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洞穴出来已是夜色阑珊,老五将坑道入口隐蔽好。陷坑位于鸣沙山东麓的一段断崖上,若非有人指引,外人根本不会知晓。
我们乘着老五的牧马人YJ回到敦煌,越野车在寂寥的街市穿行,几只夜行的鸟儿划过暗黑的天空,如果它们飞高一点,俯视大地,就会看到敦煌像一叶孤舟,点缀在漆黑的海面。向东,河西走廊的沉寂贯穿一千两百公里直到乌鞘岭,零星的灯火倚着祁连山北麓已经入眠,那是串成一线的酒泉、嘉峪关、张掖和武威;向北,翻过天山与阿尔泰山脉,荒凉的蒙古高原戈壁滩衔接着广袤无垠的西伯利亚雪原,漫天的黑暗被冰冻一般厚重死寂;向西,罗布泊和塔克拉玛干的风沙在连绵两千公里的沙漠瀚海中像幽灵一样回旋游荡,在黑夜抚过几千年前神秘古城的遗迹;向南,阿尔金山和昆仑山像两层巨大的屏障耸立在青藏高原面前,那里的暗夜冰冷而肃穆,连鸟儿也难以逾越。
“你们一定饿了。”老五将车停在一个街口,街角有个小馆的门檐上亮着一盏灯。
我们跳下车,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老五来到门前。看到老五伸手敲门,我有点踟蹰:“这么晚了,可能已经打烊了吧。”
“不会,这家店只要有人敲门就会开门。”老五微笑着回应道。
门开了,明亮又柔和的灯光从门缝中投射出来,驱散了四围的黑暗。屋内炭火正旺,烤架上的肉串正在滋滋作响、炖锅内的汤汁冒着气泡上下翻滚,在热气腾腾的后厨,我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正低着头忙着处理食材。
店内零星有几个客人,我们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旁边有个中年男子,衣着破旧满脸胡茬,或许刚从工地出来,看起来憔悴而不安。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后厨,似乎在焦虑地等待着来临的每一刻,煎熬的内心无法摆脱对缺乏和未知前途的恐惧。
小宇低头捣弄着机器蜻蜓在洞**拍摄的影像,神情专注。我闻到四溢的香味,顿觉饥肠辘辘。“老板,拿一下菜单!”阿良向后厨挥手示意,但店主似乎并未听见,丝毫没有回应。
“哦,这里不点菜”,老五解释道:“做什么吃什么。”
我心中正纳闷,老五继续说道:“这家餐馆自古都是延续这种模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从未改变。”
“老字号?”阿良满脸诧异。我也暗自琢磨着这家独特的小店一定有它独到的地方。
“嗯,没人知道这家店是哪朝哪代开张的。”老五说道:“它一直就在这里,仿佛自有永有。”
店内温暖如春,等热气腾腾的食物上桌,大家的疲惫都瞬间被治愈,时光流淌的速度慢下来不少。我面前的一盘脆皮鸭,皮酥肉嫩。咬下去,牙齿先冲破焦脆的鸭皮,软嫩的鸭肉迎头而上,两相交汇,香酥甜润瞬间席卷口腔内的每个角落(1),就像流星碰撞大气层,迸溅出绚丽的烟花,然后纷冉坠落。我感觉自己一直流离在空中的心,终于找到了落地的感觉,扎营在可安歇的水边,躺卧在青草地上,慢慢心静如水,充满了平安。
邻桌男子手上捧着碗,一脸的满足,和刚才判若两人。我瞥见他的眼角噙着泪光,也许这就是他心中期盼已久的滋味和慰藉。
一碗羊汤下肚,阿良也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连声称赞。
“这么多年来来去去的食客没有不满意的。”老五回应道。
“俗话说众口难调,店主怎么会了解各人所需?”阿良疑惑地问道,“也没见他出来和客人打招呼。”
“靠我们的心灵和诚实”,老五说道:“凡劳苦担重担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幸福的味道。”
我正低头揣摩他说的话,店门哐当一声开了。伴随着一股冷风,一个背着行囊的年轻人闯入店内。“老板,来碗牛肉面。”他说完径直走到我们旁边桌坐下。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长途跋涉而来。在寒夜摸黑儿赶路的,往往不是捧着灵魂,就是怀揣着梦想,如果两者都不是,那只剩下空中飞越的大雁了。
老五倒了一杯热茶,伸手递给他,“这么晚了还赶路?”
