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野外风景虽然独好,但只适合少数人。王公贵族们习惯了室内的安逸,大自然再怎么优美,对他们来说,也是受罪。
车队打马回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秋祀上最后那一幕,看到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
回程上的空气很有些浓重,赵正被打发到了角落里,刘公公上了幽王的马车,一路上挺直腰杆,闭目危坐。搞得幽王好一阵难受,想伸个腰都得悄悄的使劲。
回到宫里,还没来得及修整,两人就进了偏殿。
刘公公嘶声道:“所有人,给咱家滚出去!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他一向注重仪态,这是他第一次在人面前说话破声,发出宦官特有的尖锐音。
殿外,太监和宫女都离得远远的,不想听到里面的对话。这是刘公公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们都不想被波及。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刘公公气急败坏,指着幽王,重复了两次。
“是大伴要干什么吧?孤只是阻止了而已。”幽王打了个哈哈。
“咱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幽国,这是国政!而你不该插手。”刘公公道。
“孤才是一国之主,大伴应该清醒自己的身份。”幽王站了起来。
“是吗?你认为前线战事是稳赢的吗?你认为败了会是什么后果呢?你没有见过满门被屠的惨像,女人、孩子,一个不留。你不知道血与火之间的大怖惧是怎样的,咱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幽国,为了你。”刘公公上前。
“赵正不能杀,即便死,他也不应该死在幽人手上。”
……
两人吵得天翻地覆,到后面甚至颇有些妇人骂街的意味。不过妇人骂街,那是永无一个宁时,刘丹半个时辰就累了,撒撒手,直接离开了大殿,留刘健一个人在身后生着闷气。
轻语一天没有上值,刘丹以为是自己不在,所以她偷了懒,打发人去通知她,方才知道她今天小有不适,在卧床休息。
刘丹换了燕服,一个人去找轻语。
临近轻语房间的时候,依稀能够听见人声,好像是在骂着什么人。刘丹也懒得听墙根,直接推门而入,房间里的人受了一惊,顿时噤声,急忙抬头看。
是一个小宫女,拿了一根木凳坐在轻语床前。轻语躺在床上,脸色果然有些苍白。
小宫女看到刘丹,十分慌张,赶忙起身向他行了一个礼。
刘丹也不说“平身”,那小宫女身子一直就这么拘着。他来到轻语床前,伸手摸她的额头,说:“怎么就生病了?”
轻语埋怨的看了他一眼,扭头示意还拘着身子的小宫女。
刘丹咳嗽了一声,说道:“免礼,平身。”
小宫女松了一口气,回身行礼之后连忙走了。
刘丹摸了摸自己,说:“我有这么可怕吗?”
轻语说:“她没见过你,当然觉得你吓人啊。”
桌上,放着一小方盒蜜饯。
刘丹含了一颗,咕哝着嘴说道:“怕着吧!谁稀得管她呢!你吃吗?”
轻语道:“这是人家送我的。”
刘丹道:“回头我叫内务府的人给你送一篮子。你的病叫过太医了吗?”
轻语道:“不用,就是受了些凉。再说了,哪有太医给一个宫女看病的,我也没那么大的脸面。”
刘丹道:“我就是你天大的脸面,一会儿我叫太医给你看看。”
轻语道:“说了不用。”
一时无话,只有刘丹含着蜜饯吸甜味的声音。
刘丹坐在床沿,脚踩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小方盒,一手慢慢探进轻语的被子里,去找她的手。
他的手不住探索,终于摸到了一点温软,擒了上去,轻语躲了一下,没有躲掉,就任由他握着了。
她看着刘丹的腮帮子不住鼓动,肥滚滚的脸庞,跟只松鼠似的。
小方盒内,一共也就四五枚蜜饯,很快就见空了。就这,也花了那小宫女不少钱和不少好话。你得央浼恰好要外出的太监,不但得给他小费,还要求着他,而且蜜饯也不便宜。小宫女跟轻语是同期的,受了委屈,时常找轻语倾诉,所以私下关系很好。
“这次跟大伴闹翻了。”刘丹说道,又继续跟轻语说了秋祀上发生的事。
“我当时本以为,他何不将我跟那质子一块儿毒死,岂不干净?”刘丹握着轻语的手回想。
“你不害怕吗?”轻语问道。
“什么?”
