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安哥拉河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对岸的灯火透过河边白桦树的间隙依稀可见,像寥落的晨星飘忽闪烁。整座城市都被零下三十几度的低温冰冻,只有安哥拉河的流水,不舍昼夜,向前奔流。
我们跳上河边停靠着的小艇,酒吧老板启动了引擎,小艇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像箭一般离开了河岸,夜宿的水鸟被惊扰而起,在水面四散而逃,继而折转方向,重新聚集,黑压压一片向开拓者雕像上空飞去。
安哥拉河是贝加尔湖三百多条河流中唯一的出口河,河水横穿伊尔库茨克市中心后,一路迤逦西行,最后注入叶尼塞河。安哥拉河水流充沛,湛蓝的河水深邃幽静,水温永远保持在零上4摄氏度左右,夏天冰凉刺骨,冬季水汽蒸腾,是俄罗斯唯一一条不冻河。极目远眺,水雾袅绕岸边的白桦林,形成如梦如幻、独具风韵的雾凇奇观。
我们沿着安哥拉河逆流而上,慢慢地阳光穿透了迷雾,缓缓向上升腾,将这冰清的世界渲染成金黄,飘渺的雾气也如七彩的瀑布,悬挂在前方。大约二个多小时后,我们已经靠近贝加尔湖安哥拉河口小镇利斯特维扬卡(Листвянка),前方远远地可以望见安哥拉河和贝加尔湖的交汇处,一边是被朝阳染成橘红色的冰面,另一边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映衬着远处地平线上绚丽的朝霞,蔚为壮观。
临到河口,酒吧老板将小艇停靠在湖畔码头。我们跳上冰面,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蓝冰堆积在眼前,像蓝色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犹如鬼斧天工雕刻而成。放眼湖面,千里冰封,一片静谧,就像刹那间进入了冰河世纪。
离码头不远的冰面上停着一辆浅绿色的“UAZ452”越野小客车,俗称“小钢炮”,在贝加尔湖一带很常见。我们挤进“小钢炮”,疾驰在贝加尔湖晶莹剔透的蓝色冰面上,冰层下是深蓝色幽暗的深渊,仿佛随时可能将冰面上的一切吞噬。
贝加尔湖位于俄罗斯布里亚特共和国和伊尔库茨克州境内,是欧亚大陆最大的淡水湖,湖长636千米,平均宽48千米,狭长弯曲,如一弯新月,被誉为“西伯利亚的蓝眼睛”,镶嵌在东西伯利亚南部起伏的群山和原始森林之中。贝加尔湖是世界第一深湖,最深处达1637米,湖底往下是一个超过10千米深的断层大裂谷,被厚厚的变质岩与沉积物覆盖。湖内生活着令人称奇的海洋生物,例如贝加尔海豹、凹目白鲑、奥木尔鱼,以及海绵、海螺等。在贝加尔湖美丽明净的外表下,隐藏着暗流、潮汐、强风暴、巨浪、地磁异常等极端水文和气候异常。
贝加尔湖古称“北海”,是汉武帝时期苏武被匈奴单于流放牧羊的地方,自古以来人迹罕至。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季,湖面完全冻结,将它暴戾的脾气尘封在冰层下面,就像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孕育出的一块蓝宝石,神秘而迷人。纵横交错的湖面裂痕,一望无际的白色冰原,与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峭壁遥相呼应,俨然一座极北之地的冰雪王国。
“小钢炮”继续往前飞奔,在冰面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沿途可以看到数不胜数的蓝冰,透亮如翡翠,在朝阳的映照下像镀上了一层金辉。一路上可以看到湖面下浅蓝色和乳白色大大小小的气泡,点缀在墨蓝通透的冰层里,充满了奇异魔幻的色彩。
汽车在冰面上纵横驰骋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司机突然急转弯,车尾在一瞬间往前甩了出去,整个车身旋转起来。车内的人被安全带猛然拉拽住,摁在座椅上,远处的雪山冰原在车窗外回旋。我的心也几乎跳到嗓子眼上,用力抓紧了前面的座位,肾上腺素急速释放。
几秒钟酣畅淋漓的冰上芭蕾之后,“小钢炮”稳稳地停在冰面上。大胡子俄罗斯司机转过头得意洋洋地望着我们,炫耀他熟练的冰面漂移车技。
“就是这里了。”酒吧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开门下车,凛冽的寒气瞬间钻入车内,迎面袭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们全部下了车,万籁俱寂的湖面上,突然发出“嘎啦啦”的闷响,整个冰面仿佛都在颤抖,四面八方,由近及远响成一片。伴着响声,前方的冰面突然出现了巨大的裂痕,长长的纹路就像巨蛇一样在冰面蜿蜒。我早就听说过贝加尔湖冬天冰层碎裂时壮观的景象,没想到今天就碰巧遇到了,而且裂纹就发生在自己脚下,令人感到新奇而又紧张。
