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闻声回头,只见两男一女正在檐下躲雨。
同他们搭话的男子此时已经走出屋檐站在雨里,唐果目光越过眼前这位身着锦衣的公子,落在屋檐下仍在避雨的夫妻身上。
那妇人瞧起来似乎情况不妙,尽管被丈夫揽在怀里,唐果依旧能瞧见她秀美微蹙的脸。
少将军余光瞥见唐果打量来人的目光,不动声色的用伞尖戳上了唐果的脚背,引得唐果低呼一声低头去瞧。
少将军见状满意的勾起了嘴角。
两人既着古装,也该守旧礼。未出阁的女子盯着男子瞧,难免会被人看轻了去。少将军敛了敛脸上的神色,赶在唐果发觉是他是始作俑者前,拖着唐果三两步迈上石阶,向同二人搭话的男子走去。
书生见唐果两人向自己走来,立刻上前拱手道“在下刘常之,这位是妹夫孙仲荣,家妹身体不适,我等出门准备不周,恰逢公子二人…”
没等刘常之说完,只听一道惊雷在几人近侧炸开,无边细雨也突变为狂风骤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刘常之脸上成股的往下流。
唐果见状默默戳了戳少将军,少将军会意的将手里的纸伞递给刘常之,“刘兄拿去用吧,这天气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刘常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连声道谢的接过雨伞,伞也顾不得撑,急忙返身向檐下避雨的夫妻跑去。
瞧见妹妹脸色苍白的扶着肚子,刘常之谴责的看了一眼妹夫,撑开纸伞遮在妹妹头上。
孙仲荣收到刘常之一记眼刀也不恼,好脾气的抿嘴笑笑,还抽空对少将军行了个礼,“孙某多谢二位救急,敢问二位欲往何处?”
“寒山寺。”
“寒山寺此去还有路程,还请公子同去避雨吧。”
“如此也好。”
与古人拽文这种粗活自是交给少将军。醉仙楼内,唐果手上捏着桂花点心咗了一口清茶,只觉周身挥散不去的水汽也淡了几分。
孙仲荣一早携夫人去医馆把脉,席上只留了刘常之一人。
此人是当朝武将,与少将军谈天甚是投机,唐果支着腮就着茶水点心听两人谈行兵布道的心得,只觉比在茶馆听书还多出几分惬意。
几人本想着骤雨下下便停,却不想雨越下越大,醉仙楼前避雨的人也越聚越多。
不知何时廊下多了一队身穿舞服的姑娘,避雨的众人本也是闲的无聊,见到舞娘们便起哄要姑娘们跳上一曲,求一饱眼福。
姑娘们也不推脱,在乐师的手鼓声中踏着鼓点舞动起来,裙摆下的细铃随着舞姿叮当作响,瞧得看客们无不拍掌叫好。
唐果听到鼓点声心就飞到了楼下,当即趴在雅座的栏杆上向下望,谁知刚探出头去就见一道金光闪过,什么东西直向她脸上砸来。
唐果吓得连忙伸手去挡,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多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正稳稳的夹着一枚镂空的铃铛。
唐果惊魂未定的缩回头,抬眼去看少将军,在收到少将军噤声的眼神,当即老老实实的坐在座椅上,垂眼盯着被少将军放在桌上的铃铛。
这铃铛做的精致漂亮,指尖大小的铃身镂空雕有祥云缠枝,一摇便发出悦耳的脆响。
这东西一看就是舶来品,唐果心下懊恼,没想到自己瞧热闹还能瞧出祸患来。
只闻楼下歌乐声骤停,那舞姬也似知道掉了东西,顾不得歌舞,当即细细寻找。
不消片刻,唐果便听到了楼梯上飘来的细碎铃音。
转眼间,一个围着面纱的异域舞姬跑上楼来,一眼便看到了少将军放在桌上的铃铛。
“请公子恕罪,方才是我冒失了。”舞姬对着少将军盈盈一拜,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铃铛。
少将军也不多言,径直把金铃抛与舞姬。
舞姬接了铃铛却踌躇着不肯走,犹豫了半晌,终是不好意思的笑道“小女瞧公子风姿不凡,不知可否买下这只铃铛,小女身上也好多些盘缠。”
舞姬说着瞥了一眼楼下的乐师,低声道“不瞒公子说,小女只想回瓦刺去。这里物产再美,酒食再丰盛,也比不上我家乡。”舞姬眼中经露出几分怀念,一双深蓝色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将军。
少将军闻言不为所动,转而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盏呷了一口。
舞姬见状眼里当即起了一层水雾,我见犹怜的模样让唐果都心落不忍,更不需提围观了全程的刘常之。
刘常之从袖间掏出十两银子塞进舞姬手里,劝慰道“如此姑娘便早些启程吧,此行山高路远,还望姑娘多加珍重。”
舞姬闻言把那铃铛交予刘常之,低声道了句“多谢恩公”便羞涩的转身跑下楼去。
唐果看着舞姬远去的背影,这才发觉窗外密集的雨声已变得细不可闻,仿佛一切都在精心谋划着这场相遇。
见雨小了,在房檐下避雨的众人也是各自散去,唐果二人也与刘常之作了别。
同刘常之分开,两人也不知去往何处,唐果在街上溜溜达达的看光景,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少将军舞姬那段插曲。
“将军,那舞姬为什么要砸我?”唐果转着手上的纸伞,她才不信跳舞时甩出的铃铛能飞这么远。
“铃铛上有鬼气,”少将军没否认唐果的猜想,“你还是...”