“死啊。”轻语轻轻说道,“我一直以为,世间纵使有不平,但总是讲理的。但有一天却发现不是如此,有些人,天生就掌控着别人的命运,容不得跟你讲清道理。这时候,我才发现死亡于我,是这么临近,而我也好怕。”
“你小脑袋整天在想些什么?”刘丹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我当时抱着怎样的心理,事后看起来有很多想法,当时大概就是全凭一股锐气。想借着一杯鸩酒,从此恩怨分明,一刀两断,想不到……唉。”刘丹一声叹息。
“韩夫子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荆庄王临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醉酒狂歌,骄奢淫逸。”
“右司马暗示庄王说,‘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庄王说,‘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右司马且看着。’”
“半年以后,庄王亲理国政,革故鼎新,诛杀奸臣,提拔贤良,荆国因此大治,进而称霸天下,并有了荆庄王‘问鼎’的典故。”
荆庄王问鼎之举,当年曾震惊九州天下。事实上,在荆庄王以前,只有大洛天子能够称王,王、公、侯、伯、子、男、民,七级爵位,界限严明,诸侯最多只能到公一级。荆国强盛之时,领土面积跟其他所有诸侯的领土加起来一样。当时荆庄王效仿大洛开国君主武王,会盟诸侯三百,在盟会上自立为王,并且发文书通知大洛天子,由此开了诸侯僭位为王的先河。也是后世贤人们以为大洛王室衰微的标志。
九鼎本是扶余山的镇山宝器,大洛武王年间,仙人携九鼎,凌空降临,将九鼎赐予王室,令其永镇王朝龙脉。
庄王十九年,提兵北上,欲与中原诸侯争雄,适逢观兵于大洛国都郊外,天子派大臣前来慰问。军中开宴,宴会上,庄王借着美酒,佯醉问鼎之大小轻重,暗示可移鼎于荆国。事迹传出,天下哗然,却又对庄王心生惊佩。
刘丹遥想庄王霸业,不胜心向往之,对轻语说道:“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一个半大少年,哦,也没现在这么胖。少年人啊,看到听到一个好故事便热血沸腾,那是我第一次养鸟。鸟儿关在笼子里,我期待着有一天,它也能够像荆庄王的那只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这充满了孩子气的举动,大概在大人们的眼里,是不在乎。小孩子没有品味过疾苦,心里面有些怨诽,又能怎么样呢?是啊,我常常在想,我又能怎么样呢?阳光还是照常升起。”
“大人们给你一个玩物,希望可以安抚一下你,只要别闹事,那就好了。”
“大人们的这种纵容和理解,就像是丝线,紧紧的缠住了我,越挣扎便缠得越紧,我无论做什么,那都是孩子气。大人们用他们的成熟和世故,教训着我,不是教育。我越想获得他们的承认,就越是偏离本心。索性就不再挣扎,索性就心安理得的当着孩子。”
“只是忽然之间,我顿悟了,渴望着别人的承认,那便永远是一个小孩。是我的,便是我的,不需要去等别人的许可。我是幽国之主,四境之内,莫非王土,五郡之民,莫非王臣。”
“轻语,你明白这种心情吗?”刘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热切的看着轻语问道。
轻语一笑,点点头,道:“我支持你。”
……
刘丹带着兴奋走后,轻语方才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的两个膝盖红肿无比,背上还有一些鞭痕。
刘丹进来以后,轻语便躺在床上,背上的创痕被压迫,火辣辣的疼,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轻语很喜欢后花园里的花草,所以经常去那边采花。一个宫女原是没有这样的权力的,她们的工作是服侍人,不包括享受。但轻语有刘丹纵容,一直没有这个觉悟。秋祀,刘丹离宫,轻语的保护伞没了。
于是,轻语照常去花园的时候,不小心“偶遇”了徐夫人。刘丹十七岁便有一子,生下王子的便是徐夫人了。徐家在幽国是大族,徐夫人进宫以后,享受的也是一等待遇。刘丹虽然很少理她,但更少理后宫事物。所以在大家的眼里,第一要怕的,不是幽王,反而是徐夫人。
这次“偶遇”的结果便是,轻语被罚跪在路中央,不仅有两个太监在一旁监督,还有路过的行人的打量和私语。
膝盖跪得生疼,然后就渐渐没有了知觉,更痛苦的是,轻语不知道跪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轻语的身子骨一直很好,所以很清醒的承受着一切,她希望自己能够晕过去,那倒好了。
怎么结束的,就是一场噩梦,轻语根本不想触碰这段记忆,思绪一想到便强迫自己极快的跳过去了。
噩梦还没完,徐夫人吩咐下了,这小宫女对她大不敬,晚上还得去提铃。
提铃,提着个铃铛,自起更开始,二更、三更、四更、五更,每一更都沿着后宫走一圈,一边轻摇铃,一边口呼“人间太平”。
这样,一整晚都不会睡好觉。
加上轻语膝盖本来有伤,如此一来,更是伤上加伤,红肿一直消不下去,疼得简直下不了床。
喜儿骂徐夫人的时候,就提议告诉幽王,可轻语并没有这个打算。一个男人粗心的时候,是看不到后宫的龌龊的。即使他知道了,这种搅成一团的破事,处理起来想必也是头疼。
轻语不想打搅他。
……
中书处,是下发政令的朝廷机构。
这一天,中书处笔吏收到了两份不一样的朱批。
一份朱批,将赵正放出幽宫。
一份朱批,继续在幽国五郡之内招募兵士,支援前线。
这朱批,与以往刘公公代王行批的文书似乎没有什么大不同。
但官员们却知道,朱批第一次来源于幽国真正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