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岸凝视幽王良久,然后说道:“臣在想刘公公之事,刘公公僭越已久,国中早有微言,以为名不正言不顺而叨居高位,非礼也。然而殿下冠礼之后,虽名正言顺,终不对政事致一辞。刘公公位虽不正,尚且用心至诚。殿下则不然,臣看到的是一个膏粱子弟,借先祖余荫,耽于享乐。突然有一天,他变了,变得勤勉、冷酷。请恕臣有疑惑。”
幽王笑道:“老将军持正为公,孤向来十分敬佩。”
胡岸没有笑,道:“那么与肃国之间的战事,殿下是否担当了不好的角色呢?”
幽王哑然,道:“将军此话又是何意?”
胡岸道:“忧在国外则攻弱,忧在国内则攻强。臣虽投身戎马,但也时常习诵史书。当年智伯架空国君,大权独揽,国中怨声载道,智伯决心挑一二弱国进攻,树立自己的名望。而门客为他谋划,说忧在国外则攻弱,忧在国内则攻强。破弱以强国、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无益于智伯之位。主骄则恣,臣骄则争,如此,则难成大事。不如伐强,使百姓外死,大臣内空,智伯则再无强敌矣。”
“如今,幽国与肃国相争,势如两虎。幽国想全身而退,何其难哉!那么我问殿下,您是否有意让幽国攻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幽王笑道:“照你这么说,这应该是大伴做的事才对,幽国攻强,应该是他得利。”
胡岸道:“今时不同往日,幽国王室,传承稳固,非王姓而想称王,相比以往,难上加难。幽国攻强不利,人民记恨的,大臣猜忌的,都会是主事的刘公公。这时候殿下可以从容上台,孚人望,掌大权,兵不血刃。”
幽王看着他,道:“那在将军看来,孤是这样的人吗?”
两人对视。
胡岸道:“昔日吴大人曾经为臣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洛天子出生之时难产,其母差点因此而死,所以一直不喜欢他,而更喜欢其弟。洛天子继位以后,母弟二人多次欲为乱,洛天子忌于孝道,隐忍不发。于是,他一次次放纵其弟,满足他的各种无礼要求。弟弟因此野心与日俱增,暗中养兵造甲。殊不知洛天子一直知悉一切,其弟造反之日,洛天子瞬时出兵。其弟战败,自焚身死。天子以此长保其位。”
“我认为,殿下不是那种出卖国家利益的人,因为殿下不像个傻子。但是殿下一次次放纵了刘公公,助长了他的野心,想让他自取灭亡。”
幽王道:“大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他……”
胡岸打断了他:“我想刘公公忠心耿耿,正是这件事的变数吧?殿下没有想到刘公公会忠心耿耿,也就没办法诱反他,反而将幽国陷入了不利的境地。”
幽王艰难说道:“很多事情将军未必知道,孤也就能理解,将军难免会这么看待我孤。”
胡岸道:“没有什么事能大过幽国万千儿郎的性命,他们离乡远征,保家卫国,不是为了让身后人捅刀子的。臣几十年戎马生涯,参战难以计数,率领过一批批的大好幽国儿郎。每次出征前,臣看着他们鲜活的面孔,想将他们全部完整带回来,但这是不可能的。渐渐的,臣变得越来越铁石心肠,因为只有铁石心肠,才能带回来更多的人。臣要做的,只是将荣耀加于他们。但是这一次,毫无荣耀可言,因为他们的王背叛了他们。”
幽王道:“孤发誓,没有做过一丝一毫不利于幽军的事,今后也不会做。”
胡岸道:“没有做任何对幽军不利的事情,却也什么也没有做。殿下的无为而治用得极好。”
幽王道:“那么在将军看来,幽国能放任肃国出关,深扎宛城郡吗?幽国与肃国之间,必有一战,宜早不宜迟。”
胡岸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不是最好的结果。”胡岸转身欲走。
幽王道:“肃国能够连年侵凌关东诸国,就是因为各国爱惜羽毛,各自为战。与其等到肃国逐年壮大,逼得幽国国破家亡,几十万幽国儿郎,孤宁愿他们死在此时,此地,死在遏制幽国壮大的路上,总好过毫无意义的消亡。”
胡岸拔剑,逼视幽王。
幽王面不改色,道:“昔日公孙玉龙周游诸国,为各国国君进献强国之策。他说,七国至今,各国皆是人口百万,沃野千里,都有强国之资,倘若以三代国君之力,务在养民,禁苛暴,止纷争,尚俭朴,蓄养国力,不过百十余年,即有称霸诸侯的实力。公孙玉龙先是游说关东诸国,诸国国君都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及时行乐才是要紧,自苦至甚,而将尊荣归于继任者,寡人难以遵从。公孙玉龙来到肃国,肃国国君大礼迎接,道:‘先生坐!先生从中原至此西陲山野小国,必有见教,请闻其说。’公孙玉龙说以强国之策。肃国国君心悦诚服,奉献珠宝美玉。此后,肃国几代国君,皆是遵从公孙玉龙方策,以至有今日之强盛。”
“六国若不制止肃国步伐,迟早沦亡。他人不愿牺牲,那就让我幽国来做。”
胡岸道:“殿下所谋深远,那么可曾为今时之人考虑过?他们人人都有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不是树上结的果子,收获了一季下一季可以再生长。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命。”
幽王道:“所以孤才请求将军,看在百姓的份上,接管城务,构筑城防。”他看了看胡岸拔出的剑,道:“将军是要拔剑刺孤吗?”
胡岸道:“殿下以为臣会做吗?”
幽王摇头,道:“将军不会!将军既是我幽国的良将,更是我幽国的忠臣。”
“臣虽没有真的刺王,但心里却已经刺了。”胡岸将剑一抛,剑掉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几声声响,“天下虽未大定,君王请自为之,恕臣不能相从。”说着,转身离去。
幽王道:“将军是想重回前线吗?如果将军说想,那么孤即可颁令,让你领一军支援前线。”
胡岸没有回头,走得极快,很快看不到了。
幽王跑了出来,在门口大声说道:“孤为幽国之主,将军为幽军之帅,如果说你我两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我们都背离了自己的位置。但孤是年幼,见事不全,而将军是有意为之!有一天,孤看将军应当如何去面见幽国众位先烈!”
胡岸走了,幽王眼中流出了泪水,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垂头丧气,一脸的败相。
忽的,他骤然清醒过来,连忙爬起身,重新回到书房,仔细御览条陈,用心比对每一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