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郡十四座城邑,除了靠近幽国的邱县有冯唐镇守以外,其余城邑已经几乎没有人口,到处是断壁残垣。肃军几月前焚烧的大火,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禁绝,四处可见白烟。
聂胜背着铁剑,穿着草鞋,牵着一匹瘦马,来到了郗城。
郗城城墙已经被推倒大半,连城门上的“郗城”二字,也被黑烟熏得看不分明。
昔日这里行商走贩,人口络绎不绝。聂胜时常来这里贩卖猎物和兽皮,心情好时,还会就着烧腊喝几碗浊酒,所以对城内的一些地理位置,还算熟悉。如今这些统统成空,以前只能在黑暗下忙碌的老鼠,现在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的迁徙。
走进街巷之间,当初的音笑似乎又萦绕耳际。
一声响动,残存的木板下,有一二穿着脏衣,端着破碗的乞丐,透过缝隙,面容呆滞的望着聂胜。
这都是舍不得离开故土的人,在瓦砾沙石里面翻找残留的食物为生。很快,食物会腐败,会吃完,他们会开始吃树皮,草根,最后,饿得没有力气,再也不能跋涉迁徙,饿死在原地,化为白骨,消融在废墟之中。
聂胜朝他们丢去一包肉干,他们惊吓得藏往深处。聂胜呼出一口气,骑上瘦马,慢悠悠的穿城而过。
……
邱县城上,冯唐望着肃军建起的瞭望塔。
瞭望塔上的肃军向下不断打着旗语,将城内的布置和人员流动告知下方。城内的一切,已经毫无秘密可言。
冯唐大拍了一下,真想一支火箭,将瞭望塔射掉。
肃军已经在就地取材,砍伐树木修建攻城器械,一旦他们造好云梯、井阑和冲车,一场数量上并不均等的对战便将开始。
冯唐绝不怕死,不然也不会拒不领命,反而献城给幽国。肃国攻占上野以后,宛城就此隔绝,安王不得不派太子到肃国阳神城谢罪,并且割让宛城郡。当时的宛城太守季康,同样是拒绝撤城。所以安王在朝会上问有谁能够代替季康的?
满朝文武,沉寂良久。
冯唐最后站了出来。
他不会默默无闻,如果是死,也要死得其所。离家赴任前,家里人都不是很担心他,以为他不过是去接替一下,一旦肃国接守,他便会很快回来。只有冯唐自己心里清楚不是这样,上马前看着家人的面孔,以为自己不久后一定会对他们分外想念。但现如今的冯唐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些。
为国尽忠,不背此誓。如是而已。
……
肃军营地,杜援带着王蓟巡视军营。
他视察了营地的布置,询问了训练、伙食、士兵们伤病、心理健康等诸多情况。
训练结束后,闲暇之余,士兵们有的在写家书。
杜援走近一名士兵,看他正在绞尽脑汁,不知道往上面添什么字。
士兵看到主帅,立刻立正行礼。
杜援拿起书简,上面写了“四月下旬,志、昶拜问三弟衷,家里人都还好吗?母亲身体还好吗?我们兄弟二人都还好……”然后没了下文。
字迹朴拙,横斜竖歪,且有一二错别字。
主帅看自己的写的家书,士兵有些赧然,仍然原地立正,两腮微抖,脸颊微红。
杜援示意他放松,然后蹲在地上,拿毛笔蘸好了墨,说:“你说,我帮你写。”
士兵面相憨厚,挠了挠头,说:“只是想告诉家里,我和弟弟都还活着,前些日子因为作战被分到了两支部队,但隔得不远。”
杜援想了一下,左手拿竹片,右手握笔,认真书写。
“母亲如果得闲暇的话,请为我和弟弟织几件衣服送来,如果布贵的话,可以送钱过来,我们在这里买布织衣。另外,官府是否有将授民爵的文书送到,我们在战场上立了军功,大王说军中立功文书不会迟误,如果没有送到的话,也请说一声。”
杜援停笔,问道:“有多少军功?”
士兵不好意思,说:“斩首七级,我弟弟比我还要多四个。”
杜援笑着点头,说:“好汉子!”然后继续动笔。
“官吏把文书送到了的话,一定不要忘记给人家说一声‘谢谢’。代我们问候姑姑、姐姐特别是大姑都好。问问同村的婴礼,我们和他商量的事怎么样了,定下来没有?代我们向其他人问好。昶很想念和惦记他的新媳妇和婉儿,他应该也会写信,两个人的信会一前一后送到。新媳妇要学会孝敬和照顾老人,不要惹他们生气,如果有矛盾要谦让老人。老人发脾气的时候,记得不要顶撞。”
写完,杜援将书简传给士兵,士兵行礼,大声感谢。
杜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
两个人继续巡视。
杜援问身后王蓟:“你兵法学的怎么样?”
