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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发光的小红(1)

周公恐俱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白居易(放言》

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

——蒲松龄《聊斋志异·瑞云》

“我已经老了。”

他一直揉搓脑袋,打过摩丝的头发乱成一团,不久,一滴黄泥似的泪水从他眼窝下深重的褶皱里滚出。在昨天的面试会上,他戴着粗金项链、鸽蛋大的钻戒,以一副我养着你们的气势扫视众生,对我说:“我知道你好赌成性。”今天却像条可怜的狗蜷缩在我面前,反复说他老了。我觉得我他妈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说:“这件事至今还让人不敢相信,却是确切地发生了。”随后他跟我讲了这件事。

二十年前,天空比现在还粗鄙,整个社会充斥炫耀的气息,我是一名清瘦的诗人,将自己养得又穷又倔强,不过在终于有重金意外掉下时,还是沦陷进去。宁波商人胡海云仅因为在《诗刊》上看见我的一首长诗,派司机千里迢迢来接,让我给他写一部传记。我允诺了。

这是一名让人不寒而栗的司机。个子粗矮,右眼皮留着疤痕,黑黄的脸坑坑洼洼,像是有不少肉虫随时要钻出来,而且后脑勺处有块斑秃。他不吭一声,敲开我家的门。我问是不是胡先生派来的,他点头,然后带着我飞驰。他一直专注地把着方向盘,看前方,我怎么说话他都只慢腾腾地“嗯”。如果不是车辆显得气派,我会以为他是将我拉到屠宰场默默杀掉。

胡先生的庄园建在离海远点的乡下,将一座山包围起来,山上的水坝将湍急的水流稳重地分成五道,从雕成龙口状的管道放出,砸落于底下水潭。园内植有大量青竹。在夜晚,琉璃瓦上的彩灯点亮,配合法式街灯,使竹间的小径犹如梦境。沿石径走,穿越拱桥,便会找到一块半个球场大的露天剧场。可以放电影、办舞会,也可以聚赌。就是在那里,我的一生开始毁灭。

我以为胡先生会像电话里那样热忱,老远出来迎接,但是到达他的办公室前,我被命令等一会儿。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送客出来,才顺便握了下我的手。“我是——”还没等我介绍完自己,他便松开手,转头说:“娟,招呼一下他。”然后走回办公室。这让我几乎马上要离开。这些老板就是这样,习惯于将任何人当成棋子安排,一旦谈妥,全无尊重。但我还是跟着他的女秘书走了。我得说服自己是来赚一笔可以养我五年的钱的。在那书房果然摆着五万元订金和三条中华香烟,当然还有一堆关于他和紫檀的报道材料。

“你吃和住都在这里,写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她说,然后走了。她穿着海关制服一样的白衬衣(带软肩章),扎蓝色短领带,没有系胸罩。因为是个呼吸和说话都急促的女人,乳头总是大规模挺上来。当她转身而去时,套裙下的长腿像豹子般迈开,高跟鞋极有节奏地钉向瓷砖地面。如果不是眼睛沾染上他的傲慢,脸上也扑许多粉,她一定是可爱的女人。诱敌深入又拒人千里,我这样想。

第二次见胡先生是在食堂。我一直在这里吃,以为是安排下人饮食的场所,这天见着才知是他的禁脔。他拉着当地日报总编的手,介绍大厅的巨画出自张大千。进包厢后,我们便见墙壁挂满他与各种闻人的合影,其中一位说来颇让人不安。“你现在坐的位置就是当时他坐的。”胡先生说。总编腾跳起来,被胡先生按下去。

很难想象,这些燕窝、鲍鱼也是那个粗鄙厨师做出来的,他平时也给我做些普通盖饭。胡先生拍着厨师的肩膀说:“这是我多年的随部。”这正像胡先生抽的烟,仍是一块八一包的大前门。“重情。”总编竖起大拇指说。

“是顺手了。”胡先生说着,将手插向女秘书领口,“不过这个还是新的好。”女秘书将他的手打下来。但在我蹲下去捡筷子时,看见她的手插在他拉开拉链的裤内,像蛇一样游泳。后来,我终于说:“胡先生,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聊一下么?”

“聊什么?”

