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了柳园南,在站前广场搭上班车,穿越一片广袤的旷野,两个多小时后就到了敦煌。
我背上行囊,出了汽车站大院,穿过门口的摊贩沿着三危路往前走。天色已近黄昏,路上行人稀落,落叶在脚下沙沙而响。
敦煌是一座遗落在戈壁荒漠中的小城,顺着三危路往前不远,拐上阳关大道,约莫二十几分钟就可以跨过党河,也就出了城。城西南的阳关烽燧肃然挺立,伴着大漠孤烟,和北面的玉门关遥相呼应,一起默默地守护着长河落日的余晖。往西就是茫茫的沙漠,经由死亡之海罗布泊,跨过流沙掩埋的楼兰古城,直到苍茫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再往西,翻越巍峨的喀喇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狂风席卷着黄沙正刮过巴米扬大佛留下的空穴,同样孤独的撒马尔罕早已遗忘曾经风靡长安的金桃,伊朗高原的雅利安牧人驱赶着羊群正经过拜火教祭坛的废墟,古巴比伦的残垣断壁在午后的斜阳下默祷着巴格达的伤痛。继续往西,大马士革清真寺旁的玫瑰在纷飞的战火中慢慢凋零,博斯普鲁斯海峡往来的巨轮正编织着奥斯曼帝国的旧梦,罗马,终于到了罗马,正午的骄阳透过万神殿穹顶的圆孔倾泻在大理石内壁上,时光的抚慰两千年来从未改变。
殿内的游人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在十字架祭台的旁边,一个年轻人正来回踱步,默默地望着穹顶五排二十八列整齐的网格和椭圆形的光斑,若有所思。
一声汽车的低鸣将我的思绪瞬间拉回了一万五千公里,三危路尽头拐角处的茶馆还是熟悉的味道,每次来到敦煌我都会到里面坐一坐。透过大门,一眼就看见掌柜老马正在招呼茶桌上的客人。老马祖上是驼队首领,世代跋涉在驼铃声声的丝绸之路,后来定居沙洲,以经营茶馆为生。每次见到我,老马都会如数家珍地讲述驼队尘封的历史,尤其是祖上传下来的奇闻轶事。
“在叶尔羌的大漠,驼队救起了几个迷路的亚美尼亚人,并且护送他们到了喀喇沙尔。”老马边掰着茯砖茶边说道:“后来才知道,这里面有一位耶稣会葡萄牙教士,从印度启程,装扮成商人,前往北京考证马可波罗提及的契丹与中国是否为同一个国家。虽然他不久后病逝在肃州,未能抵达内地,但正是他的艰辛旅程,确立了西方国家对中国的称谓。”
“China?”虽然听了很多次了,我还是问道。
“是的。China!”
每次老马兴奋地讲完这段明朝末年的故事,都会意犹未尽地指着悬挂在大堂两个祖传下来的驼铃。“黄铜色的叫叮铃,用来拴在驼队最后一头骆驼的脖子上;生铁的是咚铃,一般系在贵重货物的上面。”老马比划着,口中也模仿起驼铃的声音:“叮呤...咚哒...叮呤...咚哒......”他的眼中饱含着孩童一般的光芒,仿佛紧随着蜿蜒的驼队,在大漠中向着远方前行。
我跨进店内,老马这次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直到我将背包卸下来,扔在靠窗的茶桌上,叫了一声“掌柜的!”
他迟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具,起身走了过来。“老黄”,他似乎有点生疏,盯着我看了几秒才认出我,可能是因为对我的到来有点出乎意料,毕竟离上次相聚已经两年多了。
老马麻利地将桌上的茶具摆开,转头挥手示意伙计上茶。
“我只是顺路进来看看”,我说道:“待会要先去客栈找间空房。”
“咦,怎么受伤了?”我看到老马脖子侧面敷着的绷带。
“老板的几个赌友,上次在这里输了钱,不肯回去,还动手纠缠。”伙计抢着回答道。
“一点皮肉伤,没事”,老马摸着脖子说道:“你这次到敦煌来,要待多久?”
“快则一两个月,慢则半年。”以前每次到敦煌,都是匆忙来回,我知道这次要打的是一场硬仗,估计要逗留不少时间。等我和丝绸之路探险队会合,在三危山大泉河谷进行初步勘查,打好前站后,索伦格和巴克就会加入,开启探寻并破译远古壁画的重任。
我抓起行李,准备离开,下意识地望了望悬在大堂上空的驼铃,但令人惊奇地是梁上空空如也。“驼铃?”我满脸诧异地问道。
“喔....”老马缓了几秒才明白了我的意思。“上次有个收废铁的,对那两个铃铛有兴趣,我就取下来卖给他了。”
“卖废铁?!”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两个驼铃记载着驼队和老马家族世代的旅程与传承,老马一直视为至宝,引以为傲。
“两个铁疙瘩,留着也不能当饭吃”,老马回应道。
“你可以留着传给子女,加上那些精彩的驼队故事。”我扼腕叹息。
“故事?”老马浑浊的眼中透着茫然,慢条斯理地说道:“年纪大了,以前的那些旧事,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出了茶馆,拐上了阳关大道,前面不远就是裴家客栈。客栈前面有个小院子,是裴家父子每天习武的地方,一来强身健体,二则和住店的旅客寒暄唠嗑。
“安西都护府,镇藩二万军,
明光铠,陌刀兵,
铁骑踏处,即为唐郡。
天宝乱世,山穷水尽,
万马救中原,临危受命。
当嗣业刀者,
人马俱碎。
茫茫西域万千里,
残军血战五十载,冬去又是春。
万里一孤城,
尽是白发兵!”