王蓟笑了,说:“我在家里最是顽皮,学字学剑都是半途而废,只有爷爷在家的时候,提着棍棒,逼我学了十三篇孙子。”
杜援说:“兵法最是骗人,我从行伍之间起势,当左庶长以后,有人送了我一部孙子,通读了一遍,与旧年经历两相映照,自以为有所得,但又觉得跟实际有所差别。一将功成万骨枯,兵法只说为将者应该怎么做,但有多少人,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
杜援看着周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真正的战争,不可能像书上描绘的那么饱满圆转,没有那么多的机心智巧,有的只是鲜血的泼洒,这些生命的献祭。
他问王蓟:“你准备好了吗?”
王蓟重重点头,脸上带着热切。
……
入夜,战鼓擂响。
肃军营地外围没有点火把,朦朦胧胧如同山影,什么都看不清。安军的斥候也派不出去,肃军骑兵斥候早已封锁了一切。
安军纷纷来到城上,点亮了火把,如同通明。
三通鼓过,安静下来。
冯唐在城上静心聆听了许久,下去交待一应事宜。城门防守、兵员流动,还有百姓支援。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统统穿上了军装,身体健壮的女子也被派到军队里面帮忙。冯唐满打满算,凑齐了一万军队。而城外,则有三万多人。
一个半时辰以后,战鼓再响,冯唐再次赶到城上,仍然没有敌踪。
肃军显然用的是疲军战术,他们的士兵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可以枕戈而待,而这边只能一直戒严。
……
四更已过,夜色越发昏暗了。
人在这个时候,往往最是疲倦,难以专注心神。
这也是肃军发起进攻的时间。
肃军军营里,杜援穿好了军装,王蓟递给他头盔,两人相视一眼,没有说话,一起走出帐外。
大营空地上,多少人翘首相望,他们的双眼黑白分明,脸庞在火炬的照射下明灭不定。
杜援亲自带队,往外走去。
多少年来,他从来不是深居大帐里的将军,一直是亲冒矢石、披坚执锐的斗士。
……
战鼓再次擂起。
肃军军营,一霎间亮起了一条条火把长龙。
三架井阑,装着木轮,在士兵们的推动下,一步步逼近邱县城。
飞箭如雨,压制着邱县城内的安军。
瞭望塔上,火炬林立,亮如白日,旗兵不断打着旗语。
士兵们抬着云梯,跟在井阑的后面,为推井阑的士兵们加油打气。
喊声震天。
夜色浓厚,火把的光线刺不穿它,但士兵们的喊杀声能!
肃军弓弩兵躲在井阑里,往城上安军速射,压制他们。
城墙上,安军躲避箭矢,躲避完赶紧回射。冯唐来回奔走,时常有箭矢从他头上飞过,他不得不低着头。
身后有官员跟着他,他大声说道:“你快下城去,维持下面的秩序,照顾好伤者,不要让他们失去军心。”
……
战斗持续到白昼,肃军三面围城,一直不间断猛攻。意志与意志之间的碰撞间,坚固的城墙,厚实的大门,显得脆弱不堪。已经有百姓不断冲撞没有被围攻的南门,他们心惊胆战的听了一夜的喊杀声,再也不想坐以待毙,如疯了一般,高喊着要冲出城门。
卫尉眼中不露丝毫怜惜,拔剑杀人,手无寸铁的百姓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
士兵们眼见此情此景,开始露出了惊恐和不忍。
……
大火燃起,逐渐在全城蔓延。
肃军已经攻破城门,还在追杀溃兵。
冯唐声音已经沙哑,一直大喊,但是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听见。
他呆滞的看着手中宝剑,剑上还没有染血。县令攀着他的肩膀,说:“太守,咱们撤吧!再不撤来不及了!”
他清醒过来,挣扎着大叫道:“不,我要去杀!”然后大声咳嗽起来。
县令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士兵,士兵上前,将他举了起来。
时间紧急,冯唐被抬上了马,双腿紧紧的绑在马腹,一个士兵跟他同骑一马。
十几个人骑着战马,趁乱冲了出去。
……
朝霞如血。
几千个安军士兵丢盔弃甲,被肃军一直赶着。
安军士兵已经精疲力竭,手腿发软,逃得十分艰难。
肃军则有条不紊,不急不慢,将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赶去。
兵法云:“围师遗阙”,意思攻城的时候要网开一面,以免让守军萌生死志,从而拼死守城。
肃军围邱县虽然放开了南门,却没有打算有意放过安军。
辗转向前,便是滔滔大河。
大河映入眼帘的时候,一些安军士兵已经醒悟过来,开始大哭大叫。他们想冲出包围,肃军骑兵则追上他们,一个一个,用长枪钉死当场。
几千个人,一边被赶着继续走,一边喊道:“饶命啊,我们愿降!”
黑衣的肃军,却如送葬的死神,无声无息。
河畔,水汽氤氲。
有人当河垂钓,无根的钓线从空中悬坠入水。
峨眉山,子墨。
大风骤起。
如血朝阳下,滔滔的大河、垂钓的仙人、崩溃的安军、沉默的肃国骑士,渐次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