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那女子嗓音娇柔,空灵出云,与其相貌形象大不符。不闻其面只闻其声的话,只会觉得是出自一个绝世美女。
几个人虽然听不懂歌词,但也知道好听,自然是击节赞叹,摇头不已。
女子出了帘门,依旧是屈身行礼。
几个人丢了先前的怠慢,热情邀她入席。乐师帮女子拿了箜篌,女子拂了拂鬓角,道谢入座。
客人为她斟了酒,女子掩唇啜了。
一个富户问她怎么称呼。
女子轻柔说道:“妾身唤名叫照云。”
又有不经之人,问起她的籍贯出身,夫家何在,有无儿女。
照云不好作答,推杯劝盏。
酒过三巡,几个富户渐渐情热,觉得照云虽然人老珠黄,但目光澄澈,声语挠人,行为举止,自有一股平和可亲的气质,令人觉得反而远胜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于是,几个人开始高声劝酒,挪动椅子,凑近身体,想闻一闻照云身上的味道。
照云向来珍惜嗓子,从来不沾烈酒,薄酒陪客的时候,最多只饮三杯,于是委婉拒绝。
富户的行为举止渐渐无礼,有个人尝试性的,把手搭在照云的肩膀上。
照云一惊,连忙站了起来,躲开了。
富户立刻拍桌子叫嚣。
青年乐师走上前,挡在照云的前边,勉强笑着,向几人告罪。
“装个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卖!”有个人趁着醉酒,说出这样话来。
照云泪水岑岑,凝噎不语,牵着衣裙,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几个富户缠住青年乐师,一定要一个说法。
“我出来是找快乐的,钱花了不老少,结果还给气受!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乐师不迭声道歉。
“客人,怎么了?且莫动气,打搅到其他客人。妾身来陪几位。”
女声如泉泻,一个美貌女子盈盈走进房间,福了一礼。
照云哭着出门以后,想找管事儿的班头,去解救乐师。班头不在,被正在梳妆的绘瑜知道,欣然说,愿意帮她的忙。照云擦了擦泪,自是千恩万谢。跟着绘瑜到了房间外面,自己也不敢进来,就在房间外面等着。
几个富户看见绘瑜貌美,哪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当即就撇开了青年乐师,对绘瑜献殷勤。
“我家里的仆人,还在乐坊外面等着呢!箱子里装了上百金,你要让我们高兴了,有的是赏!”
绘瑜羞涩一笑,入席劝酒。
然后,先是空口唱了一曲,又是劝富户们唱了半支曲子,声同鸭叫,自是有碍旁听,然而富户们越发高兴,跟绘瑜拼起酒来。
绘瑜虚多实少,酒大部分都让富户们喝了,还出门要了几回酒。
富户手上纵有些不检点的地方,绘瑜脾性好,不动声色的挪开了咸猪手,言笑晏晏,并未发作。
大半夜下来,几个人实在是喝得高了。
灯下,绘瑜檀口微张,吐气如兰,面颊光洁,有如明玉,鹅颈鸦鬓,皓质芳唇,只觉无一处不美。
灯下看佳人,越看越精神。
一个富户竟然大胆求欢,愿出千金,买绘瑜***愉。
“啪!”绘瑜毫不留情,一巴掌扇了过去。
几个人顿时懵了。
楼下,苏雪林在舞台上,领着乐姬献舞。
酒壶菜盘子从头上掉了下来,摔得乒乒乓乓。
音乐戛然而止,众乐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楼上骂声传来。
苏雪林卷起长袖,往楼上走去。
房间外,已经有人围观。
苏雪林看见洵儿兴致勃勃,伸长了脑袋,挤了进去。
苏雪林一急,加快步伐,推开人群,小跑到洵儿面前,伸手挡住她的眼睛。
洵儿下意识要躲开,被苏雪林拦在了怀里。
“调皮丫头,不准看,仔细污了眼睛。”
苏雪林跳过了舞,香汗熏蒸,极是好闻。洵儿闻着,也就不挣扎了。
房间内,富户还在破口大骂,言语龌龊,不足与外人语。
苏雪林吩咐旁边一个女孩儿:“广亮君家的二公子在楼下喝酒,你去把他请来,就说我苏雪林承他的情,管管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二公子手下的管事很快上了楼,带着人,先是向苏雪林行了礼,自己先进屋里,在富户身边耳语片刻。稍微清醒的几个立刻安静下来,醉酒已甚的一个还在口出狂言。
管事也不多言语,向身后使了个颜色,几个小厮上前来,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反扭肩膀,将他往楼下押去。
“行了,散了吧!”乐坊管事的招呼道。
苏雪林进了房间,绘瑜站在房角,披头散发,珠泪双垂,脸上有鲜红的巴掌印。
洵儿看她可怜,主动递给她自己的手绢。
绘瑜没接。
苏雪林看她白天还神采飞扬的,非要跟自己争场地,现在就如雨打后的荷塘,满目狼藉。
白天的时候晴儿十分不忿,因为绘瑜争场地就是了,还指桑骂槐,讽刺自家小姐的身世。