“我写传总得和你聊一下的。”

“你就随便编,别问我。”

他大手一挥,将它搭在总编肩膀,哈哈大笑,后者虽毛骨悚然也赔笑起来。我不知他们笑什么,心想编吧,倒撇脱。但他似乎猜出来,指着我说:“你要编不好,剩下的五万就不给你。”我告诫自己不要开口,我就怕自己一激动站起来说:“连这五万订金我也不要了。”但我的眼睛分明因为自尊受伤而鼓突,脸色也红了。司机拍打我的肩膀,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说得极为严肃,就像要将我镇压得死死的。这是此前此后我在庄园听到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我想他过去可能是黑社会的,对忠诚有着粗硬的信仰。

国庆将至时,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任务也完成得差不多。庄园上下开始布置。竹子扎上彩纸,小径边摆花盆,一条绵延的红地毯从门口铺到露天剧场。司机开大巴接来一支纯女子乐队,她们穿黑色长裙,提着松黄色的大提琴、小提琴、长笛,像鸟儿一样散开,又聚拢,坐在竹林深处演奏。不久调酒师、灯光师以及其他人等也赶来,将此地弄得像巴黎郊外上流社会聚会的庭院。十一当天,那个叫娟的女秘书穿着红得发紫的旗袍挽着胡先生,一整天站在庄园门口,像女主人那样面带职业微笑(这是她心底真实的微笑,因此比一般职业微笑还要用力),欢迎那些自己开车或由刘师傅接来的贵宾。他们或从政,或从商,或琴棋书画颇有声名,或高居山庙是众多女人心灵上的父,穿着温文尔雅,走来走去,来回碰杯。

而我不敢到案台取走一杯。假如酒保问,我定然没法解释,说起来我是客人却更像下人,穿着一件有点皱的衬衫。我想回书房修改作品,却耐不住喧嚣,这样站着又尴尬。是日报总编路过时将我肩膀挽住,他什么也没说,仅以肢体语言表示,不要害羞,这是你应得的。我因此取到一杯像桃汁的酒。我很感激这来自长者的庇护。在他消失于一堆人中时,我靠在树上,静静地饮。这酒有很多盐粒,咸,喉咙内却像有火柴擦刮着了。我觉得它可能是配料而不是酒。一名看来只有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走来,斜着眼说:“你喝的是玛格丽特。”

我默然以对。他用手指弹弹我的杯子,继续说:“用龙舌兰酒配的,是给——”然后将这只手收回,插进裤兜,另一只手继续举着红酒,带着诡异的笑容走掉。在碰见熟人时,他悄悄指我,那人目光便循着过来,看我手中颤抖的酒,他们相视一笑。因此我想这酒可能是喂狗的。那公子叫索寰,长得标致,鼻梁高挺,每根发丝都像用顶级梳子梳理过。我觉得他越漂亮便越轻薄,我的愤怒便也越多。比这愤怒来得更多的是自卑,我充满误入的耻辱。

聚会一直进行,仿佛要终止时,又有新的高潮出来。娟像一只红色野雉在黑色的身影中踏来踏去,有时谈着谈着声音猛然变大,张着紧密的牙齿放浪形骸地笑。我觉得她就是在火熄灭后将它吹燃、在大家沉默时拼命挠痒的那个人,累而满足。有一次,她对着远处的乐队点头,一只大号凌烈地吹响,她猛然半歪身子,将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一动不动。这是她的终极演出。她像迈克尔·杰克逊在布加勒斯特舞台上那样静止不动,耐心等待所有人,等他们的期望积压得不可排解时,才会祭出下一个(或下一串)动作。那必然狂野而爆裂。但这时四周出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不少老鼠匆匆奔过。是坐着的人在转动屁股,站着的人踩过草丛。

最后一对客人正缓缓走上红地毯。一位上了岁数的女人和一位年轻的女子。我感觉心脏被枪击了。年轻的女子穿着白色露肩无袖拖尾长裙,戴绛红色长手套,皮肤比衣服还要洁白柔和,就像一团静谧的雪或者一束光飘过来。有一阵子,旁边的女人拉住她,我们便见灯光在她长睫毛和高鼻梁下制造出神秘阴影,这时如果不是她的脸皮微微颤抖,左手紧握右腕,胸脯也随着呼吸急促起伏,我们会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尊只应远观的雕塑。挽着她手的人应该是她的母亲,或者说是仆人、看守、狱卒。后者狮背熊腰,仰着头,紧扣宽大的唇线,露出粗野的鼻孔,正像老虎那样警惕地看着大家,仿佛知道大家都是什么人。

这个女儿总是低垂眼睛,畏葸不前。这是我第一次在美人身上看到谦卑,甚至可以说是凄楚。一种根深蒂固的凄楚。就像她亏欠着大家什么,她一直明白自己亏欠而大家还不知情,她感觉没有资格与我们为伍。我仿佛听见她内心的声音,像沉下海去的绝望的手,或者被马车拉到天边的哭泣,因此在猝然间爱上她。我对这样一个无法企及的她怀着巨大的悲悯与同情心,想拢住她肩膀,护卫她,永远不让她经受风雨。而别人呢,目瞪口呆,集体性精神干渴,觉得自己在尘世生活过长,是块干裂、可鄙的土地。

