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出宫,早有书院同门奉韩夫子之命,在外等候。
书院里,韩夫子将所有人支开,在书室内与赵正相见。
条桌上,韩夫子已为赵正准备好了一份行囊。
赵正有些惊愕:“老师,你这是在干什么?”
韩夫子道:“现如今你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幽国是不能待了,也不能立刻回到肃国。一路上,会有很多的危险。刺客也许是来自幽国,也许是肃国,也可能是其他跟肃国有世仇的人,事实上,你很可能已经举世皆敌。”
赵正拍了拍额,道:“老师,言重了吧?我可是幽王亲自下令放出宫的,我不认为幽廷会出乎尔反乎尔。”
韩夫子道:“事到如今,你为何还有这种天真之语?权力场上的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容不得一丝迟疑。在这里,正义和道理没有生存的土壤,你如果还没有这样的觉悟,迟早会出大问题。我知道你一直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但你永远无法改变世人对你的看法,你注定要承受血脉带来的负担。”
赵正安静了一下,正色说道:“我该怎么做?”
韩夫子道:“逃,逃得越远越好!老虎如果离开了深山,那就会成为猎物。想办法活着走到肃王的身前,只有他,能够赋予你王者的身份。在此之前,你要记住,危险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韩夫子拿起宝剑和包袱,递给赵正。
赵正凝视着韩夫子,正定的行了一个弟子礼,然后接过剑和包袱。
韩夫子说:“后院有一辆马车,趁着还没有封城,赶紧出城去。正门应该已经有耳目把守。”
赵正动身,临走之前,回头望了望韩夫子。
韩夫子轻轻抬手,道:“去吧,日后记得时常研习我教给你的功课。”
……
赵正赶马车早已驾轻就熟,很快回到了家里。
洵儿不在,看家里纤尘不染,应该是有时常打扫。
赵正心跳得有些快,打算坐着等洵儿回来,却始终静不下心来,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四处打量。
……
乐坊内,琴声悠扬。
洵儿小小身子,坐于焦尾琴前,神情认真,指法熟练。
旁边,苏雪林正在闭目聆听。
这几天,苏雪林连自己的教学课都减少了许多,一心一意指导洵儿的琴艺。
洵儿虽然爱琴,但更多的是向往佳人抚琴的曼妙姿态,以及想着有一天能在自家公子面前炫耀一番,性子是极疏懒的,练琴也不像乐坊内的女子那么刻苦。
所以一直是半吊子的水平,学琴曲的速度也很慢。
苏雪林突然对她严加要求,洵儿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都尽力撑着。
不过几天下来,成果比之前练了那么久还要显著。
一曲抚罢,洵儿起身,说:“苏姐姐,我要回去了,看我家公子回来没有。”
苏雪林拉着她的手,道:“急什么?”
洵儿歪着头,大眼睛看着苏雪林。
苏雪林想了一下,道:“洵儿啊,今晚就陪着姐姐好不好?姐姐想要跟你一起睡。”
洵儿不解:“为什么啊?”
苏雪林道:“因为,因为姐姐想你了呀。”
洵儿道:“可是秋祀的车队都回来了,我想回家去看公子。”
苏雪林道:“他一时半刻不一定会出宫,你回家也是空等。”
洵儿双眼水润,有如点漆,一瞬不瞬的看着苏雪林。
苏雪林迟疑了一下,道:“洵儿,你家公子好像有危险。”看到洵儿的神情,她连忙抱住她,说道:“你先别急!我统统告诉你,你知道我爹是商人,各国的政要和权贵都认识不少,所以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洵儿安安静静的站在苏雪林怀里。
苏雪林道:“你现在回去,非但无济于事,可能还会牵累到你家公子。所以啊,你先跟着我,等你家公子的事情尘埃落地以后,再去找他不迟。”
洵儿定定说道:“我要回去。”
苏雪林脸上有些哀伤,说道:“你傻不傻,要是你家公子真的出事了,你现在回去,有可能白白送死,你家公子肯定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洵儿继续说道:“我要回去。”随即挣脱苏雪林的怀抱,朝楼下走去。
苏雪林在身后唤道:“哎,你的琴!”
洵儿回头惨淡一笑,道:“先保存在姐姐这儿,如果我不来了,那就送给姐姐。”
……
赵正在屋子里等了很久,神智一直很混乱。外面的人声萦绕耳际,赵正从来没有觉得是如此的嘈杂。
“扑!——”大门被人推开。
赵正立马起身,开门,院子里正是久违了的洵儿的身影。
“公子!”洵儿悲喜交加,冲进了赵正的怀里。
赵正将洵儿抱住,手抚着她的头,闭眼闻着她的发香,喃喃道:“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不知不觉,洵儿的身高已经蹿到了赵正的肩膀,赵正要抱住她也不用再把她抱起来了。
赵正的心情渐渐的平静了下来,按着洵儿的肩膀道:“洵儿,你知道正发生的事情吗?”
洵儿点点头,道:“公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我们一起面对。”
赵正道:“好。”
骤然间,院子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赵正心里一惊,下意识将洵儿推到了自己的身后,定眼一看时,却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聂胜。
赵正问道:“仙人到此有何贵干?”