如入宫献舞,绘瑜自绝舞艺不差,却跟苏雪林竞争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内定了。
不仅如此,来乐坊的达官贵人,多是看苏雪林的面子。
不就是有个有钱的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苏雪林结果手绢帮绘瑜沾走泪水,说:“你的脸上今晚要敷一下,不然明天起来,印子越发明显了。”
绘瑜不语,双眼通红。
苏雪林问道:“值得吗?这么拼死累活。”
绘瑜看了她一眼,道:“我不像你。”自顾自出了房门走了。
夜深了,乐坊中杯盘狼藉,小厮和侍女正在加紧收拾清扫。
洵儿双眼眯惺,不住的打呵欠,苏雪林可不愿意让她大晚上独自回家,叫了她跟自己对付一晚。
洵儿洗漱过后,穿着里衣,先上了床,钻进被子里。
苏雪林处理完一应事物,先沐浴更衣,等待头发稍微干了,脱了木屐,也上了床。
洵儿还未完全睡着,贴了过来,枕在苏雪林胸脯边上,软绵绵的,很舒服。
“还顽皮呀?”苏雪林穿过她的颈项,搂住她。
洵儿发出不真切的呓语。
“不回家,你家公子不着急吗?”苏雪林问道。
洵儿稍微清醒了一些,轻轻“哼”了一声:“他反正跟公主打得火热,不回去也没事。”
“苏姐姐,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洵儿说道,其实白天绘瑜说的话,洵儿有听到一些。
苏雪林睁着双眼,看着上方。
良久,苏雪林没有开口,洵儿扭了扭。
“我爹你当然也知道了,是大安城名列前茅的富户,经常往来七国,倒卖商品。他是个很温和的人,长年来的商人生涯,早已习惯了唾面自干,对家里人,非常的好。我从小要什么东西,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我开口,他尽力为我办到。我说我要学舞,家里人都反对,他问过我之后,也是独排众议,把我送到了青国。”
“我娘呢,是一个很坚韧的人,你可以说她心硬如铁。她,原先不是我爹的正妻。”苏雪林停顿了一下,自嘲一笑,“她是我爹原来妻子手底下的婢女。”
“我爹原先的夫人,出身不高,但是个很正派的人。我爹长年在外,家里全靠她一手扶持。手底下的婢女,到了年纪都一一放出去了,她尽心竭力,为每个人遴选夫家,并且准备好一份丰盛的嫁妆。逢年过节,以前的婢女登门拜访的时候,她都热情迎接,并且送上大礼。”
“到我娘年纪到了以后,夫人同样,为她操持好一切。但我娘哪里会满足呢?就这么嫁出去的话,所嫁不过是一个短衫平民,荆钗布裙,得忙忙碌碌为生活打拼,远远比不上现如今的锦衣玉食。正好,我爹从外地回来。就在当晚,我娘便打扮得漂漂亮亮,自荐枕席,爬了我爹的床。”
“夫人一气之下病了,一家子,指指点点,都说我娘不念恩义,毫无良心,为了攀高枝图富贵,不择手段。但我娘哪里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安安稳稳过起了自己的富贵生活。两年不到,夫人便去了。我娘手段既好,便顺利扶了正。不仅将夫人的儿子派到外地去经商,原先对她说闲话的人,她一个都没有放过。”
“所以啊,从姐姐我懂事以后,心里一直很敏感,有时候听到家里下人私底下谈论旧事,我都悄悄避过了。绘瑜说我沾了家里的光,可我一直也很努力啊!一千条路,假如有最难的一条的话,那我宁愿选最难那条。”
苏雪林低头看洵儿,洵儿早睡得熟了。
苏雪林一笑,刮了刮洵儿的面庞,抿了抿双眼,把眼睛里的潮湿抿干了,慢慢抽手。她可没办法搂着洵儿睡一整晚,要真这样,明天这手也不用要了。
苏雪林将洵儿摆正了,拉了拉被角,吸了口气,也是安然闭上了眼。
……
“啪!”一巴掌拍得桌响,家里,赵正等得花儿都谢了,洵儿还没回来。他本来停下书观察门口观察了无数次,就等着那大门一开,洵儿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可是一次次的失望,情绪逐渐累积,到天色暗得看不清字的时候,赵正方才醒悟过来。小丫头,是准备夜不归宿了!
一大早,洵儿就提前打好了预防针,宣布说:“我去苏姐姐那里了,要是没回来,你自己吃吧!”当时赵正还未觉得,只认为是照常的循例。
“太过分了!”赵正本来攒了一车轱辘好话,就等夸赞讨好洵儿。什么,你今天炒的菜异常的好吃啊,又或者,半天才不见,洵儿又变漂亮了。
可是,这一切都没了。
只余下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的自己。
这些天,洵儿一直在跟自己闹别扭。
家里的空气,一直很紧张。有时候小心反而犯大错,一不留神,洵儿那小嘴便撅了起来,老大不开心。赵正也不知道怎么哄。
就像是,看见一个贼,从自己面前大大咧咧经过。赵正看见了贼,是自己的不是,装作没看见呢,还是自己的不是。
也太难了!
时间也晚了,赵正也懒得动厨,冷茶喝了个半饱,含着怨念上了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