不远处,音乐稀稀落落响几声,穿红旗袍、皮肤焦黄、身材好而一直僵硬的娟,像是在默片里做了几个破落的舞蹈动作,气急败坏地走掉。没人理她。

“这是小红,我的外甥女。”胡先生拉着年轻女郎的手说。女郎旁边的母亲低下高昂的头,摆出一个恐怖的笑。胡先生松手时,小红的手像受惊的鸟儿飞回巢,悄然缩在身后。她对我们鞠了一躬。好一阵后,大家才回过神,匆匆举杯聊着,却不知道聊的是什么。

娟像是被打了一棒。她再次出现时极其狠毒地看了眼小红,一定是用目光搜遍对方,想找到一处缺陷,却是更加惶恐起来。她拉胡先生的胳膊亲昵,被甩开(就像要将她甩到泥地里)。接着她讨好地缓缓蹭上去,问:“你还爱我吗?”胡先生用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难道你不爱我吗?”

胡先生厌恶地走掉,她待在原地出了眼泪。她意识到出眼泪了,还凄惶地笑,却是有人安抚时,忽而爆发出莫名其妙的委屈,拍着桌子哭,声响大得像是示威。胡先生老远问:“怎么了?”她只是哭。胡先生便将杯子掷向假山,快步走来,揪起她头发,“滚!”她像个猎物挣扎。他便将她丢下,用脚踩。像是觉得自己的脚不够脏,他去土地上蹭了几遍鞋底,回转身再踩,直到将旗袍踩得满是土印。“你跟我外甥女斗什么斗?你跟一个五岁就父母离婚的女孩子斗什么斗?”他吼道。正是这吼声使我明白为什么在小红眼里会隐藏那么大的怯懦与哀楚。我的心开始收紧。此时小红坐在远处,隔着手套缓缓拨弄指甲。她是低着头的,却知道有人看她,悄悄偏过头,像一只极其安静的猫。

胡先生走后,无人再敢理娟。她爬行一段,站起来,跌跌撞撞消失了,后来几天都像被扒光的鸟翻着可怖的眼白,待在角落不时嘶鸣。小红曾试图示好(也许是路过),这个神经质的女子便凶狠地吐痰。小红提起长裙,按照原有节奏走过去。

十一当晚,乐队缓慢演奏,剧场中央循环投影小红从小到大的照片。除开最后一张,全部是头像,全部是一种歉疚、哀楚的表情。最后一张是全身照,小红穿着黑色芭蕾服,踮着脚尖,挺胸仰头,将双手藏于背后绵密的羽毛中,像拉满的弓站立在镜头前。大家端着杯,借着路灯、廊灯、彩灯、地灯走来走去,不经意看上几眼,累了坐下吃点心。忽然,音乐的节奏加快,就像从远处山谷闪出一支庞大的马队,蹄声一次比一次迫近,跟随着的是投影机飞快地转动。小红一次次长大,一次次变回襁褓时期。大家像被鞭子抽到,惊惧地站起,仿佛看见乐器一只只炸飞,机器因为承受不住而猛烈燃烧。啪。灯光熄灭,音乐声戛然而止,投影定格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数秒,也消失掉。四周死一般黑,就像汽车驶入隧道猛然刹车,到处都是沉闷的呼吸。

几十秒后,同样是啪的一声,一束灯光像炮弹从后方天台射出,穿越一只手后,打在舞台中央的白墙上,留下一道曼妙的黑影。小红穿着那件裙子,埋头蜷缩在舞台,举着失去手套保护、孤零零抖着就像是第一次独自出来猎食的小动物的手。说起来这真是一只好手,像被温热的牛奶或者新鲜的山泉浸润过无数遍,又被暖光烘得透明、鲜嫩、光滑、洁白、温顺、妖烧、神圣,同时无尽合适。它不能再长了,也不必再短,只有像这样,它才会无休无止像清凉的风探进每人的心脏,攫紧每人的灵魂,使人们既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喜悦而哭泣。我已忘记舞曲的名字,只记得它每次起舞时都带走我们内心最深的期望,每次降落又召唤我们走向飘满大雪的幽静葬礼。它跟随它的主人,犹疑、痛苦、挣扎、尝试、飞跃,我相信正是因为她逐渐强大的自信(或者说是对艺术的全然献身),这双手爆发出巨大的奇迹:在它们翩然滑过时,黑暗的空中跟着出现一道绵延、流畅的光芒,流光溢彩。我们正沉浸其中,无以释怀时,它们猛然平摊打开,光芒随即跑上去,使它们成为发光体。而她笔直站着,颈部和下颚不停抽搐,脸上像被泼了一盆水那样长时间抽泣着。随后灯光隐灭,剩下我们的心灵在无尽沉默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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