聂胜道:“我来还债。”嘴上说着话,却打量着房屋和院子,赞叹道:“大隐隐于市,这地方,不错啊。”
赵正道:“我不记得有借东西给仙人。”
聂胜道:“不是东西,是一条人命,我的命。”
赵正觉得有些无谓。
聂胜还在打量,自顾自进了屋,他的身材长大,在屋子里面有些拘束。
聂胜道:“事实上,我也不想承认。过去的我,如今的你,还没来得及产生这么深的交集,更何况两个你于我来说一样讨厌。但能怎么办呢?就像当初的我也不相信自己会被一个樵夫所救,更想不到如今我会亲自来救你。彼其娘之,不知所谓。”
洵儿问道:“你说你会救我们?”
聂胜看了看洵儿,笑着道:“不是‘你们’,一命换一命,我只救一个。我没那么多无聊的同情心。”
“啊。”聂胜又对赵正道:“不过看在小丫头这么可爱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允许你把这个名额送给她。”
“不过要快点,宫里的禁卫正在赶往书院,不久之后,就会找到这里。”
赵正看向洵儿。
洵儿后退摇头,道:“我不。”
赵正道:“乖。”
洵儿继续摇头。
赵正道:“我不一定会有事,你先跟着仙人,安全后我就会来找你。”
洵儿泛着泪花,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公子,拖延一分,公子便危险一分,虽然到现在她也不怎么清楚危险自何处而来,是为什么。
可是她就是舍不得。
赵正用手掌帮她擦泪。
洵儿哽咽了一下,含泪说道:“公子,你千万不能有事。”
“我会一直等你。”
赵正向洵儿挤了个招牌式的笑容,皮笑肉不笑。
一如既往的生硬,把洵儿逗得泪中带笑。
马车辚辚远去,洵儿在后面痴痴望着。
聂胜也跟着出了院门,口中“啧啧”连声:“真是好一出苦情戏啊,我喜欢。”
洵儿怒视着他。
“哎,别。”聂胜摇手,道:“想要帮他,其实你自己就可以。”
聂胜回屋,洵儿在身后一直恨恨盯着他。
聂胜似无所觉,兴致极佳的进了厨房,自顾自倒腾起来:“我还真是饿了。”
洵儿看着他翻翻找找,全然不把自己当做外人,糟蹋着自己和公子的家,眼睛里已经快渗出刀子来。
聂胜还对她笑呢:“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吧!”
……
书院内,韩夫子照常讲学。
早有一班卫士有序的包围了书院。
赵国以修武见强,连年内乱之后,威太后听政时期开始并重文教,曾下令幽国士兵,片武不得进书院,以示敬重。
禁卫统领率兵包围书院以后,一宦官进书院,通知所有人出来。
韩夫子领着众学子来到院子,大家都窃窃私语。
统领越众向前,按剑说道:“我们正在找一个叫赵正的人,相信你们都跟他相识,你们曾是同窗,曾一起进学。现在,奉吾王令,要找他问话。幽王是一国之主,也是你们的王。为了赵正着想,有谁见过他吗?”
所有学子,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书院深处,那里,是赵正平常最喜欢看书的房间。
韩夫子道:“既然如此,陈博。”
一名学子行礼:“在!”
韩夫子道:“就由你亲自去请正出来。”
陈博道:“学生听命。”
陈博离开人群,往房间走去,“吱呀”一声,打开房门,走了进去,然后又把房门带上。
良久,陈博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对韩夫子行礼道:“禀告夫子,正师弟存神练气已久,正在写一幅书法,此时写到一半,不容打扰,一打扰便会泄了气。”
统领皱眉。
韩夫子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改天再写,还是诸位长官们的公务要紧。徐士恒。”
学子行礼,道:“在!”
韩夫子道:“就由你去请,就说长官们急于复命,让他速速出来。”
徐士恒应声:“遵命。”
同样进了房间,良久,出来,近前回禀:“正兄说,他是由幽王亲自下令放出的,若要再抓他,同样须得有王令才行。”
统领眉头紧皱,愈发阴沉。
韩夫子笑道:“真是岂有此理!”随之问道:“虽然如此,还是容老夫不得不问,将军要拿人,可有文书做表记?”
统领凝视着他,道:“军中令出必行,我既已奉令,便必须得带人回去。”
“明白,明白。”韩夫子回头,道:“李志鸿,再去请,这次务必要请到。”
李志鸿行礼:“遵命。”
他进了房间,所有人再次盯着那扇被关上了的房门。
一时间满是人群的院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远处树上,依稀有鸟声相和。
统领再也忍不住了,抬步进了书院。
韩夫子拦在路头,一众学子熙熙攘攘,也到了韩夫子的身后。
韩夫子道:“威太后曾有严令,国中片武不得进书院,将军莫非是想以身试法?”
统领道:“老头,你用血肉之躯来挡路,难道是比别人多了一颗脑袋吗?”
他的身后,一众士兵纷纷拔剑,剑声潇潇。
韩夫子回头看,门下学子们有的脸上露出了疑惧,有的脸上充满了坚定,有的则面无表情,没有一个人选择后退。
士兵们手中的剑,学子们袖下的手。
一个用来握笔,一个用来杀人。
韩夫子一声感叹,让开了路。
统领穿过人群,沿着廊线走到尽头。
房门紧闭。
四寂无声。
他一个抬脚,房门应声被踹飞。
统领拔剑走了进去,房间里,刚才进去的李志鸿抬头带着惊惧望着他。
他在书架之间来回查找,却哪里有第三个人的身影?
统领暴怒之下,几剑砍在书架上。
书架被砍翻,书简簌簌落地。
他大吼道:“人呢?!人呢?!”
院子里,韩夫子听着他的暴怒声,眼中露出了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