正在说话间,唐果余光瞥见一只金色蝴蝶振翅向居民区飞去。
蝴蝶金色的鳞翅在落日的余晖间分外显眼,唐果只觉思绪也被这蝴蝶拉扯着,离自己渐行渐远。
唐果当下再顾不得许多,立刻拔脚跟着蝴蝶横冲直撞的跑,少将军皱着眉跟在唐果身后半步。
方才他没同唐果说完,舞姬身上有股阴沉的香料味,现在他看不到唐果在追些什么,却能闻到那如出一辙的辛香。
唐果无法预知蝴蝶的路线,只能一路跟着翻墙越舍,折腾得灰头土脸不说,到头来还是跟丢了蝴蝶的踪迹。
唐果正暗自懊悔,却忽地瞥见方才在醉仙楼拜别的舞姬正匆匆在街角转过。
“怎么?”少将军见唐果盯着墙角发愣,忙上前问道。
唐果直觉有异,拉着少将军拔腿朝舞姬消失的方向跑步,“舞姬!”
唐果追至朱门前,靠着大门直喘粗气。
少将军看看天色又看了看院墙,一把抓住唐果的胳膊,转眼两人便翻墙进了院内。
庭院虽不大,却深得江南园林的建造精髓,回廊亭台怪石错落有致。现在已到了掌灯时分,院内廊下都点起了灯笼,唐果看着深深庭院,一时瞧不准方向。
“这边。”少将军拉着唐果穿过前厅直至后院,绕过怪石,便见丫鬟小厮个个神色匆匆,忙得脚不沾地,对唐果二人连瞧都不曾瞧上一眼。
唐果心下讶异,没等她上前询问,就听到身后有人招呼“赵兄?你们怎么到家中来了?”
唐果闻声回头,只见刘常之一脸焦急的站在院口,见到二人立马拱手抱歉道,“府上现下繁忙,实属招待不周,两位还是先请回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室内传来一声女子声嘶力竭的尖叫。
唐果同少将军对视一眼,莫非这就要生了?
他们来的当真不巧。
唐果尴尬的看了看天,却见那舞姬就站在房上!
唐果急忙伸手去拍少将军,少将军心领神会的甩出两道天雷直劈舞姬门面。
妖邪之物最怕雷闪,舞姬当即一个翻身落在院落中,一脸怨毒的瞧着少将军。
少将军当即上前半步,不着痕迹的挡在唐果身前,顺手又甩出几道惊雷诀。
舞姬吃了教训,漂亮的蓝色眼珠都转作怨灵的深红色,却死守小院不愿退去。
只见舞姬身型暴涨,散成一团浓郁的黑烟,浓烟顶上的那颗美艳头颅对着劈下的雷电吐出一股红雾,被雾气附上的闪雷登时直径缩小,被黑烟中的利爪握住生撕了去。
啧,真凶。
唐果见少将军手诀越捏越快,舞姬也愈发疲于招架,眼看便要葬身雷诀之下,急忙挥手喊停。
他们又不是过来帮人义务驱鬼的,干嘛要同这舞姬过意不去。
少将军看唐果一眼,知道她已有盘算,便收了雷诀给舞姬片刻喘息。
舞姬与少将军道行差出不止一星半点,刚刚全凭一股怨气与之相斗,现在纵使少将军收手,她也没有法力维持生时相貌。
舞姬看着唐果两人露出一个阴测测的邪笑“你们就是孙仲荣请来的帮手?”