每次来总能听见粗纩悲怆的秦腔回荡在院落里,盘旋在房顶上。裴老官唱着,手中紧握着一截杏木棍儿,双目圆睁,一声声敲在院内的水泥墩上。
裴家和敦煌的渊源要回溯到大唐初年。裴家祖籍咸阳三原县,唐初随军神李靖北灭东突厥,西破土谷浑,后来被编入安西都护府陌刀兵镇守西域。唐军在安西四镇仅有驻军两万多人,但精锐的陌刀兵能够以一挡十,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使西域与中亚牢牢地掌控在大唐的势力范围。自从迁移到西域之后,裴家世代从军,子孙散布在安西四镇以及瓜州敦煌一带。
自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在中原节节败退,岌岌可危。危急时刻,有三支西域唐军大约一万五千人在李嗣业的率领下急调回内地平叛,包括裴氏子孙。
“....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
裴老官挥起手中的木棍,指向长安的方向,昂首挺立,一片黄叶落在他的肩头。
公元757年九月,李嗣业率领三千安西陌刀军作为前锋,在郭子仪的指挥下与叛军主力在长安城外香积寺展开决战,是役斩首六万,收复长安。
“三原好儿郎,
嗣业立沙场。
当其刀者,人马俱碎。
古今战场几人回?”
唱到这儿,裴老官捧起茶壶喝一口茶,拍拍儿子裴冀的肩头,说道:“男儿有志当报国。”裴老官的老伴几年前因病去世了,留下他和裴冀相依为命。
趁着西域驻军内调平叛,吐蕃趁势发难,攻占了河西、陇西。随着河西走廊被切断,安西四镇与朝廷的通道被隔绝。吐蕃人、阿拉伯人潮水一般涌来,各地相继沦陷于环伺的群狼,成为孤岛,直至被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彻底遗忘。
公元789年,僧人悟空自天竺归国,途径西域,见安西都护府将士还在大都护郭昕带领下血战守疆,极为震惊,于是在安西四镇宣扬佛法、超度亡灵达两年之久。
公元808年,也就是西域唐军与内地隔绝、孤军血战的第四十五年,暴雪漫天,万里孤城龟兹飘扬着残破的大唐旗帜。安西都护府的最后一支残兵早已满头白发,明光重铠已然破裂,锋利的陌刀缺口连连。白发苍苍的郭昕将军,慨然拔剑高呼,震天的喊杀声里,面黄肌瘦的唐兵们手持兵器,与登上城头的吐蕃军进行了最后的浴血肉搏,直至全数壮烈殉难。
“万里一孤城啊,
尽是白发兵!”
裴老官每次唱完,都会轻叹一声,然后扔掉手中的木棍,拿起茶壶踱回屋内,留下儿子一人在院中继续操练。
上次的秦腔似乎还在耳边环绕,我走进院内,里面却空无一人,异常安静,直到走进内屋,客栈前台的服务员才迎了上来。
“欢迎光临黄先生!好久不见!”
我放下行李,问道:“你们老板今天不在?”
“他只是偶尔来客栈”,服务员说道:“他这两年不太喜欢露面。”
察觉到我的诧异后,她马上醒悟过来,脸色突然变得肃然,盯着我轻声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裴冀一年前去世了。”
“啊?”我始料未及,瞠目结舌地追问道:“怎么回事?”
“烧炭自杀”,服务员的眼睛微微泛红。
我正要问个究竟,服务员突然转头望向门外,说道:“老板来了!”
裴老官走进院内,他满脸雪白的胡茬,脸窝深陷,看上去比两年前苍老了十多岁。他望见我,略微有点吃惊,但眼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昔的光辉。
我囧在门边,不知如何开口,裴老官突然开口唱了起来:
“安西都护府,镇藩二万军,
明光铠,陌刀兵....”
他没唱两句,就开始支支吾吾,显然已经忘词了。那些奇兵、万马、孤云与杀气,仿佛已经流淌过历史的长河,被掩埋在西域万千里的苍茫里。
我在客栈安顿好后,散步到不远处的沙洲夜市觅食。小宇随着丝绸之路探险队驱车进了大海道,两天后才能回来,阿良正在准备行装,计划下周从苏城赶过来会合。
沙洲夜市是敦煌为数不多的人流聚集地之一,餐馆摊贩云集,热闹非凡。我在小吃摊点了驴肉黄面、烤羊肉串和一杯杏皮水,但杏皮水一入口,我就觉得和以往有所不同,酸酸甜甜中夹杂着些许涩味。
“这两年水质就这样,没有办法。”摊主一边烤着羊肉串一边解释道。羊肉和孜然香味四溢,伴着青烟弥散在空中。
“过去的味道早回不去了”,他将烤串递给我,叼起一根香烟。
“变化太快”,我尝了一口羊肉串,回应道。
“不是”,他用力吸了一口烟,“是因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