但我马上就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和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还未等我醒过神来,脚下的冰层剧烈震颤起来,面前的大裂缝一瞬间化解成千百条小裂纹,随着巨大的冲击波,冰面突然隆起,破裂成四处飞散晶莹剔透的蓝色碎冰,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突如其来地冲出水面,横亘在我们面前。
正当我们目瞪口呆之际,酒吧老板微笑着说道:“前苏联M级685型攻击核潜艇,钛合金打造,极限潜深1250米,是世界上下潜深度最大的核潜艇。1983年下水服役,1989年在挪威海北部因火灾沉入海底。后来被秘密打捞运回俄罗斯,经过修葺改装后,在贝加尔湖重新下水。”他如数家珍地向我们介绍面前神秘可怖的不速之客。
“它是目前唯一可以装载工程设备深入蓝洞的潜水艇”,酒吧老板回头向酒保解释道:“军方给了我们大力支持。“
正说着,从潜艇上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俄罗斯士兵,迎接我们登上了这个庞然大物,爬进了它宛如迷宫一般的内部世界。潜艇随即封闭,舰身开始颤动起来,看来它已经准备离开冰面,开始下潜。
正在我纳闷间,酒吧老板兴奋地说道:“我们即将潜入蓝洞。”
“蓝洞?”索伦格和我一样,也大惑不解,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得感谢你父亲几十年前偶然的发现”,酒保在一旁说道:“额尔德西小时候曾经跌入冰缝,发现了湖底的蓝洞。”
我想起在图瓦南部萨马加尔泰村托海老爹讲述的凶残跋扈的塞耶克家族,侠肝义胆的巴尔斯,以及额尔德西小时候经历的磨难。当年巴尔斯刺杀塞耶克之后,从唐努乌梁海逃亡到贝加尔湖畔定居下来,在安哥拉河一带放牧为生。在额尔德西五岁的那一年,塞耶克的两个儿子哈尔哈斯和加克达,也就是瓦申克和塔娜的父亲,来到贝加尔湖畔,包围了他们家的木屋,巴尔斯夫妇在激烈的枪战中不幸身亡。额尔德西当时正跟着舅舅在河边放牧,逃过一劫。后来额尔德西离开将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舅舅,从贝加尔湖畔来到图瓦,找寻哈尔哈斯和加克达兄弟俩,为父母报仇。
“这个就是我父亲找到的蓝洞吗?”索伦格将手中翻开的额尔德西日志递给酒保。
我看见日志上额尔德西绘制的贝加尔湖以及湖中一个小小的圆圈标识,因年代久远,标识已经有点模糊不清。
“是的”,酒保说道:“当年你父亲在图瓦遇到我后,向我描述了当时的经历。”
“额尔德西离开贝加尔湖的那一年天寒地冻,大雪连续下了一个多月,气温极低。他告别舅舅后踏上了前往唐努乌梁海的旅途”,酒保讲述道:“可是在纷飞的大雪中他很快就迷失了方向,转而走向了贝加尔湖的冰面。”
“又冷又饿的他在迷迷糊糊中不小心跌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缝,他沿着冰缝一路下滑,在黑暗中似乎落入了万丈深渊。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就着洞内的微光,额尔德西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索伦格和我都瞪圆了双目,迫不及待地等着答案。
“额尔德西看到眼前居然有无数的黑影,正在洞**来回穿梭,似乎正在修建一座巨大的工事。他正想上前一探究竟,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角落里另外一个黑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额尔德西怔在原地,等他终于看清了黑影的脸部,他一下子头皮发蹙,脚上发软,像拴了钉子,移不开半步。”
“他看到了什么?”索伦格急切地问道。
“黑影的脸应该是掩在黑色斗篷的罩头帽里,但额尔德西却什么也没看见”,酒保说道:“罩头帽里空无一物,就像一个黑洞。”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额尔德西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的险境,他使尽全身力气,拔腿就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竟然跑出了贝加尔湖底的洞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白雪皑皑的山谷,所幸黑影并没有一路追来。”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难道说这个湖底洞穴是撒旦派人来挖掘的,准备将贝加尔湖的湖水在地底引入西伯利亚地盾,和从海底引入的海水一起,用来冷却地壳深处的熔岩,阻止被神毁灭的命运?”
