以。我身体不好,就是想看一眼他,看到就踏实点。”

女婿站起来,钟永连忽然跪下捉他裤腿,拖着膝盖,眼泪汪汪地说:“我怕是国峰死了,真的已经死了。你外父死得早,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乱说什么?”女婿说。看到妻子走过来后他又说,“好吧。”

“你一定要去找。”

“好,我这就去。”

女婿拿着钟永连的五百元,到县城转了一天回来,还回五百。他撒谎,说在火车站碰见邻乡李元戎,得到信,国峰再做几天就回。她不信,他拿手机拨给李元戎,李元戎说:“二娘啊,国峰快回了,现在一天能赚一千,他要赚够才回。”小年过去后,村里在广东打工的国光回来,印证了李元戎的说法,国峰在国光的隔壁厂,国峰这几天正加班,工资翻倍,一天能赚四百。是国峰托他带信回来的,大年三十准回来。

“国峰现在怎样?”

“还是不爱说话,留了长发,气质像诗人。”

钟永连知道国峰赚钱是为着去佘村推牌九。每年正月初一,佘村庙前便摆十张桌子,吸引四面八方的打工仔去,有个叫志刚的人坐庄几年、去赌的人开始几百几千,后来几万上十万,辛辛苦苦打工一年就为着到此输光,然后借钱买火车票再去南方。国峰去年头四天赢,第五天输光。回来时眼睛通红,喝了一碗粥便走了。

大年三十这天上午,钟永连摆出炉子炖鸡、鹅、牛肉和肘子,洗菜,看着火候差不多,将腐竹丢进汤锅。中午,菜都凉了,她仍待在家里,慢慢做着已经做完的事。这时她就像恋爱中矜持的女方,即使有再多的欲求,也只藏在心里,绝不迈出家门一步。她要等他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叫一声娘,才转过身,将桃花般的笑容打开。

“回了啊,国峰。”

“是啊,回了,娘。”

她只在等待这两句话。但是光阴下陷,村外的路与空气灰暗而凝滞,没有车辆的声音,也无喧哗,只有几个孩子悄悄放鞭炮。然后天黑了,像倒下很多墨汁。钟永连坐在门槛上,眼泪往下掉。

夜晚十一点时,家家户户闭门,钟永连也要掩门,却见远处天空射出一束笔直的弱光。她僵立着,直到它越来越大,分明朝这边射来,才振奋起来。“这车灯像金箍棒,在天空搅来搅去啊。”她想,然后小跑,跑了一会儿觉得慢,索性放开步子像男人那样跑。

这是辆面包车,路过她时停都没停。

她坐在路上开始哭,她痛,全身痛。她的鞋跑掉,石尖割坏脚,还摔了一跤。她的儿子不回来了。但在她感到再没什么能告慰自己时,那辆分明是驶向别地的面包车又折回,朝着村里开去。它恰好停于她家门口,不肯熄火。

她跑回去。

国峰将一只简单的包拎出来,丢在地上,从裤兜翻出两百,给了司机。他还是那么冷漠。钟永连捡起包,说:“师傅要不要在家吃个饭?”那司机没应,将车开走了。

“怎么回得这么晚?”她问。

“坐一天一夜火车,在县城一直租不到车。”儿子有些烦躁。

“饿吗?”

“饿。”

“我去给你热菜。”

“喝粥。”

“大过年喝粥做什么?”

“喝粥。”

国峰的声音小,但还是威严。他又说:“困,做好了叫我。”然后他闭着眼,熟练地走向卧室,轰然倒在床上。钟永连用了很久才将他身下的被子扯出来,盖在他身上。然后她怀着极大的踏实与极大的空虚去熬粥。她洗锅,淘米,倒入大量的水。她知道儿子喜欢喝清汤一样的粥。越清汤寡水越好。她等候着,觉得磨人,就去摇煤气罐,有时觉得熟了,揭开锅盖,一股白汽冒出,用汤勺舀出来,却还是硬的。稀饭做好后,她盛上一碗,忍着滚烫端进卧室,唤了一声。被窝里传出细微的响动,他遥远地唔了一声。

“峰,起来喝粥。”

他没回答。她坐在床边等待。坐火车起码三千里,从县城回少说又六十里。她悄悄掖被子。窗外开始飘落大雪,这时多宁静啊,我的儿子熟睡着。窗外飘着大雪。

过了一阵她又唤:“峰。”

没有回答。

她便像老母牛那样,将脸庞凑去,温柔地唤:“峰,快起来,先吃点,吃过了再睡。”这样唤着她有些瘆,去摸他脸,却是冰块一般冰。探鼻孔,气息已微弱了。她摇他,就像在摇一只晃来晃去的水袋。因此她急,去拉他,手从滑雪衫上滑下,便捋起他的衣袖,捉住他手腕。她用了好大的力,感觉对方意外地轻,却怎么也捉不上来。

忽然她全身僵住,哭泣起来。

她捉的不是人手,而是死狗、死猫、死耗子的手,她的指头沾满滑烂、臭烘烘的脂肪。她的大拇指正死抠着儿子破烂的手腕,直抵白森森的骨头。他的手臂全然紫掉,像茄子那样紫,一划就烂。她推上他的羊毛衫,身上也这样,紫色的血管像是紫色运河,在胸口纵横交错。等到她匆忙爬上去从后边抱起他,他的头颅已像被斩,猛然垂落,在那被迫张开的嘴里,呕出一股化肥才有的气。

医生观察三分钟便走出病室,找到钟永连后愤慨地说:“你儿子身体全部烂了,器官、皮肤、骨头都烂了,活活腐烂死了。”后来她租车将国峰运回,悄悄埋了。

开春后,立志要成为全国大律师的县法律援助中心吴主任来到杨村,找到白发苍苍的她。他解释着含铅量、周工作负荷量、防护措施这些词,发现对方根本不懂,因此打了个比方,就像是日本人侵华时的毒气工厂,这个比那个还毒。钟永连摇着头走开了。

“我这也是为你好,又不要你出一分钱。”

“不啊。”

“难道你儿子就这么白白死了?”

“不啊,不需要。”钟永连很固执。后来她走向邻人家,像大病初愈那样,极其缓慢、小心地让屁股落在石槛。吴海英看见,端凳子出来,“坐着冷,二娘。”

“要说,还是我不该疑你。”

“二娘,到这时了还说这种话。”

吴海英蹲下来,去摸钟永连的手,钟永连让她好好地摸。吴海英没再说话,不停地出眼泪,而钟永连一直像烈士仰着头。这时在村头,在那家还没走的打工仔家里,音响正在放Beyonce的《Halo》:

Everywhere I‘m looking now

I’m surrounded by your embrace

Baby I can see your halo

You know you‘re my saving grace

You’re everything I need and more

It‘s written all over your face

Baby I can feel your halo

Pray it won’t fade away

她们就像两块石头那样听着。

(感谢杨继斌先生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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