年轻人连声道谢,一脸憨厚,“我喜欢在夜间行走,可以远离白天的喧嚣。况且,没几天就到目的地了。”
“你要去哪里?”阿良问道。
“罗布泊。”年轻人兴奋起来,眼中的光芒就像暗夜中闪耀的头灯,照射在罗布泊坚硬的盐碱壳上,鱼鳞状尖利的盐壳刺穿了鞋底和脚上的血泡,举步维艰却无法后退,因为早已迷失了方向。四周荒芜可怖的戈壁荒漠寒冷死寂,没有虫鸣,没有光,只有自己的喘息、心跳、以及鞋底踩上盐壳时“咔咔”的碎裂声。冰冷刺骨的寒风穿透了军用大衣,四肢变得麻木,血流已经回撤到心脏周围近畿防守,身体早已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能焚烧取暖的物件都烧光了,如何熬过漫长的黑夜是一个艰巨的问题。
“那里是无人区,空无一物而且很危险,你为什么要去?”我好奇地问道。
他激动起来,手臂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我看到一条龙的刺青,在他的右臂上非常醒目。
“罗布泊是一个安静的战场”,他说道:“我要在那里进行一场决斗。”
“和谁决斗?”阿良瞪圆了双眼。
“我自己”,他低下了头,“远离了世事纷扰,那将是一场没有外援的真正较量。”
在我们沉默的间隙,后厨端上来一盘香气四溢的红柳烤肉,年轻人不假思索狼吞虎咽起来,像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士,逃离了折戟的沙场,自己舔舐了流血的伤口,准备诱敌深入,在无人的沙漠来一场单挑,完成最后的决战。
“罗布泊极易迷路,没有任何标志物能够指明方向”,老五说道:“可能你在和敌人碰面之前就走失了。”他说着,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挥手示意我们聚拢,然后轻声说道:“去过罗布泊的人并不多,其实里面藏着很多秘密都不为人知。我告诉你们,罗布泊西面的沙漠深处有一座城,城西有座巨大的高塔....”
“新巴别塔?”我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老五说的竟然是索伦格去过的沙漠之城?
“你无法绕过那座城”,老五继续说道:“而且你要取胜必须进城,在城外的荒漠,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被杀戮的命运。”
年轻人充满狐疑地望了望老五,又低头继续吞咽。
“如果你进了城,记得一定要去城北的酒肆,只有在那里,才有人帮你一起战胜仇敌....”
听着老五的讲述,年轻人将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然后站起身背起行囊。“我要走了,后会有期。”他拉开门,冲进了黑暗中,身后的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让我打了个激灵。他一定在想:这个老头都在胡诌些什么;但我却知道:眼前的这个老五不简单。
“老黄,你过来一下!”小宇急切的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指着屏幕上播放的影像,他刚才一直埋头检视洞**拍摄的视频,桌上的美食也只是草草地吃上了几口,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
屏幕上播放的是机器蜻蜓在连绵不绝的洞**飞行时拍摄的画面,看上去并无异样。
“你再仔细看看!”小宇指着屏幕的一角,“视频里的内容好像在重复播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完全一样的画面。你看这里,又开始重复出现了!”
我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楚,画面的确在不断重复,每隔一分钟左右就像循环往复一样。小宇也早就排除了拍摄或播放时的技术问题,除非机器蜻蜓在洞穴中一直来回往复飞行,这显然也不太可能,难道说洞**的结构和壁画本来就是不断重复建造的?但这也不合常理啊。
阿良和老五凑过头来观看,两个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正在此时,店门突然被撞开,刚离开不久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大声叫道:“有鬼!”
(1)久住昌之,《孤独のグルメ》(孤独的美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