“正解”,酒吧老板说道:“贝加尔湖的储水量占全球地表淡水总量的百分之二十以上,而西伯利亚最大的阿尔丹地盾就位于贝加尔湖东北部,从贝加尔湖引水注入地盾无疑是撒旦的最佳选择”,他用手比划着,继续说道:”根据额尔德西的描述,基督教使徒会联合俄罗斯联邦政府与军方一起,找到了湖底的洞穴,并借助改造后重新服役的685型攻击核潜艇的深潜能力与荷载量,正在修补这个巨大的湖底通道,我们称它为‘蓝洞’。”
“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曾经拍摄到贝加尔湖南端冰面上巨大的神秘黑色圆圈,这和蓝洞有关吗?”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看到的一则新闻。
酒吧老板哈哈大笑几声,转过头来向我伸出大拇指,说道:“你猜对了。虽然我们一直对外宣称是湖底的沼气造成的。”
正说着,我们到达了一间类似中控室的舱室。刚走到门口,一个俄罗斯军官就热情地迎了出来,和酒保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很高兴又见到你,安德烈上校!”酒保高兴地说道。
“欢迎来到贝加尔湖!”安德烈上校用力拍着酒保的肩,显得兴高采烈。
“听说填补工程进展很顺利。太好了!”酒保握着上校的手,问道:“仪器准备好了吗?”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你们来了。”上校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随从打开隔壁的舱门。
一行人跟随上校进了舱室,室内装备着玲琅满目的仪器仪表,有点像研究所的实验室。几个工作人员正盯着墙上显示器里跳动着的各种图表曲线,一边调试着台上的设备。我瞥见舱室的一角有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当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一双淡蓝色深邃的眼睛,不禁呆住了。
“巴克?”我脱口而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上次在交河故城一别,已经很久没有音信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他。
“布莱恩先生!”巴克显然也大吃一惊,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感到十分意外。
巴克也看见了酒保,赶紧和他打招呼,他们显然已经很熟识了,看来这一切都是使徒会的安排。
“我们可以开始测试了。”阿德烈上校说道。
根据工作人员的指引,索伦格和巴克分别坐到两台仪器前。工作人员给他们戴上插满了各种导线的头盔,然后启动了仪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仪器传出来的“嘀嘀”声,以及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和跳动的曲线,过了大约三分钟左右,屏幕上数字的变化缓慢下来,而显示的曲线也基本定格下来。
室内响起了掌声,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看来测试的结果符合预期,而且一定是巨大的突破。安德烈上校紧紧地握住了酒保的手,激动不已。
“看来剥离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我们终于成功了!”上校说道。
酒保也难掩欣喜之情,和上校击掌相庆。
正在此时,广播声响起:“完成下潜,深度一千一百米。现在准备进入蓝洞。”
“走!带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工事。”安德烈上校笑容满面,抢在前面带领我们出了舱室,沿着过道往潜艇出口方向走去。
“刚才的测试究竟是怎么回事?剥离率是什么意思?”我边走边问酒保。
“罪的剥离”,酒保说道:“这是最新研究出的罪性测试仪,可以测出每个人人格中罪性的比例。”
酒保的回答让我非常诧异,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测试仪器,真是前所未闻,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从罪中剥离出了完全的义人巴克和索伦格,这还是第一次。以前我们尝试过的所有剥离都没有达到百分之百的程度”,酒保说道:“但凡残留着任何细微罪性的人都无法开启三危译典。”