不是。
唐果摇摇头,指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舞姬身后的双鬏小儿,道“是她请的帮手。”
双鬏小儿闻言惊讶的看了一眼唐果,似乎很意外被认出了真身。
那双鬏小儿就是拖唐果陷入此地的罪魁祸首——琵琶精。
唐果也是从小儿头上和肚兜上与琵琶龙头如出一辙的牡丹图样认出的琵琶精,只是不明白这精怪央求她干嘛。唐果对小儿扬了扬眉,直言道“你找我来有何贵干?”
“这女鬼要害我家小姐,”小儿绷着气鼓鼓小脸,不愤道“我也不懂法术,治不了小姐,却不能让这女鬼害了小姐的宝宝。”
琵琶精说着眼角泛起了泪花。
想她只是一个会构建结界的小妖怪,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她也不会把这几人与自己一道困在这一方执念中,沉睡了百年。
女鬼闻言笑得神情似癫,厉声道“纵是我魂飞魄散,也不会放过孙仲荣这个歹毒小人!”
女鬼眼神怨毒的盯着琵琶精身后的房门,周身戾气暴涨。
唐果看到女鬼的眼神,只觉如入冰窟。幸得少将军及时回手挡上了她的眼睛,但她仍是透过女鬼的怨气看到了故事的始末。
孙仲荣同舞女本是你侬我侬,却终是因为贪图富贵对舞女始乱终弃。
不仅如此,孙仲荣为攀上刘家,将舞女的传家乐谱送与音痴刘小姐做礼物,谎称是自己原创之物。此举果然打动佳人芳心,孙仲荣不久便成了刘家的乘龙快婿。
苦了舞女千里迢迢从异域寻来,见孙仲荣不仅佳人在侧,而且还将自己家传的乐谱谱成了坊间传唱的小曲歪歌。
舞女一个气急寻门说理,刘常之不仅将她驱出门去,还暗中指使歹人害她清白。舞女一气不过,干脆穿了红袍吊死在刘宅门前,誓要死后拉上刘常之同入阿鼻地狱。
舞女如愿成了恶鬼,却不曾想那刘小姐身旁有个琵琶精魅,三番五次替孙仲荣当灾。
女鬼本是戾气所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选在刘小姐分娩之日欲取那孩子生魂!
孙仲荣想让她死,她偏偏要活!
她要活在孙仲荣眼皮底下,让他日日生在恐惧间!
唐果拉下少将军蒙着自己眼睛的手臂。
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再没什么可遮掩的。
正当舞姬与琵琶精双双陷入僵局,却闻在一旁被忽略地彻底地刘常之突然道“小姐可是早已身死?”
舞姬闻言一愣,却听刘常之继续道“小姐让我买下铃铛便是想进这宅院吧,”说着掏出铃铛看着舞姬道“我与小姐倒是一见如故呢,若不是小姐急着回西域,真想一问小姐芳名。”
刘常之的神色不似作伪,神色间还带着几分温柔,“小姐不知在下再与小姐相见时有多高兴,”刘常之上前几步走到舞姬面前,“只可惜在下福薄,没能早日遇见小姐。”
刘常之怜悯地看着舞姬,柔声道“今日与小姐相见,才知诗中说的情爱都是真的,不怕小姐笑话,刘某…”
舞姬听到刘常之所言,不可思议的转过头,缓言道“公子,我已经死了。”
刘常之凄然一笑,“我知。”
“公子不嫌我相貌可怖?”
“在下一见便惊为天人,小姐为何有此一问?”
舞姬闻言身形一晃,轮廓都淡了。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舞姬心知自己未经伪装的面貌有多可怖,但刘常之见了却仍愿意称赞她美,对着这样一副皮囊仍能说出一见如故的情愫。
舞姬只觉折磨她多年的怨气在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
“阿婉,我的名字叫阿婉。”舞姬呢喃。
说话间,阿婉又恢复了生时模样,一样的明媚艳丽,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淡笑,那笑容如清风拂岗。
一念生恨,一念成佛。
一道珠光闪过,阿婉的身型缓缓散尽于夜色,耳边只空余哀哀的叹息。