“为什么?”我问道。虽然我已经听酒保说过只有完全的义人才能成功开启译典,否则只能带来绝望与毁灭,但我还没有揣摩出其中的奥秘。
“因为三危译典和大泉河谷的壁画揭示了世界末日的惨烈图景,所有的罪都将会被彻底毁灭于西伯利亚地盾之火”,酒保说道:“带着罪性的人如果得知末日场景之后,都会选择逃避或是颠覆,哪怕罪性只有细微的一点。”
“拿到三危译典后,巴克和索伦格将要承担重任,抢在黑暗使者之前,联手探寻并破译大泉河谷远古壁画提示的未来图景。”酒保说完,回头看了看正在小声交谈的巴克和索伦格。
潜艇突然震颤起来,再慢慢归入平静,应该是在某个地方停泊了下来。
安德烈上校打开了顶盖,一跃而出。我们也紧随着他鱼贯而出,来到潜艇舰桥的顶部。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抬头可以看见像水坝一样巨大的混凝土墙体耸立在面前,目测高度至少有两百米以上,各式工程车辆正在大坝顶端爬行。原来这里别有洞天,看来我们已经抵达蓝洞内部填补工程的核心区域。
“那些原本替撒旦挖掘洞穴的人,不,黑影,到哪里去了?”我好奇地问酒保。
“全被我们消灭了”,酒吧老板在旁边抢着回答道:“我们的潜艇向洞穴里面发射了一枚小型核弹,让洞穴塌陷,自行封闭,也顺便灭除了撒旦的幽灵部队。”
我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在这个巨大的洞穴边缘,似乎有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盯着我们,它们和黑暗融合在一起,无处不在的触角在整个空间伸展蔓延,直抵我们内心深处的各个角落。
我突然想起被剥离出的罪性的索伦格,此时的他也许正穿行在西伯利亚茫茫的雪野,怀揣着那本瓦申克伪造的三危译典,奔赴与黑暗使者的约定。而他的身后,额尔德西老村长背着冰冷的猎枪,像猎犬一样,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向前疾行......
雪地上的篝火正酣,照亮了附近的冰面。烤鱼、伏特加诱人的香味穿过树林,在岸边的木屋四周回旋,几条猎犬在灌木丛间来回奔跑嬉戏。巴克躺在透蓝的冰面上听冰裂的声音,索伦格靠在篝火旁,抬头望着贝加尔湖上空灿烂的繁星。
“以前父亲经常会拄着拐杖安静地站在村口,望着额尔德西离开时走过的小路”,篝火旁坐着一位满脸沧桑的老者,将烟杆架在腿上,轻轻地吸入一口。“希望有一天看见他的身影,从远方回到贝加尔湖畔。”
老者就是额尔德西舅舅的儿子,额尔德西少时的玩伴。离开蓝洞回到湖面后,索伦格、巴克和我告别酒保,按照日志的指引和酒吧老板的协助,很快就找到了位于贝加尔湖和安哥拉河交汇处南部额尔德西儿时居住的村落。这一带是布里亚特人的领地,只有极少的图瓦聚集点,很容易打听到,看来这里的人文风物几十年来未曾改变。额尔德西的舅家一直在这块临湖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我们得知老人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儿孙们继续他的衣钵,以放牧为生。
“你回到了你父亲来时的路。”我对索伦格说道。
“他和我的人生旅途在图瓦的上空交叉而过。”索伦格回应道。
正在此时,一颗绚丽的流星,划过贝加尔湖的夜空,消失在西伯利亚北部苍茫无垠的旷野。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幼小的身影,在贝加尔湖畔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追赶着羊群,如云般游走。
(后记)
索伦格、巴克和我一起回到了铁列霍勒湖边的昆古尔图克小镇,瓦申克已经成功地在博尔巴任城堡地宫的陷坑内打捞出了三危译典,交给了索伦格。胡狼在瓦申克的悉心照料下,已经大有好转,他每天祷告悔改,走上了神预备的救恩之路。我们四人告别了瓦申克,经由克孜勒回国。
抵达克孜勒时,夜色正浓,我们走进HARAT‘S PUB,穿过那熟悉的光影和悠扬的手风琴乐声,在角落里就坐。中央的舞台上,塔娜低着头,开始唱那旧时的歌,一如往昔。
“有一天,我将倒下。
不要怪我,果子成熟了,就会落地。
我是个赤裸的灵魂。
就像个天真的孩子,
穿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